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用罢了一盏茶,便听杜知孝娓娓道来。不听则已,听罢众人只道是一桩奇事。
只说四年前。登仕郎杜泓携妻女来至北京大名府,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杜泓因天气寒冷,寻了处酒肆,令过卖暖起一壶热酒,布了一盘热菜,与妻女二人向火吃酒御寒。
吃了一回,杜泓起身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渐近,那人一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争奈那小厮年小力微,用力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团。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
杜泓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汉,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褴褛。这小厮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布靴。那老汉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厮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便走入店来,寻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
不多时,过卖暖来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
杜泓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可是令郎?”那老汉道:“正是小犬。”杜泓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诚儿,十二了。”杜泓打量二人一番又问道:“还未请教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
那老汉答道:“老汉董四郎,原是大名府内禁军,此来正为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又问杜泓尊姓,道:“助教杜泓的便是。”
二人开了几句呵会,杜泓再举目看时,只见老汉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便问道:“老丈父子想都是奉斋么?”董四郎苦笑一下:“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杜泓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董四郎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只吃小菜饭儿,不敢用这大菜。”
杜泓见他恁样穷乏,心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将酒饭帐算还了就是。”董四郎道:“万万使不得!我与先生萍水相逢,做不得这个道理!”杜泓双手一搭老汉肩头,“盘缠短少,我请你罢了。无须这般推诿。”
董四郎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杜泓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些许小事,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箸。杜泓又讨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父子二人千恩万谢一番,确是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吞虎咽,尽情一饱。
当下吃完酒饭,过卖又斟两杯热茶来吃了。老汉便腰间取出银子来去还饭钱。杜泓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已然算还,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在下好口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董四郎便住了手,千恩万谢,背上包裹,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了几步。小厮道:“爹,这样大雪,如何行走?”老汉道:“便是没奈何,且挨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
杜泓心中不忍,说道:“老丈,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这里后面乃是脚店,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说罢便起身又去算还了一日店钱。老汉见状,又是一番谢。
杜泓与过卖将父子二人领去一间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杜泓还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裹,将出被褥铺下。准顿好了,杜泓同小厮才走出房去。
折返回去同妻女向火。不多时,看见老汉出房,便叫道:“老丈,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董四郎道:“好到好,只是尊夫人与令媛在那里,恐不稳便。”杜泓哈哈一下,“老丈这般年纪,不妨得。”
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问道:“杜大夫,怎么只有令媛在身侧?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如此一说,杜泓与夫人想起杜眠春之事,竟扑簌簌洒泪而下,一时哽咽不能开口。
董四郎只道二人有何难言之隐,便生了个宛曲道:“膝下无子料也无妨,何不承继一个,伏侍你老年也好。”杜泓答道:“我心里初时也欲得如此。因常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力,反惹闷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若得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
两个闲话一回。看看日晚,老汉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遇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冻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早些走罢。宗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
不想老汉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热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没个讨处。
巴到天明,杜泓起身洗漱正撞见,便道:“小官人,如何起得恁早?”小厮便将实情一一说了。杜泓连忙取了药箱与小厮一同近了客房,这一番惊动,只把店主东、过卖引了来。众人到时,老汉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杜泓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已入于腠里。正所谓‘两感伤寒不须治,阴阳毒遍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且用一贴药看,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说罢开了药箱,撮了一贴药剂,递与一旁夫人张氏并过卖道:“用生姜为引,快煮与他吃。”
夫人指导过卖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待过了个把时辰,再摸那老汉身上,并无一些汗点。杜泓再来把脉,少顷长叹一声,“天意如此!”果如杜泓所料,不勾七日,老汉呜呼哀哉。
可怜那小厮诚儿哭倒在地。杜泓夫妇见他哭的悲切,劝道:“小官人,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你且将息自己身子。”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划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以为万千之幸。谁料皇天不祐,父忽骤病。又蒙恩人施医用药,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些银钱,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
杜泓扶起道:“小官人休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藁葬?”小厮又哭拜道:“恩人费心破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杜泓将诚儿搀扶起来,“哪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
待诸事停当,诚儿向杜泓夫妇叩头拜谢,“儿受先生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既然恩人膝下无子,儿虽不才,若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伏侍,效力一点孝心。”
杜泓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诚儿道:“既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妈。”便掇两把椅子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杜,改名知孝。
听到此处,众人不免唏嘘,常嵩道,“原是这般苦命之人。”唐萧听闻杜泓名号,心中饶是一惊,连忙问道:“既如此,小官人如何与归德将军认作父子?”
话音刚落,杜知孝落下两行清泪,“儿不孝!连累双亲!若非归德将军有恩于我,小可如何有颜面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