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诸州多瘴毒,岁闰尤甚。有宋以来,朝廷多选京朝官知州,及吏部选授三班使臣。争奈生还者十无二三。虽有幸而免死者,亦多中岚气,容气变黑紫,数岁便要发作,其难治疗。故有《送陈尧叟赴广西漕》七绝一首,可以为证,“怜君将命拜新恩,送别都门亦断魂。雨歇佳林秋更暖,瘴连梅岭日多昏。”
幸有当年陈尧叟植树凿井,每三二十里置亭舍,具饮器。若非如此,孔幼羽怕是要渴死在这路途之上。
自潭州众人分别,殳婳、蒋元睿、孔幼羽、韦松采四人便一路来至广南西路境内。一路之上,但见旷土弥望,田家所耕,百之一尔。且必水泉冬夏常住之地,然后为田。苟肤寸高仰,便弃而不顾。虽是如此,各处却也开修渠堰、措置屯田,朝廷广募垦田之民。虽风教末敷,然多设学堂,诱进学者。自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冯京乃是宜州人氏,故此殳婳在京城之时,多闻听此地风物,便知湿霾慎重。便在本门心法之上,悟来一则调息运化之法。试之有效,自入广南西路,面色日益莹润。韦松采本就生于此地,自然无虞。蒋元睿正值血气方刚年纪,料也并无大碍。只苦了孔幼羽一人,三日一暑,五日一恙,幸得有亭舍井水解渴,加之殳婳用针,生生挨到了邕州朱赤门堂口——邕护堂。
邕州朱赤门堂口掌堂的是位四十上下的牙郎,名唤潘子良。因常年行走永平寨博易场上,乃是个撮合买卖的老郎,故此人称潘员外。原本也是一身手段,但常年不曾习练,生疏了许多。
待蒋元睿引着众人按照底脚寻到邕护堂,抱了名号,逐一引荐。潘子良连忙安排酒宴管待,又将出两锭银子命人去请大夫为孔幼羽调养。
蒋元睿问道,“员外如何用这许多银子?”
潘子良苦笑一下,“此地具是巫医,怕是延挨了小官人,伤了贵体。二十里外才有精晓药石的大夫,路途辛苦,少不得这些银两。”
蒋元睿道:“员外在此掌堂也有十余年了,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潘子良等门人看了茶来,以茶代酒敬了众人一盏,才开言道,“守了这永平寨博易场十余载,小人倒也置办下些。平素每岁银钱出入,俱是令兄做主。只是令兄并不曾多问。只修金五百两,其余不沾一文。逢些尴尬的年景,令兄还要周全我们,回去便把借券尽行烧去了。故此在下常念令兄恩德。”正说时,只见几个门人抬了个樟木箱进来。潘子良起身过去掀了箱盖,指着里面蒜条金道,“这是今岁五百金,掌门清点一下。”
蒋元睿连忙将潘子良唤回座头上,“员外错见我等来意了。此番前来,乃是为殳大官人寻个旧识。”
“不知所寻何人?”
“此人姓徐名百祥,正是个不第的秀士。”
“虽不曾听闻此人,寻来倒也不难。我明日命人跟随殳大官人去博易场这般的所在打探一番就是。”
众人又开了些呵会,酒席便布置下来,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众人吃了几巡,潘子良道:“既然要寻人,不妨请一个客来。我今日便安排下去。”便叫门人加了杯箸,“去后门外请罗官人来罢。”门人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棕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象,进来作揖坐下,问了众人姓名。
待众人又吃了一盏,蒋元睿问那人道,“朋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罗,贱字文高,久在潘员外门下。”此时潘子良插话道,“罗官人酒量极高的,当初同令兄一吃半夜,今日有缘,也要尽醉才好。”
罗文高笑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今日贵客登门,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
潘子良哈哈一笑,“自你我结实以来,不管甚么事求着,我都大捧的银与你用。如何还惦记我这坛陈酿。罢罢罢,今日掌门前来,我便捧出来献佛。只是有言在先,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兑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这酒醉得死人的。”说罢就叫门人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精壮的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厅里,叫道,“员外,这酒寻出来了!”
众人都起身来看,潘子良说道:“是了。”打去坛封,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
蒋元睿是个喝酒的神仙,看了便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员外,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就放在这里,今日吃他一天。”罗文高应和道:“掌门果真见多识广。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这样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
待门人从市上买了酒来掺了,众人便换了杯盏,又从头巡吃起来。酒过七巡,菜过五味,潘子良道,“文高于这邕州内无处不通,无事不晓。几位贵客将息两日,便命文高随众位一同去寻故人。”
罗文高正欲问个详细,便见有门人来报,说是孔幼羽已然吃了药,又发了些汗,这会觉的清爽些。不多时,大夫由后堂转出,蒋元睿起身又把了一锭银子交与大夫,那大夫千恩万谢,具了药方呈了过来。
殳婳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列了“苍术、陈皮、厚朴、白芷、茯苓、广藿香”等,不禁眉头一皱,“只用这些药石......?”
那大夫不解其意,连忙施礼,“常言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大官人,助教虽是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若说小官人的病症,非此方不能医得。”
殳婳道,“此地一处入得眼的药铺都未见过,如何去寻这些药石?”
那大夫长吁一口气,道,“永平寨上正有。”
罗文高连忙起身,“不是那些稀罕物什便不妨事,我明日同官人去。”
送走大夫,众人回转席间,又吃了几巡。果然这陈酿酒力不似寻常,众人不觉间都中了酒,便揎拳裸袖猜拳行令,换了劝杯,要吃个尽兴。韦松采道:“蒋大官人,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贵人们看看可好。”众人一齐道:“我等求教。”
蒋元睿道:“原要献丑。只是使哪一件?”因指着院内花台子道:“我便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众人不知是何手段,只得瞩目观瞧。
只见蒋元睿把右手袖子卷一卷,走到花台子前,将劲力灌注右手指尖,大喝一声,双手五指插入砖中,生生将两头砖扯将出来。前后扯了八块方砖,只有前头两块是好的,后面尽是碎了的,叠作一垛在阶沿上。见蒋元睿这般力道,众人在旁一齐赞叹,见了一地碎砖转而又是一阵哄笑。
待蒋元睿回到座头上,罗文高筛了一杯捧到面前,“掌门满饮此杯,小人真是开了眼界。不曾想天下还有这般的手段。”
见蒋元睿吃了一杯,罗文高继续道,“小人斗胆有一事相求掌门,不知如何开口。”蒋元睿摆摆手,“只管说来就是。”
“三月前,小人在博易场听闻,有一位西京来的大官人将银两悉数押了些药石香料。正四处攒凑回程盘缠,一时不得应手,便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两银子来用。我也打探了一番,心下这是极稳的主子,那中间人我又熟识,丝毫不得走作的,三个月内必还。于是凑起来二百两借给他。本打算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谁料三个月上,再去找那中间人,竟然抵赖。无奈之下,只得托潘员外前去讨要。这潘员外又是菩萨式的人物,把了二百两与我,权作息事宁人。这两月来,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忍气。依掌门说来,此等事,便没个公理可讨了?”
蒋元睿点点头,“言下之意,便是要洒家去讨这公理?”
罗文高连忙施礼,“岂敢岂敢。”
蒋元睿一把揽住罗文高腕子,“这个不妨,我自有道理。明日我同你去见那牙郎,包你讨回,一文不少,还了潘员外就是。”罗文高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谢掌门。”
适才二人谈话,殳婳一旁听得真切,此刻便阻拦道,“仔细明日尚有采买药石的正事!”
罗文高满面堆笑,“不敢误了殳大官人、孔小官人的事。那牙郎就在博易场做的药石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