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入境问俗,常嵩、唐萧二人身在广州,不比京中。虽生了个计策,与程师孟结为姻亲。争奈此处偏远,纵使大理寺台旨在身,也讨不得些许方便。
如是延挨了几日,眼见便到除夕。这一日常嵩、唐萧二人借论迎亲为由,再登程师孟府上,程师孟也知其正是醉翁之意,便放置政务,引了二人前去清平楼吃酒,再做打算。
三人皆未穿官服,行走于市井之上,鲜有问津之人。待过西城阜财门时,此处尚未竣工,正见多有妇人在此劳作,唐萧不禁问道,“何故妇人劳作,少见男子。”
程师孟看看身旁两名随从,苦笑一下,“此二人乃是下官入京任三司都磨勘司时随身小厮。下官念其二人劳苦,任福州时,便为二人各寻了一门亲事。岂料任广州数月,竟未谋得一二可心之人。故此将二人从福州唤至此处。”
常嵩听了奇怪,也问道,“如何寻不得几个小厮听用?”
程师孟摇摇头,“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此地男子身形卑小,妇人则体壮少疾。城郭虚市,负贩逐利,率妇人也。而钦之小民,皆一夫而数妻。妻各自负贩逐市,以赡一夫。徒得有夫之名,则人不谓之无所归耳。为之夫者,终日抱子而游,无子则袖手安居。群妇各结茅散处,任夫往来,不做计较。”
唐萧惊道,“原是这等缘故。以大尹之尊,令郎岂非......”
程师孟自嘲一句,“犬子正是‘奇货可居’。自任以来,乏人乏物,却不乏媒妁登门。”
三人笑罢一阵,眼见来至清平楼前。迎面正有两名富家之婢谈笑,一人道,“你家小官人俄复便是周岁,可是去买些粳米来做‘团油饭’。”另一个道,“正是。老爷命奴不择‘香红莲’、‘珍珠稻’,只捡精细的买来就是。”
常嵩、唐萧二人听得真切,不知“团油饭”乃是何物,正面面相觑之时,程师孟看出二人心思。揽住二人腕子,“二位上差随我来,此处正有‘团油饭’。”
酒保将众人引到一间小子,再布下酒肉饭食。两个小厮一人伺候热汤,一人筛酒。三人便开起了呵会。
程师孟道,“既然上差执伐柯之斧,令妹情愿与犬子谐二姓之好,自然是一桩美事。只是一事,非是下官推诿,若欲下官去向辛押陀罗讨这龙璜,可是万万使不得。”
常嵩眉头一皱,“大尹乃一方父母,便在此地,大尹之意,何人不从。又如何讨不得?且这龙璜,与官家江山,天下黎民有莫大干碍。杜知孝一介布衣,如何这般有恃无恐。若说归德将军,乃是蕃商,倒也罢了。大尹何故说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程师孟敬了二人一盏酒,道,“非是本官不尊台旨。此处蛮荒所在,药石不入市,巫师司民命。若欲移风易俗,需有奢遮的大夫。知孝虽年幼,果真有些本领,来广州区区数载,医了多少顽疾。城中百姓,无不称颂。”
唐萧听罢点点头,“此子倒也学以致用。只是治病救人正是医者本分,为何偏要龙璜在身,若无龙璜不能施医用药不成?”
程师孟轻叹一声,“世人皆知广南风土不佳。此地人多死于瘴疠,俗又好巫 尚鬼,疾病不进药饵,惟与巫祝从事,至死而后已。故此不得民力。”说道此处,程师孟抱拳正襟,“先帝在时有旨:率令疫人死于饥后师巫以邪神为名,屏去病人衣路渴食、汤药,断绝亲识看承,若情涉于陷害及意望于病苦者,并同谋之人,引用咒咀律条比类断遣,若别无憎嫉者,从违制失决放,因而致死者,奏取敕裁。如恣行邪法,不务悛革,及依前诱引良家男女传妖法为弟子者,特科违制定断,其和目受诱之人,减等科罪,余并检会前后条法,详酌断遣。”
唐萧自然知晓仁宗此法度,于是抱拳,“此法正是先帝所制。”
程师孟道,“法虽如此,实则不然。只以南方诸路而言,凡吏到任,皆先谒庙,然后视事。”
常嵩听罢怒道,“若皆如此,置法度于何地?!”
程师孟道,“因此上,知孝所持龙璜,在此地正有用处。”
唐萧恍然大悟,“此物统摄巫、医!”唐萧所以通晓此事,皆因当年孟昶乃从成都起势,彼时亦是蜀人不知医药何物,祠鬼神求佑助。故此孟昶立素问一门之始,便广纳大巫为门人。
程师孟点头,“公辟不才,为官一任,责在造福一方。官家难处,黎民为首。为君分忧,莫过如此。故此权衡之下,实不能从命,还望二位上差海涵。”
一番话,只说得常嵩、唐萧二人不知如何作答。正尴尬时,酒保把了团油饭来。程师孟连忙用箸给二人各布了一枚,道,“二位上差请用。”
这团油饭乃是由煎鱼、炙鸡鹅、熟猪羊、鸡蛋羹、蒸脯菜、粉稵、蕉子佐以姜、桂皮、盐蒸制而成。其味蔚为大观,常嵩、唐萧二人如何吃过此物。一枚入腹,赞不绝口。
一旁小厮见状,掩面而笑。程师孟低声喝道,“不可无礼!”其中一个小厮上前一步,唱了个无礼的大喏,道,“小人斗胆。二位老爷从京师而来,自然不知此处团油饭乃是刘大官人家做的最妙。适才街上所见女子,一位便是刘大官人家奴婢。过两日正是其孙周岁,想来便要送来札子相邀。届时二位老爷定可大饱口福。”
正说时,酒保匆忙上来,“见过大尹、几位官人。楼下刘大官人家管事来写札子。具了一份命小人送到府上,小人见大尹在此饮酒,擅自送来,望大尹莫怪罪。”
一个小厮将札子接过,如交子大小一张,上面两栏,一栏写明清平楼底脚,底下“假馆不恭”四个大字。一栏具了日期,正是二十九日。
小厮正欲收起,忽听得楼下传来声音,“小人不知大尹在此吃酒,多有怠慢!”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上来一人,正是此番设宴主东——广州富贾刘富。
见刘富上来,众人起身,逐个见礼,小厮伺候了一副座头,刘富坐地程师孟对席。将身坐定,小厮筛了一盏酒来,刘富举杯起身唱了个喏,“小人今日欲亲至大尹府上去送札子,不期这里相遇,真乃天意。”说罢敬了一杯,放下酒盏,从怀中取出一份手札,双手捧到程师孟面前,“本月二十八,家中设宴。望大尹贵足来踏贱地。万物推脱。”
程师孟接过札子,打开来看,上面一行字迹:欲二十八日午间具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迟。落款刘富亲笔。
唐萧在一旁睃趁,这札子颇不合规矩,既然周岁设宴,何故早一日,其中定有蹊跷事。
程师孟也觉不妥,不知刘富这般相邀,作何道理。于是问道,“员外何故早一日相邀?莫非有甚隐情?”
刘富面露难色,看看程师孟又看看常嵩,支吾半晌,才开言道,“小人不敢隐瞒,确有一桩难事。”
说罢又敬了众人一巡,道,“只说小人这几日来,正在悔气里头,不知何故,诸多买卖,常管五七日不发市。主顾家多生疏了,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平素声名好时扬开去,便是到了东京,也有帮衬小人的。如今临了恶限,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眼见生意冷落,心中不免烦忧,又寻不出个就里。故此前来央求大尹,替小人寻个缘故出来。”
刘富此人,行事磊落,多为善。筑西城、兴蕃学,刘富每有资助,不求报。程师孟颇敬之。此番听罢,程师孟连忙细细询问。只惹得一旁唐萧眉头紧锁,心中暗想:“程衙内离家寻烟月,刘大贾无故破钱财。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偏又都生在此岁除之时。莫非有甚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