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娘言罢,岑伍石方知适才应娘点头,原是试探。自己却做了扭捏姿态出来,此刻羞愧不已。只得遣散了峒丁,命人煮鸡切肉,布下一桌酒席。众人围坐桌前,仔细听应娘言讲这“南天”之事。
须臾,整理停当,有峒丁捧出盘子,又搬来几坛陈酒,放在桌子上摆下。此地不通汉仪,故此岑氏兄弟上座,殳婳等人并韦应娘,或是下陪或是打横,胡乱做了一圈。岑伍石亲自把酒来斟,眉宇间也舒缓许多,笑呵呵道,“娘子先吃一盏酒,慢慢道来。”
广南西路之风,每有局筵,必以水牛肉或炮或炙,尽此一牛。孔幼羽久病初愈,不思荤腥,见上来这许多熟肉,眉头不禁一皱。身旁韦松采见状,便对峒丁道,“先取些‘青羹’来与小官人吃了。”
不多时,峒丁捧来一盏。孔幼羽仔细观瞧,正是水牛肠中未化之物,置在其中。韦松采切了两片牛肉,以箸和调在一盏中,调了几下,便置在幼羽面前,言道,“幼羽只管吃下就是。”
幼羽不知此乃何物,夹了一箸,咬了些小一块,细细咀嚼。牛肉蘸了此物,入口微苦,吃后顿觉回香。吃罢两片,幼羽便觉五内舒畅,不禁问道,“敢问韦大哥,此乃何物?”
此时殳婳闻见盏中气味,便道,“莫不是这牛食了广藿香?”
韦松采点点头,“欲制此羹,必先投喂草药若干。”
三人正聊叙,但听得韦应娘道,“‘南天’却不知何方神圣所制,然韦氏先祖,心性拙朴者居酋领,必以‘南天’试之,若有‘化魂’之相,则尊其为长。不知从何代起,族中再无‘化魂’之人。一时群龙无首,忽一日北来一僧,见‘南天’后,执一玉璧,令能工巧匠嵌于‘南天’之上,后再现‘化魂’之力。韦氏举族议事,推贤者,以‘南天’再兴当年盛世。”
岑伍石问道,“此‘南天’是如何落入狄武襄之手?”
“‘南天’一物,举世非此唯一。昔日高兰陵激战邙山,以五百骑‘百保鲜卑’大破北周。彼时高长恭所著面具,便是‘南天’。故存世南天,不知几何。史载:高长恭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故有此拙朴心性者,‘南天’必映其本根,或化武勇之魂,或化怀柔之魄。无不应验。”
席间众人听得会神,唯蒋元睿独自吃的酣畅。听罢应娘这番话,蒋元睿哈哈一笑,“似娘子这般说来,心性朴实莫不如孩童。只管胡乱寻个小儿来,戴上就是。”
应娘呵呵一笑,“官人惯会说笑,寻常小儿,心智尚不足,若著此物,恐拘其魂魄而出。不久便形同走肉......”话音未落,应娘猛然向幼羽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殳婳早有防备,侧身挡在幼羽身前,“韦娘子这是何意?!”
应娘见殳婳阻拦,柳眉一皱,朱唇紧要,思忖片刻,“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小奴不才,恳请小官人,试著此物!”
殳婳乃是女流,这千娇百媚一拜,在她面前哪里使得。于是一亮手中峨眉刺,“痴心妄想!若令幼羽著‘南天’,且问我手中这对银刺能允否!”
正在二人对峙间,孔幼羽一旁道,“父执无需多虑,遇此奇缘,见此奇物,寻常人浮生也无觅处。今小可有幸能著‘南天’。纵是一死,又有何惧。”
殳婳见幼羽这般没好歹,回头怒目道,“小小年纪,说甚生死,济得甚事!”
见殳婳百般阻挠,应娘心急如焚,连忙道,“若无众望所归之人,恐韦氏族人甘为煽弄,他日若犯滔天之罪。全族休矣!还望大官人慈悲开恩!”
殳婳牙关紧咬,“万万使不得!只做寻那玉璧的打算罢了。幼羽这般年幼,多有闪失!”
这边厢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杏眼圆睁,那边厢蒋元睿不知何时将“南天”捧在手中,呵呵一笑,“幼羽所言不虚,这般稀罕物什,浮生仅见。”说罢向面颊上一扣。
众人惊呼一声,一齐看去,只见蒋元睿摇了三摇,晃了两晃,颤巍巍起身在厅内转了一遭。众人不明就里,只看着蒋元睿不敢作声。须臾,只见蒋元睿仰面朝天,狂吼一声,只惊的岑氏兄弟连忙抽出兵刃,纵身向后跃去。不料蒋元睿哈哈大笑起来,“这‘南天’恐是个寻常代面,也不见它拘魂,更不见它摄魄。且看把二位首领唬的这般行状,无非泯泯棼棼,坏人心术。”
此言一出,应娘自然不悦,劈手去夺“南天”,“佻达之辈,莫要腌臜了此物!”
二人一争一夺之间,“南天”掉落地上,几声脆响,不偏不倚正落在孔幼羽脚边。韦松采恐幼羽去拾此物,正欲躬身,去不料幼羽身形更是轻巧,抢先一步把在手里。向后一退,便将“南天”扣住面颊。双手还未放下,便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大呼不妙,纷纷过来替幼羽去掉代面,岂料各自用尽了气力,这“南天”犹如生根一般,竟附在幼羽面上纹丝不动。
殳婳伸手欲探幼羽的人迎穴,岂料手刚至面具之下,幼羽蓦地挺身坐起,长吁一口气,俄顷惊呼,“大事不妙!”
罗文高被这一呼吓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脱口而出,“似小官人这般温温如玉之人,岂可效仿蒋大官人。相顾一场,诸公莫要欺我怯弱。”
众人听罢只是哄笑一场,蒋元睿道,“外面杲杲一轮红日,你莫不是亏心事做的多了。”
幼羽此时将众人喝住,“诸公且慢!温相公杲,此乃何人?”
岑庆宾惊道,“你如何知晓经略相公温杲之名?”
韦松采将适才众人所说思忖一番,惊呼道,“适才我等所说之中,正有“温相公杲”几字。”
岑庆宾轻叹一声,“汉人有言道,‘困穷易感恩’。只说当初某家蒙难之时,若非温相公搭救则个,恐怕未出门州,便成了阶下之囚......”
未等岑庆宾说完,幼羽又幽幽道,“困......门州。”
众人听罢大惊,应娘听罢“困门州”三字叹息一声。岑伍石不解其意,便问道,“娘子何故叹息?”
“我韦氏这一门中,尚有人困守门州,安能不叹......”
孔幼羽又道,“韦......守......安。”
岑庆宾大呼,“正有此人!与某家交好!”
众人一阵愕然,岑伍石连忙唤来峒丁,欲令其前往打探。忽有两个兵丁来报。原来这二人正是温杲身边小校。温杲此刻于门州,正为李常杰所擒。此二人于被难之际,混在百姓中偷逃出城,在附近耽搁了几天,探了些信息,身边并无盘费,剥衣典当而回,特地来此报信。
岑伍石叫二人进来,心中早已对孔幼羽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问道:“可是温相公蒙难了?”那二人中有一个年纪大点的,上前禀道:“经略相公怕是尽忠了。”岑庆宾一步来到那人近前,一把揽住那人腕子,“你且说恩公怎样死的?”那兵丁原来只是猜测,但此时也便直说,因伪答道:“相公被李常杰那贼赚去,逼勒投降。相公抵死不从,厉声骂贼,被那贼斩了。”
岑庆宾听罢放声大哭道,“恩公只知有君,如何却忘了还有小弟!”孔幼羽道:“首领不必悲伤,这军汉倒会说话,此事必不如斯!”便对那人道:“温相公此番前去门州,意在韦守安,是也不是?”
那军汉虽不敢抬头,听见是一小儿说话,心中却不十分在意,于是道,“小官人此话何意?”
蒋元睿见这军汉口气,便几步来到那人近前,“以我门中规矩,便有人扯谎,定要取他一个表记。”一头说一头去撕那军汉的耳朵。稍一用力,便撕出血来,兀自不肯放。
那军汉哭喊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求爷爷放过!”蒋元睿稍稍松手。那军汉兀自在地上气喘,抖得起不来。半晌才道,“原是小人打探不明,只想着若被李常杰擒了,定是九死一生,才在此搬弄。还请爷爷饶过。温相公确为韦守安之事率我等前去刺交人内幕。此刻正困于门州城内,生死不明。”
众人听罢,个个向孔幼羽看去。只见这阴森森一张代面之上,一双明眸子烁烁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