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此情形,纷纷宽慰几句,待杜知孝心绪平静,方才继续道来。
杜知孝于杜泓身侧服侍两年有余,时年十五年纪。这一年上,老国公韩琦于大名府任上上疏神宗,言《青苗法》“上三等户及坊郭大户本是兼并之家,也可贷给青苗钱,实为不妥”。神宗看罢深以为然,对众卿道:“琦真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谓可以利民,今乃害民如此!”
岂料此事触怒王安石,拗相公便将韩琦的奏疏拿至制置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公布于天下。老国公见了邸报,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寻遍北京名医,也都无甚对症的方子具来。家人只好请了杜泓夫妇前来医治。
只说这杜泓,果然岐黄圣手,不消十日,老国公便见初愈之兆。韩府家人千恩万谢,重重的赏了杜泓。杜夫人见已到北京地面,于雄州不远,又是经年不曾见过家兄张利一,便欲前去探望。
彼时杜泓正纳了一房小妾,方是割舍不下之时,岂肯同去。于是众人在北京分别。杜泓将随从悉数安排与夫人张氏与女儿,护其二人周全。自己与杜知孝走水路欲回长安。
父子二人在北京赁了一只民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去。又买了许多好酒,带路上去吃。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妻女,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一路西去。
只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白癞子,同船一般的水手,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恰巧今日杜泓父子晦气,下了他的船。杜知孝岂知这是一伙强人,见一伙人好言语奉承,又鞍前马后的一番服侍,便把银两出来权当祗应。将银两出来,也须不露黄白。杜知孝哪知这个道理,大喇喇便向包袱里去取银两。
白癞子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此刻又见着黄白二物。眼中已是放出火来。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
行了些时日,眼见便要到了西京。这一日,白癞子集了众水手商议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舱中一注大财,不可错过,乘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哥哥不说起,只道是不要了。”白癞子道:“因一路来,没个好下手处,造化他父子两个多活了这几日。”
商议停当。众人寻了个码头泊住,买了些酒肉,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放。行到黄昏时分,只见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白癞子道:“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向后舱而来。
杜泓正在饮酒,忽听得前舱发喊。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不由分说一刀把杜泓砍倒。杜知孝倒也机智,见势不妙,奔出舱门,往江中便跳。那伙强人也不追赶,只在舱中搜刮起来。
杜知孝浸在水里,心中一阵懊悔,自知数日前露了黄白,方才招致这一场杀身之祸。再想到自己义父横死,不免落泪。正哭之间,忽听得“咕隆”的一声巨响,只见这民船被撞得晃了几晃,舷边几个贼人手上一抖,攧翻几个包袱落在水中。
待杜知孝侧耳听时,但闻人声喧闹,打号撑篙。不多时,本船便不见了声息。又过了少顷,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只听有人说道:“不知何处贼人,打劫的如此干净!这厢还有一具尸身。”
杜知孝听了这话,已知不是强盗,水中挣扎高喊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一位小官人落水,便用了套索救到前舱板上,问他被劫情由。
杜知孝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列位恩公,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众人道:“原来这般,可恼小官人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爷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爷来也!”
杜知孝举目看那人面貌似是个蕃商,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爷,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官人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杜知孝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爷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道:“小官人不消烦恼!我想这班贼人,去还未远。若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早已逃之夭夭。”说罢,那人分付手下道:“有劳高教师,事不宜迟,带几个急健的前去追赶则个!”手下几个领了命,垫步拧腰便纵到岸上,借了月色前去追赶。
待杜知孝过得船来。那人将他请入舱中安息。只道此人是谁?正是辛押陀罗。辛押陀罗这番在杭州接了几船香料,到西京脱了,装回头货归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死推挥,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
众人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在搁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船上久久没个人影,众人以为怪异,便过船来看,正巧救下杜知孝。
辛押陀罗与杜知孝二人在舱中聊叙,问明了父子二人姓名来历,心下世间还有此等凑巧之事,杜泓正是自己一位故交之友。十年前,正是自己将这位故交与杜泓之子杜眠春送至大食。今日又见其义子,想来与杜家缘分颇深。
想到此,辛押陀罗再看杜知孝,真乃一表人才,便有意留在身侧。
此时杜知孝睃趁众水手将贼船上几坛美酒,尽情搬个干净。见众人正启了一坛十年陈酿坛封,杜知孝连忙起身施礼,“小可蒙诸位贵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亲自为诸位恩公斟满几盏,权作谢意。”边说边拭干泪水,过来为众人斟酒。
辛押陀罗看在眼中,心下如此悲恸之时,此子仍不忘礼数,实在难能可贵,不免又属意几分。
高煊民到底是个奢遮的把式。不勾两三个时辰,便拎了贼首白癞子的人头回来复命。趁着夜色,辛押陀罗将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近寻了座城隍庙,设下杜泓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一颗人头,摆在那厢。又亲制祭文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停留月余方才欲动身回去。
临行之时,杜知孝在辛押陀罗面前一阵痛拜,“儿受如此大恩大德,却无一技傍身,得以报效。虽不才,待将此事告知家慈,儿将亲至广州,充做恩人奴仆,朝夕伏侍,以尽一片报答之心。”
辛押陀罗连忙搀扶,“我与杜大夫也算有缘,他既认结你做义子,若得你肯如此,我又岂能视你为奴仆!待诸事讫,你来广州投我,今后当以父子相称。”说罢辛押陀罗把出件随身之物权作信物交于杜知孝,“以此为凭!”
待辛押陀罗离去,杜知孝又辗转来至雄州,寻得张氏母女二人,将个中始末一一说与二人。张氏母女悲恸了一番,也只好留在张利一处度日,便命杜知孝回长安变卖了家产,换做银两。
待杜知孝带了银两归来,张氏取了三百两权作盘缠,令杜知孝前去广州报答辛押陀罗恩德。从此后,杜知孝便做了辛押陀罗螟蛉义子,久居广州。
待杜知孝道尽此事,辛押陀罗方才开口,“其实龙璜此物,上差皆知其乃由素问一门承之。既然子承父业,现下此物正在知孝手中,正是物归其主。今日另备厚礼相赠,望二位上差莫要为难知孝则个!”
说罢唤来家丁,托了一黑漆盘以红布遮之。待揭开红布,竟是三颗孩童拳头大小夜明珠。
常嵩看罢,冷笑一声,“不敢承此厚礼,只叫令郎与我等前去东京走上一遭便好!”
辛押陀罗也不正眼去看常嵩,捧起茶盏吃了一口,“若下官执意不肯呢?”
“那便只能劳烦程大尹......”未等常嵩将话说完,辛押陀罗将茶盏重重向案上一置,“大胆仇三娘!身为烟月,还敢魅惑程衙内!不顾性命了吗?!”
众人听罢,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