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幼羽虽才智远超同侪小儿,然不谙世事,心直口快便讲话没个遮拦。此刻偷偷观看韦应娘神色,便知非其心之所属,而另有蹊跷在内。于是开言道,“小可虽年幼。然来时路上,多听韦大哥讲述。此地皆一夫而数妻。众妻以赡一夫。至于溪峒之首,例有十妻,生子莫辨嫡庶。似这般,以韦娘子贵造,如何能够屈居人后?”
此言一出,众人各个瞠目结舌,岑伍石更是脸色大变。蒋元睿抢步来到幼羽身前,一把推到身后,连忙抱拳拱手,“小儿之言,百无禁忌。诸位不必当真。”
见岑伍石默不作声,岑庆宾心中也颇为不悦,双眉一横,对韦应娘喝道,“你父母将你送至汉地,本当学些手段回来报效。岂料学了这一番汉人扭捏做派。好不是道理。”
殳婳一旁听的真切,同为女流,岂肯答应,便道,“这位娘子是首领兀谁。若有不到处,自有父母教导。如何勾扯出这许多没用的言语,与我汉地又有何干碍?”
岑庆宾哪里受得住这番话,当时便向腰间去抽刀。蒋元睿眼疾手快,一步来到岑庆宾近前,用手推住刀柄,那前一送。生生将岑庆宾手中刀按了回去。
岑伍石恐怕蒋元睿对岑庆宾不利,连忙也要抽刀,殳婳疾出一手,正点在岑伍石手肘之上。岑伍石只觉一阵酥麻,手不能举,顿时没了握刀的气力。
正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韦应娘朗声道,“诸位且助手,奴家有话言讲。”
众人暂且罢了手,齐齐向韦应娘看来,但听应娘道,“我茂州韦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奴家这一门,到先比考时,却成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女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哪里还吃得闲饭过日。先比考见奴家有几分象样,便托人远送青州学艺。却不料青碧门虽是天子门派,但教师们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先比考在世时,只道韦首领这厢是个好人家,便早早许嫁了奴家。奴家并非心生悔意,只是经年来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正被这位小官人看了贱造,便替奴家生了个宛曲。”
岑伍石乃是个莽夫,如何知晓把些好话偎应娘的道理。听罢应娘所说,兀自站立,不知如何接过话来。
岑庆宾更是不解应娘所说就里所在,直愣愣道了一句,“韦娘子之意,无非重振你家门风,料也不难。凭我兄弟钱财人马,莫说似你家这般,便是再有五七家,也一般照拂的起。”
韦应娘听罢,柳眉微微一皱,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便要开口,却被孔幼羽抢在前面,“恕小可直言。首领所说,不是做道理处。韦娘子这般人物,如何能屈居此地,做人妾室。正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
孔幼羽不言则罢,此言一出,引得岑伍石大怒。也顾不得右臂麻木,左手一挥,便要推开殳婳,欲过去擒住孔幼羽。殳婳本就存着戒备,见岑伍石挥手,急忙侧身闪过,右手运动少策,疾出一指便向岑伍石点来。岑伍石哪里见识过灵枢门的手段,正被点在期门穴上,只觉肋间一阵疼痛,“啊呀呀”一声怪叫,手捂左肋,含胸不能动弹。
岑庆宾适才便看殳婳处处阻拦,心下此位“官人”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莫不是与韦应娘一见钟情,才生了一番歹意出来。此刻又见殳婳出手伤了岑伍石,哪里还肯答应,自知不是身边蒋元睿敌手,于是纵身出了屋门,呼唤峒丁前来擒住众人。
这一呼,只把罗文高唬的魂不附体。方才一直不敢插话,此刻再也掩不住慌乱,脱口而出,“首领万万使不得!”话虽出口,此刻也由不得他,只见二三十峒丁手握军刃赶来,满满围在屋外。
只说这岑庆宾,非是错见了殳婳、韦应娘二人。殳婳乃是女流,自然不能属意应娘,却不知应娘自方才殳婳进来,眼里只见是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又见殳婳露了几手俊俏的功夫,于是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只恨不能交接一语。
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相思,此时外面兵甲森严,却是头等大事。应娘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要外出劝解。
殳婳自与参天众结怨以来,又走遍了南北,比那些冲州撞府的绿林老郎们见识得还要多些,未等应娘出去,便一手按住岑伍石肩井穴,一手亮出峨眉刺直抵岑伍石哽嗓咽喉。
韦应娘见此情形,只得按喝一句,“二位且住!”外面峒丁并屋内众人齐刷刷看向应娘,只听应娘道,“非是奴家悔婚。只是奴家心中一桩事难平。就是夺了奴家成亲,到底也不和睦。岑酋领这般奢遮,还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奴家区区,直恁稀罕!”
岑伍石听闻应娘言道“心事”,即刻应道,“娘子莫说稀罕,只说是何心事就是。洒家与娘子这桩婚事,便是要闯到天上,又有何惧。”
殳婳一旁呵呵一笑,“首领好口,莫说上界南天门,只说眼前这根银刺,你便闯闯与我看看。”
韦应娘朱唇微微一颤,垂手少顷才开言道,“却是这般凑巧,南天二字竟由官人口中说出。”
殳婳不解其意,岑伍石饶是一惊,“娘子莫非是说南天国?!”
应娘微微点头。这几下玉首轻摇真真难住了岑伍石。若此刻喝住应娘,下面诸多峒丁,见自己不敢提当年侬智高之事,必定离心离德。若由着应娘说下去,又恐怕隔墙有耳,将此话传至朝廷那里,自己免不了一番连累。思来想去,岑伍石话语也扭捏起来,“娘子不可胡言,此处尚有汉人在侧。”
殳婳将手中峨眉刺在岑伍石咽喉处一点,“首领此话怎讲,汉人因何听不得?”
孔幼羽正是求学的年纪,又有这好问的根基。虽然对当年侬智高之事略有耳闻,却不详尽。不免随着殳婳问道,“小可适才冒昧,还望首领赐教!”
到底罗文高见不得兵戈,平素又好卖弄,此刻只做了息事宁人的打算,也不等岑伍石开口,便道,“皇佑四年四月,侬智高举兵谋反,五月攻陷邕州后建国称帝改元,所建国号,初称‘大历’,继称‘南天’。皆因当年侬智高奉表,献驯象及金银,欲朝于宋。却不料朝廷以‘广源州本隶交趾,若与其国同供奉,即许之’为由,以诏却之。侬智高既不得请,又与交趾为仇,穷无所归,故而......”
韦应娘此时一旁打断,“先生所说,乃是国事。奴家所说,却是一桩奇事。当年狄武襄临敌披发,带铜面具,出入军中,皆披靡莫敢当。此代面名为‘南天’。狄武襄初入邕州之时,瘴雾昏塞,毒水上流,饮者多死,狄武襄忧之,将代面投水,遂有泉涌砦下,汲之而饮,其味颇甘,军伍得济。方知此物非寻常之物。”
幼羽连忙道,“既如此,那这‘南天’后又流落何处?”
应娘转身取来一只银匣,开启呈给众人,“正在奴家这里。”
众人围拢过来仔细观瞧,只见此物:眉尖上挑,双眼处斜长,双耳似鼎耳,鼻翼似牛鼻而内卷,口阔而深,口缝深长上扬,似笑非笑,令人不敢久视。
众人正在观瞧,忽地韦松采来至应娘近前,施礼下拜,“小人见过酋领!”
应娘愕然一阵,缓缓问道,“莫非阁下也是当年韦氏族内蒙冤之后?”
话音刚落,韦松采两行清泪落下,“正是!小人经年来四处漂泊,以为再无重见‘南天’之日。更无还己清白之时。岂料......”说道此处,韦松采哽咽一阵,待拭干泪水,继续道,“持此物者可为大酋,酋领何不速归,以正我等清白!”
应娘轻叹一声,“非是奴家不欲归乡,只因‘南天’不全,已无‘化魂’之力。”说罢一指面具额头处。
此时一旁殳婳看的真切,面具额头有一处凹陷,似是曾有它物镶嵌其中,再仔细看时,心中闪过一念,旋即问道,“可是缺失一枚玉璧?”
应娘大惊,“官人如何知晓?!”
“娘子所言心腹事,莫不是觅这玉璧,以完‘南天’?”
应娘悄悄打量殳婳,不禁双颊微红,“奴家正是此意,若哪位好汉令‘南天’重振,奴家甘愿携韦氏从此栖身投靠!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