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老国公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待坐定时,又为司马皓布了块软羊,笑道,“老朽在北京久闻司马少监。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老朽观之,少监果然人物轩昂,气度非凡。”
司马皓微微欠身,“魏国公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微贱,早闻国公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当是下官早来拜谒,今日来还怕怠慢,想请国公恕罪。”
韩琦再打量一番司马皓,一捋海下银髯,“但不知司马少监何罪之有,老朽也不省的恕的是哪一桩?”
司马皓也不作答,只是抱拳施了一礼,旋即吟诵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吟诵之时,韩琦一旁仔细聆听。只闻司马皓其声幽幽,其情款款,昔日与范仲淹共守西陲之景跃然眼前。待吟罢,韩琦不禁微微动容。稳了稳心神,方才开言,“少监所吟正是当年希文所作《渔家傲》一阕。想来已有经年。”
司马皓见韩琦颜色有变,继续道,“当年范文正公每论边事,常言‘国家御戎之计,在北为大’。可有此事?”
韩琦点点头,“正是希文所说。”
司马皓连忙又施一礼,“此乃下官一罪,无知。但不知范文正公所言‘北’是哪国?”
韩琦微微一笑,“少监说笑了,此一问何罪之有,在北当然为辽。”
“国公恕下官无知之罪,下官当再问一事。皆因我朝惧辽,故此忍耻增币?”
韩琦双眉微微一皱,心下此言当年正出自富弼之口,于是道,“少卿此言何意?!莫非受了彦国之托不成。”
“非是下官受郑公所托。实则心中不解之惑。”
韩琦轻叹一声,“权当少监不知就里。西、北二敌,祸衅成之久矣。然彼时我朝上下泰然,不知朝廷之将危,宗社之未安。后边吏言契丹泛使且至,朝廷为之旰食,历选可使辽者,群臣皆惮行。彦国临危受命。皆因朝廷爱念生民,为之隐忍,岁益金币之数,以固前盟。”
司马皓听罢再施一礼,“下官二罪,妄议之罪。”
韩琦连忙用手相托,“少监不必多礼。适才老朽已经言明,只怕今日有人省口。故此少监但说无妨。莫论妄议二字。”
“依下官之见。此举乃官家忧之太过。凡有辽使,官家必连开天章、召执政,又括配车牛驴骡,广籴河北刍粮,扰扰之形见于江、淮之间,即河北、京东可知,契丹何缘不知!沮怯之形见于外,是故沮我朝而生北戎之气。
殊不知,当今辽道宗册礼之时,刘六符曾奏道宗言,‘礼仪,国之大体,帝王之乐,不奏于野,今中京四方之极,朝觐各得其所,宜中京行之’。道宗纳之,遂弃萧格之谏。何故?盖弃戎仪而从汉仪。辽主如此,何况臣民。故此辽不足惧!”
韩琦听司马皓一番陈词,心中颇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少监之见,这北面当有他国祸衅?”
司马皓侧目看看一旁正与周侗饮酒的耶律姜成,朗声道,“御北之计,当在女真!”
“女真”二字出口,只见耶律姜成举杯戛然呆立那厢。周侗见状,呵呵一笑,“姜教授可是与女真有何瓜葛不成?!”耶律姜成方觉失态,连忙遮掩,“方才只觉这酒吃的不爽利。周教师何不换劝杯来。”
司马皓省的耶律姜成酒力,连忙一揽姜成腕子,“休要无礼!此乃国公府邸。不争我在家时未好生管教你,如此吃酒,须不好看!”
韩琦命仆从换来劝杯,各置在周侗、耶律姜成二人面前,“老朽这府内,不是多礼的所在。他二人自要较量,如何能扫了兴致。”
周侗起身对韩琦和司马皓二人唱了个无礼的喏,便对耶律姜成道,“来,来,来!和你使劝杯看!”
耶律姜成捧起劝杯,“周教师,请较量一杯!”说罢二人对饮起来。
韩琦见司马皓面带忧心之色,便道,“少监不必理睬。由他二人去。适才所说女真之事,老朽愿闻其详。”
司马皓见无从劝阻,只得转过身来,继续道,“国公容禀。女真有辽吏名唤:完颜乌古乃。此人为人宽恕,能容物,平生不见喜愠。推财与人,分食解衣,无所吝惜。人或忤之,亦不念。辽欲从事羁縻,命为生女真节度使。自是始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致盛强。三代之后,取辽而代之!”
韩琦听罢,沉思起来。俄顷看看耶律姜成,才开言道,“少监自有窥得天机之能。老朽深信不疑。只是此时讲与老朽得知,却有为人开脱之嫌。”
司马皓也不扭捏,正色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不必隐瞒。我这伴当正是辽人。且与下官渊源不浅。”
韩琦点点头,“既如此,少监以女真灭辽为由,未免牵强些。纵使这位姜教授来我宋境只为他北戎国祚。老朽又怎知其心不怀叵测。”
司马皓独自吃了一杯,整了整衣冠,又吟诵起来,“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话音刚落,韩琦问道,“此《玉漏迟》一阕实乃佳作。不知何人所做?”
司马皓道,“公有六子,忠彦、端彦、良彦、纯彦、粹彦、嘉彦。此乃嘉彦所做。”
韩琦不免惊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司马皓见状,又道,“忠彦官至天章阁待制、瀛州知州,端彦官至右赞善大夫,纯彦官至徽猷阁直学士,粹彦官至吏部侍郎、龙图阁学士,嘉彦拜驸马都尉!与唐国长公主之孙,名唤:侂胄。侂胄以恩荫入仕,力主北伐,因将帅乏人而功亏一篑。后被人设计劫持杀害,函首送至......”
听到此处,韩琦全然忘却国公之尊,一把揽住司马皓腕子,“送至何处?!”
“送至女真所建大金国!韩氏一门尽绝于此!”
“你待怎讲?!”
“韩氏一门尽绝于此!”
老国公韩琦听罢这一句瘫坐原地。
韩琦对司马皓适才之言确信,皆因其子良彦早夭,时人具不知晓此事。此番司马皓一语中的,韩琦岂有不信之理。
老国公沉吟半晌,才颤巍巍将手中酒盏举起,递至司马皓近前,“今日言无不尽。少监但说便是。”
“我大宋与辽为邻,因争疆场,岁输金帛,不获厌足,逊辞添纳。勤于朝聘,每事姑息,不可殚言。终至屈志,必苦于屈辱,而后国祚不振。现西边夏临兵事,此乃良机......”司马皓振振有词,遂将借夏之战事而攘辽之策及耶律乙辛党同伐异之利弊一一讲与韩琦。
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韩琦对司马皓不禁肃然起敬。未曾想这位司马少监如此雄才伟略,他日定可为朝廷肱股。加之司马皓巧言令色,言侂胄之后,韩氏传千载仍是望族。只把老国公说的喜笑颜开。
二人又吃了几杯,再看耶律姜成与周侗时,竟已吃了十数劝杯。司马皓心下姜成如何这般海量,莫非昨日佯装中酒。周侗也暗自思忖对面这小生虽然武功不济,饮酒却是如此奢遮,端地也是条好汉。
见二人一番痛饮,未有中酒之态,司马皓又向韩琦述说一番后面如何行事,并讨下钧旨,这才告辞。
引着耶律姜成返回驿馆路上,姜成见四下无人,便拉住司马皓偷偷问道,“大官人适才席间所说可都句句属实?”
司马皓呵呵一笑,“魏公子嗣延绵,家运昌隆,并无人丁凋零之虞。”
“那为何大官人要欺瞒老国公?”
司马皓转身目视姜成,“正所谓:愚人难教,欺而有功也。智者亦俗,敬而增益也。国公虽非愚人,然适才所说皆非常理。故欺之有功。却不知你昨日欺我,到底视我为何?”
耶律姜成对望着司马皓,少顷抿嘴一乐,才开言,“正所谓:狡吏恃智,其勇必缺,迫之可也。大官人虽非狡吏,然足智多谋,故迫之有功。”
司马皓苦笑一下,“知人知欲,治吏治心。你又如何知我所欲?”
耶律姜成转身走出两步,缓缓说道,“若大官人无所欲,何苦今日走这一遭。又何苦终日里好酒好食相待。大官人自思量。”
听罢耶律姜成所说,司马皓似有所悟,立在原地,内观己心,确有异动。不由得轻叹一声,“师傅当年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