赏斯亦虽为都罗尾心腹，却也实为一员猛将，年少时也有一番鸿鹄之志。然入仕以来，委身梁后，志不能舒。故此李文英一席话，正中赏斯亦心事。
在宣化府内小住两日，待赏斯亦为耶律合鲁备齐粮草，方知辽军不过区区二万余。心下正狐疑之间，耶律合鲁前来答谢。二人开了几句呵会，赏斯亦道：“本将一事不明，还请林牙指教一二。”
“将军何须多礼，但讲便是。”
“那日林牙大败回鹘之际，依城中斥候所报，大军十万余。如何今日只有两万？其余军马现下何处？”
耶律合鲁哈哈一笑，“将军有所不知，此乃李先生‘借阴兵’之术法。那日李先生令人开坛做法，借来‘阴兵’。我军将士皆不得见，退回鹘时，只道‘阴兵’驱赶，回鹘溃不成军，一去不返。由此说来，当是‘阴兵’容貌凶恶，李先生体恤我军，不令将士得见，以免军心大乱。”
赏斯亦连连点头，“原来大辽还有如此高人。”口中如是，心中却也生了耶律合鲁当初的打算。
耶律合鲁见赏斯亦面色，倒也猜到几分，施礼道：“今日本官特来谢过将军，明日大军启程，就此别过。临行之时，本官有一言相告，奉劝将军切莫另生枝节。此刻李先生正率人于城外医治，城外回鹘军将投拜他的也有数千。将军且去观瞧则个，李先生所到处，回鹘军将无不共他作杯。若将军做些没分晓的事来，怕是到时管他张千李万，便被法术一发平收了。殊不知，多少王侯知重李先生。若做了他知契的人，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赏斯亦听罢，造次之心顿时少了半截。毕竟为官多年，再憨直的，也会看个冷暖。加之这‘借阴兵’，大夏举国之内，也无一人有此科段。再看自己军中将左，都是些亲难转债的。故此锐气又去了三分。
思忖片刻，赏斯亦道：“林牙说笑了。此番大辽率兵前来，与我邦泥定退敌勤国，我又岂会有加害之心。既然明日发程，那今日府内设宴，与林牙、先生浇手。”
耶律合鲁施礼：“承将军美意。”
是夜，赏斯亦府中大排宴宴，众人齐聚。堂内军校具换做女婢，有执巾栉的，也有擎香炉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两边侍立。酒肴早已陈设，杯盘罗列，皆非常品。
李文英见状，轻叹一声，“赏将军厚意，我等心领。只是逢此时节，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承如此隆仪，心下愧对苍生。”
赏斯亦摆摆手，“先生慈悲。恕本将直言，天授礼法延祚七年，辽兴宗寇我。彼时辽军所到之处，具是洗荡个干净，族人死伤，不计其数。景宗英武，以退为进，断了辽军粮草，后又大败兴宗于河曲。方才罢了干戈。”说到此处，赏斯亦看看耶律合鲁面色，继续道：“今番纵使辽人果真前来佐国，依辽之俗，不备粮草辎重。沿途之上，定然侵扰百姓，以充军将所用。幸有先生从旁匡正，变虎狼之师为义军，不知免了多少涂炭。故，此等排场尚难表我等心意，还望先生莫要推脱则个。”
李文英也不便推辞，众人开怀畅饮，吃了几巡。稍有微醺之意，赏斯亦问道：“李先生与二位将军尊骑，已暂养厩中，喂足草料。但不知何日发程？”
“明日林牙引兵北去，某与城外回鹘军伍一同西去。多留一日，恐多未便。”
赏斯亦懊悔道：“不曾多亲多近。”
“将军之意，可是有甚急要事与某运筹？”李文英见赏斯亦坐地那厢慨叹，便知定有心腹事。
“本将从林牙处闻听先生能卜善筮，不知今日可赐教否？”
李文英微微一笑，“将军若问衣锦前程，自然不在话下。”
“先生错见。本将所问之事，非是人事，乃是国祚。不日前，有一回鹘大贤途径此处，与百姓言讲‘离苦得乐’之道。言明此时天下定数悉数已变。本将虽疑其为回鹘细作，无奈我国中大德伴其左右，再观其言，确有几分道理。故此相问先生，不知我邦泥定国祚如何？”
“定数已变”四字一出，耶律合鲁不由得心头一颤，放下酒盏向李文英看去。
李文英并未立即作答，先吃吧一盏，才缓缓言道：“精于战者，多亡于疆场。将军以为，此能战者是精还是不精？”
赏斯亦一时语塞。李文英继续道：“不卜而知天下，方为知道，知道而后顺道，则道无穷。天下之道，无穷无尽，瞬息万变。岂有定数可言？《系辞》有云：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将军发一问之时，则定数已变一分。待我答将军之时，则又是一重周天。周而复始，故无定数。”
李文英之言，赏斯亦前所未闻，惊道，“先生之意，岂非天下无卜？”
“非是无卜，乃存乎念，勿发乎言。既然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以将军德行能耐，若某断大夏国祚何日殆尽，将军岂肯坐以待毙？”
众人听罢，各自沉思，唯陆伯庸道，“既无定数。先生何故用尽周身科段，于这乱世之中，左右冲杀？偏安一隅，无为无作，岂不稳便些？”
李文英苦笑一下，“伯庸所言正是。我自入道以来，初习堪舆，为明地道；再习术法，为明人道；得此二道而后参天道。参悟多年，只觉天道乃是众生。参天道无非见众生。若损一人而救十人，一人、十人皆为众生，如何取舍？此正是吾求证之道法。一日不见明澈觉知，便证一日，一时心有所住，便参一时。”
陆伯庸深施一礼，“先生慈悲。”
众人但见李文英证心证道，为见众生，心中无不钦伏，一席酒直吃到三更梆响。众人依依不舍各自拜别而去。
次日卯牌，辽军、回鹘各自拔营起寨。赏斯亦各遣一队精兵相送十里。临行之时，赏斯亦亲自为李文英扶稳鞍韂，叹道，“日后若有机缘，还望先生当面赐教。”
李文英马上抱拳，“全凭天意，将军且回吧。”
一路无话，待李文英率回鹘军马至肃州之时，方知回鹘大军已然西撤至瓜州。城外因病而亡将士不计其数。
恐生事端，李文英不敢于肃州逗留，含泪引兵星夜直奔瓜州而去。项祖见李文英神色晦暗，以为正是思乡之情，于是长叹一声，“先生可知今日正是岁除时节。身边却无一壶屠苏酒。”正说时，只见六出飞花漫天飘下。李文英紧紧身上衣衫，望望天色，道，“项校尉，传令将士此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我令伯庸前去猎些野物回来，还有一囊大辣酥。没什么肴，不如就赶碗投脑吧。”
项祖领命道，“先生少坐，小人最擅煮这投脑。”说罢前去传令。
遥望项祖背影，李文英不禁凄然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