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
书名:漫步人生路 作者:远山如黛 本章字数:13731字 发布时间:2020-10-07


      她叫莫愁,名字是父亲取的。

      从她有记忆起,父亲就一直卧床不起,家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了。父亲当时是本地的包工头,有次因房地产商催工紧,工地发生了塌方事故,父亲为了救一个叫吴悠的小女孩,被钢筋水泥砸成高度截瘫。吴悠的父亲就是那家房地产商,有的是钱。 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也为了报答救女之恩,用尽办法为其治疗。西医做手术,中医保守治疗。但父亲还是失去了工作能力,连自理都成了问题,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主要劳动力,变得捉襟见肘。

      吴悠家过意不去,常来接济。但在小莫愁的心里,如果不是利欲熏心的房地产商吴父,如果不是贪玩的吴悠,父亲就不会瘫痪不起,一躺就是六年。每次吴家来人看望,莫愁就躲到内屋不出来,他们的施舍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怜悯,里里外外透着一种瞧不起。她记得吴悠走进屋子闻到中药味时捂鼻的动作和吴母每次看她时傲慢的眼神。

       她曾去过吴悠家,那是一幢坐落在市中心的德式花园别墅,高大的落地窗使阳光满满地渗入屋子,客厅天花板的树枝状水晶大吊灯发出冷冽的亮光,宽敞的长走廊两面挂着吴父收藏的各式裱好的名人字画。让莫愁印象深刻的是吴悠的公主房:白纱窗帘掩盖着的巴洛克式阳台,粉红色羊毛地毯上立着德国原装进口的施坦威钢琴···真是如童话般的世界啊!而莫愁呢,她连属于自己的书房都没有,老房子一到下雨天,屋顶就会漏水;到了冬天,堆满杂物的房子四面透风。

      有次在吴家的公主房,吴悠穿着优雅可爱的公主裙,笑眯眯地端着一盘太妃糖给莫愁。莫愁不看她,面无表情地摇着头。是的,她厌恶吴悠家的每一个人。

      莫愁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自父亲瘫痪后,她娇弱的肩膀担负起一家子的生计。一人打好几份工:柜台销售,酒吧服务员,后来还在美院做人体模特。

      莫愁见过给母亲画人体像的王叔叔,这是一个才华横溢、风 流倜傥的男人。那个时候电视上正热播《小李飞刀》,王叔叔的身形气质颇像李寻 欢的扮演者焦恩俊。他与母亲出双入对,街坊邻舍不免闲言杂语,传到莫愁父亲的耳朵里,免不了一场争吵。

     “你要和他好,就不能先等我咽了气吗?”

     “王老师他人很好,不是外边说的那样。”

     “你还为他辩护,给女人画luo相,能是个正经人吗!”

    “不许你这么说他!这六年,里里外外都要靠我一人支撑,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瞧不上我!”

      那天晚上,莫愁一回到家就看到惨烈的一幕:洒落一地的热水瓶碎片上正冒着热气,桌椅横七竖八地仰趟在地上。

      对于这种场面,她早就习以为常,背着书包走进来,刚好和母亲撞个满怀。“莫愁,妈妈晚上不回家,厨房做了饭,你自己热热吃。”母亲两眼通红,妆容狼狈地冲出了门,留下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的父亲和收拾残局的莫愁。

      那晚,她辗转反侧睡不着,隐隐不安,总感觉会发生什么。她来到父亲的病床上,挨着床脚躺着。

      “莫愁啊。”父亲唤她。

      “噢,爸爸,我在呢。你要喝水吗?”莫愁之前以为父亲睡了。

     “莫愁啊,我的小莫愁,要是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一辈子对自己好。”

    “爸爸是最好的爸爸,爸爸要一直健健康康地活着,爸爸要活到一百岁!”

     “好好,好孩子。”爸爸咳嗽了几声,便不说话了。

      她缓缓进入梦乡。梦中阳光明媚,宽阔无垠的大草坪上爸爸精神昂扬地踢着足球,身影是那样高大。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身边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父亲昨晚过世了。晚些时候赶来的邻居在床头发现一个药罐,里面还装着几颗没吃完的药丸。

        父亲是昨晚服了过量安 眠药自 杀的。

      从那天起,在莫愁的童年记忆里,除了病床、争吵和那满屋子游走的中药味,还多了一样东西——死亡。

      “没有爸爸的娃哟,怪不得没教养!”


     “听说是你母亲和别人在外面乱搞,才把你爸爸气死的。”

       爸爸去世后,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常常笑话她。

      有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几个社会青年,见她生的漂亮,掐了一把她的瓜子脸。她立马一巴掌甩人家脸上,瞬间耳畔听到哗地一声,书包里的本子、笔盒、剪刀胶水全被对方倒落在地上。

      “没有老爸的小烂 货,往死里打!”莫愁被几个高个子青年推到在地,一抬头,她看到一双擦得崭亮的皮鞋正用力磨碾着一支精致的钢笔。

    “莫踩我的钢笔哟!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你们莫踩哟!”她发疯似的尖叫着,趴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去捞那支已经支离破碎的钢笔,手腕却被另一只脚狠狠地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求求你们哟,不要踩我的笔哟,我爸爸的笔哟!”她绝望地央求着,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水泥地板上,身畔是一阵阵浪潮般的哄笑。

       从那时起,她左边脸颊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她也从此学会了打架。  但即便被打得满嘴鲜血,衣衫破损也不当着人哭泣。只是,每次打架打输了,她会一个人默默地跪在父亲的坟前掉眼泪。

    “爸爸,我该怎么办?”莫愁喃喃地说着。周边是疯长的野草,在呼啸的山风中肆意地摇摆。墓碑上,相框里的父亲温和慈祥,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莫愁笑。

       父亲去世后,王老师就和母亲在一起了。母亲可高兴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人显得年轻了,娇俏了。家里重新装修得和新房似的:挂上红色的窗帘,铺上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桌布镶上蕾 丝边。

      从此,王叔叔成了莫愁的养父。但她不喜欢他。她有父亲,那个给她取名字的人,告诉她要一辈子对自己好的人,是她的父亲。而他,是叔叔。

     “莫愁,莫愁!王老师找你!”迎面传来一阵娇俏的女生。

       她叫陈颜,是王叔叔的学生。

     “嗯,知道了。”莫愁答道。

      她背着画架追上莫愁:“你又和人打架了?被你妈看到,又得说你了!”陈颜是莫愁为数不多的朋友,或者说唯一的朋友。

     “对了,我哥哥陈欢今天也来画室了。他画画可厉害了!王老师说哥哥是他收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最有前途的。”陈颜满脸骄傲,阳光温柔地洒在她娇嫩的小脸上。

       陈颜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哥哥叫陈欢,妹妹叫陈颜。

       匆匆人世,忧多乐少,及时行乐,常展欢颜。

      王老师的画室生着炉子,很温暖,很舒服。整个房间布置得很雅致,进门就看到一张巨幅的油画,是临摹拉斐尔的圣母玛丽亚。

    “这是我哥哥画的,他以后要到意大利开画展,那里有个叫翡冷翠的地方,专出大师。拉斐尔、达芬奇、但丁、米开朗琪罗都来源于此地。”   陈颜一进门就指着这幅画,笑着对莫愁解说。

      王老师舒服地展开双臂伸个懒腰,从羊毛毡上起身,拿起一个土耳其咖啡壶,笑眯眯地对她二人说:“莫愁、颜颜,外面冷,冻坏了吧。来,喝杯咖啡暖暖。”

     “日本进口吉祥颜彩,60色啊!”陈颜首先注意到桌上那一大盒国画颜料。

    “给莫愁买的,她今年刚学画画,鼓励一下。”王老师递给她们一人一杯咖啡,“颜颜,你哥哥今年参加高考,你随我去图书馆找些备考素材,他待会来了好用上。”

     “哦,好的。”陈颜一口喝了这杯咖啡,跟上王老师的步伐。

     “莫愁,你在这屋里待一会儿,我和颜颜去去就回。”

      她看着桌上的60色的日本进口吉祥颜彩。是的,他对她很好,比亲生的还好。为了她,也一直没要孩子。可是,如果不是他的出现,父亲就不会自 杀!在莫愁心里,父亲的死以及她后来所受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她站在画室中央,记忆追溯到一年前父亲的追悼会。

        那天,一切都是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大雨。王老师来了,和母亲站在一起。吴悠家的人也来了,他们都戴着墨镜,穿着精致的黑色风衣。莫愁抱着父亲的遗照,跟在唱经的道士后面,上山埋葬父亲的骨灰。

      一路上,她想起很多儿时和父亲在一起的情境。她爱骑在父亲的肩头,两人一起唱着歌上山摘桃子、杏子、枣子。父亲告诉她每一种花的名字、习性。他们穿过一片片桃林,夕阳下,远山如黛,南飞的候鸟越过天际····这一切宛如一场短暂的梦呓。时光啊,你不要走啊,我不愿在这梦中醒来。

      眼看着装着父亲骨灰的盒子慢慢被黄土掩埋,莫愁方才彻底地被拉回到冰冷的现实。在呼天抢地的哭声中,莫愁的眼泪和雨水混杂着滚落进黄土地,她像木了般跪立着,任雨水冲刷着,指甲深深地嵌入泥土中。

    “莫愁,节哀吧。”吴父拍着莫愁的后背。莫愁霎时感到后脊梁一阵冰冷,她能听到自己握紧的拳头在咯吱作响。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今天,在这里,在我父亲的祭奠礼上,你们一个个惺惺作态!你们知道清晨醒来时触碰到亲人冰冷尸体的感觉吗?摘下你们的墨镜吧,那镜片后没有哭红的眼圈,有的只是对这苍凉人世的幸灾乐祸吧!

    “你们都给我走开!”莫愁一把推开吴父,用尽力气怒吼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孔。她愤然地站立起来,指着吴父说:“是你利欲熏心,催赶工期,才会发生塌方事故!你的施舍与怜悯都是来源于你良心的不安与谴责,我和我的父亲都不需要你的假仁假义!我的父亲,那么骄傲的人,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变成一个连自理都成问题的人啊!” 

       一旁的吴父被莫愁的震怒给怔住了,他没料到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同样被怔住的还有站在他旁边的吴悠,莫愁转脸看着她,冷冷地说:“是这个盒子里的人——我的父亲,是他救了你!躺在这个冷冰冰的盒子里的人,本该是你。”吴悠自小是家教森严的乖乖女,虽被突如其来的指责吓住了,但还能保持镇定,退到父亲身后,默不作声。

      “莫愁,不许胡闹!”莫愁妈妈打着一把黑伞,走了过来。

    “妈妈。为什么他会来!他为什么要来,爸爸不愿意见到他。”莫愁满头满脸雨水,凝视着母亲。

     “莫愁,我·”王老师刚准备说话。

       “你,呵呵!”莫愁冷笑着,“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你!我·······”

      莫愁自小体质虚,加上在大雨中淋了一上午,情志内伤,蓦地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咚咚咚”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把她从回忆中拉回。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好清俊的眸子,像秋日里最柔软的湖水,倒映着夜空中细细碎碎的星光,安静祥和,皎洁如玉的脸上映着灿烂的笑容。

      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速写本,修长的手拿起一支笔,一行俊逸的行书跃然纸上:“你是莫愁吗?王老师和我说起过你。”

      他就是陈欢。这个命运安排好会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这个日后照亮她黑暗人生隧道的人。是的,他来了,他终于来了。这一年,她14岁,他18岁。

    “你是陈欢?”莫愁疑惑地看着他,这人真奇怪,来了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望着她笑。

       他把手放在耳朵处,冲她摆摆,又指着自己的嘴,再摆摆手。

      原来陈颜的哥哥陈欢是一个聋哑人。唉,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儿啊!莫愁心里感叹着上天造物的不公平。

      陈欢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冲她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干净的笑啊。他用笔写道:我能为你画张速写吗?

      莫愁一向桀骜不驯,脸上破相后,越发自卑。只是眼前这人,她心中喜欢,不想拒绝。她低着头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这个小举动被陈欢看到,他笑着在本子上写下:“我是觉得你有一种不一样的美,才想画你的。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听后愉悦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长发,拍拍衣裤上沾染的尘土。她微笑地看着低头画图的陈欢,他的眉眼是那么温柔,发丝是那么柔软,神情是那么专注。没多久功夫,一个任性俏皮的少女形象就跃然纸上,脸颊那道长长的疤痕也被他修饰得很好。他在末尾写着:你穿裙子更好看!

      此时夕阳的余晖淡淡地洒在纸面上,照见纸上斑驳的纹理,照见画中人内心起起伏伏,照见生命路径里的曲曲折折。

      这一年,陈欢顺利考上了北京的S美院。为了保持联络,莫愁打听到陈欢经常上J论坛。在陈欢的主页,能看到他平时的画作、书法篆刻以及散文小说诗歌,一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瞬间展现在眼前。她在他的画作和文章下留言,他也会回复。渐渐彼此间熟了,生活中的欢喜悲忧也会分享交流。只是,陈欢知道她叫Vivian,却不知她是莫愁。

      从此,莫愁也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打架,努力用功读书,没日没夜地画画。从不穿裙子的她,开始尝试各种类型的裙子:波西米亚风长裙配彩色夸张项链;可爱的百褶裙搭配粉色系耳环;长袖连衣裙搭配纯色细腰带;A字摆风琴压褶裙子搭配黑色高领毛衣。渐渐地,周围同学看她的眼光不同了,也会有男生偷偷地写情书给她。莫愁的生命自此仿佛打开了一扇窗子,阳光满满地渗透进来,她一路飞奔着追随他的步伐。是的,褪掉这层穿了多年的寒衣,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只为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那年春天,父亲的坟前的野草已抽了新芽,几只麻雀在阳光下觅食。她拿着自己的画作去父亲坟前,一张张的摊开给父亲看。

       莫愁跪在父亲坟前,笑着说:“爸,要是你还活着,看到我现在的画,一定很开心吧。他那么优秀,虽然听不到也说不出话,但他是我见过的人中心地最纯净最善良的。在遇上他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还可以过另一种人生。”

        她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疤,喃喃地道:“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脸上的疤这么难看,他如果知道我是Vivian,一定会很失望吧。而且我不愿他把我当小妹妹看待。我真的想彻底告别从前的自己,我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柔美的阳光照在这张青春洋溢的脸上,万物复苏,一切都焕发着希望之光。

     “莫愁,晚上去我家吃火锅,我哥从北京回来了!”陈颜笑靥如花地跑来找莫愁。

      “噢,好的。”莫愁答道。

      陈颜凑过来小声地说:“我哥在学校交了女朋友,感觉我哥可喜欢她了,之前还一直是秘密,这回是要带回家来让爸爸瞧瞧,算是见家长了!”

      莫愁听完颜颜这番话,可谓百感交集。陈欢交女朋友的事,固然让她感到失落,但同时她也很好奇,是怎样的女孩走进了陈欢的世界。

      陈欢和陈颜两兄妹因母亲很早过世,二人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陈伯父开了一家乐器行,卖吉他、架子鼓等乐器。印象中是一个幽默开朗的人,但近几年变得极爱喝酒,烟不离手。人也显得苍白瘦弱。

     “莫愁,来,尝尝我做的驴肉火锅。”陈伯父佝偻着背端出一个冒着滋滋热气的碧绿剔透水晶锅,桌上已摆满了各式新鲜的荤素食材:切好的土豆片、藕片,绿莹莹的生菜、菠菜,鲜嫩的肥牛卷、肥羊卷,爽滑Q弹的鱼丸、虾丸,还有粉丝,豆皮等等,各式素材成列排放着。伯父伸出鸡爪般的手,从酒柜取出一瓶茅台,刚巧被踏进门的陈颜逮到。

     “爸,你少喝点,看你咳的!”陈颜一边换着拖鞋一边说道。

       陈父笑了笑,颤颤地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含在嘴里,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刚准备说话,门铃响了。莫愁内心随之一阵忐忑不安,她对陈欢带回来的女朋友充满好奇!

      时隔两年,陈欢愈发地眉目清秀、俊朗干练。他不好意思地冲大家笑笑,打了一个手语:“今年北方闹雪灾,高铁全都晚点,所以回来迟了。”

颜颜很高兴,放下葱姜蒜的碟子,回了个手语问候道:“你带回来的女朋友呢?”

        陈欢耸耸肩,眨了眨眼,比划道:“她要先回趟家,待会就过来了。”

      “她是本地人啊!”陈伯父手夹着香烟,比划着。

      陈欢笑着点点头,比划道:“是的,爸爸。”。他脱下羽绒衣,一抬头就触碰到莫愁的眼神。陈欢用盛着笑意的眸子温和友善看着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手机玻璃屏幕上写了一行字,递给莫愁:“好久不见!”莫愁看后会意地露出笑脸。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耳畔传来清脆的声音,陈欢立马放下一切奔过去。

      背对着门的莫愁,全身为之一怔,这个声音好熟悉啊。她缓缓回过身去,看到了门外的姑娘,就这一眼的功夫,她感到自己全身细胞皆被唤醒:是她?为什么是她?为何命运要一次次不怀好意地和她开玩笑?

      “莫愁,你好啊!都成大姑娘了!”她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分给大家,给陈伯父的是国外进口的古龙香水,陈颜和莫愁是一人一个大洋娃娃。

       莫愁抱着洋娃娃,整个人像立在雪地里,霎时呆住了:是她?为什么是她呢?陈欢的女朋友,居然是吴悠!

      餐桌上,陈伯父很开心地和吴悠交谈着,人也显得精神多了。他对陈欢的女朋友显然很满意。陈颜也很喜欢这个未来嫂嫂,不停地追着吴悠问东问西。她问吴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吴悠答道:“有次我打扫画室,捡到了一副摔碎了的眼镜。我心想定是哪位同学遗失的,回去把它修补好,第二天拿来附上一张招领小纸条。然后它的主人就出现了。”说着,她和陈欢相视一笑。在他眼里,她美丽温柔,高贵优雅,如缪斯女神般的存在。

      莫愁夹了一筷子菠菜,往驴肉火锅里涮了涮。隔着火锅的雾气,她看到对面坐着的陈欢和吴悠不时用手机屏幕写字的方式交流着,二人眉眼里盛满笑意。时隔多年,吴悠出落地更美了,及腰的大波浪卷映衬着皎月般的脸庞,耳边闪闪发光的碎钻衬出万种风情,脖间系条巴宝莉丝巾。整个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她闷了口酒,心想:陈欢就是喜欢这种岁月静好,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吧。他心地好,对所有人都好,才让她产生了爱情的错觉吧。自己真傻,不用说命运开了玩笑,自己本身就是个最大的笑话。

      回去的路上,莫愁和吴悠同路,二人在静静的路灯下走着。莫愁喝得醉醺醺,吴悠上前搀扶,莫愁一把把她推开,瞪着她道:“你能离我远点吗?”

     “莫愁,你还恨我吗?”吴悠喃喃地道。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命不好!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需开口,最好的一切就会呈现在你面前任你挑。你一出生就是公主。而我呢,我从小受人轻贱,沉 沦深渊。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从深渊中爬了出来,可是你的出现又让我记起从前。你们这种上等人从内心深处就瞧不起我们这种人,不是吗?”莫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留下路灯下默默伫立着的吴悠。

      那晚回到家,莫愁脱掉身上的长裙,拿剪刀划得粉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她高贵美丽,你受人轻贱;她纯洁无暇,你世故复杂。但你就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你!人人都爱她,你更要爱自己!你喜欢的人,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抢回来!”

       剪刀咔嚓一响,镜子前清冷的月光照见跌落一地的长发。



      午后的咖啡吧很安静,阳光洒在新采摘的的玫瑰花瓣上,照见晶莹的露水。

     “莫愁,听说你要去北京实习了,什么时候动身呢?”说这话的是陈颜。

      坐在陈颜对面的女子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瓜子长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丰润的嘴唇涂满艳丽的口红,一身黑色装束,浑身散发着艺术与美感。她吸了口女士香烟,悠悠稳稳地吐出几个烟圈。

     她就是20岁的莫愁,本市P大建筑系高材生,建筑大师Q教授最器重的学生。

      陈颜接着说:“我哥哥也在北京工作,一年回来两次,也不知他在北京生活得好不好?”

       莫愁静静地抽着烟,眯着眼笑,在烟雾朦胧中,她陷入了回忆。

      四年啊,一晃就过去了。如果命运不开玩笑,陈欢不会成为一个建筑师。

      他原本和吴悠约好去意大利这个艺术大师辈出的国度进修。但自那次聚餐后不久,陈伯父就病倒了。抬到医院已经是肺癌晚期,在ICU病房没待上一个月,就匆匆离开人世。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回陈颜和莫愁放学回家,被几个黑衣人拦住。

     “你是陈闻声的女儿吧,你爸爸钱还没还完,就去阎王老子那里报道了!你们这个月底不把钱还上,先把你卖了!”一个男人手里晃着刀子,威胁她。

      陈颜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莫愁拿起手上的铁皮水瓶,狠狠砸向男人拿刀子的手:“臭流氓,给我滚一边去!”

      “靠,现在女孩都这么凶悍了!”另一个男人上前拉扯莫愁的衣领子。

       莫愁怒视着他,随手一巴掌猛甩过去:“你们再不滚开,我报警了!”

     “你们尽管报警!她老爸向地下钱庄借了那么多钱,逃不掉的!”男人的手被水壶砸出一个大肿包,忍着痛大声说着。

    “好,好,我父亲欠的钱,我和哥哥这个月一定会还上!莫愁,我们走吧,走吧!”陈颜拉着还想干架的莫愁疾走着。

        身后一阵讥笑声:“小姑娘,这么凶,以后可没人敢要!”

       原来多年前陈伯父因为经济周转困难,向地下钱庄借高利贷。谁知后来利滚利,这个无底洞如今债台高筑,欠下几百万的钱,陈伯父在世时,为了让两个儿女生活不受影响,他瞒着她俩,独自承受着压力, 每月定期还款。如今知道陈父过世,地下钱庄的人又追上门来,无数次的深夜敲门与恐吓邮件威胁。多次叫警察,以至警察不再来,只电话交流。陈颜吓得晚上根本不敢合眼,黑眼圈重得像经年累月没睡觉。

      陈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地抽了一晚上的烟。他就是那时候学会抽烟的吧。那晚,他想了很多:父亲过世后,家里的顶梁柱崩塌。 妹妹刚刚初中毕业,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父亲瞒着他兄妹俩,独自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自己当初还计划着意大利进修、出国开画展这些遥不可及的梦,未免太自私了。如今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哪怕卖 血也要把款还上。

       而这天晚上,莫愁冲到了吴悠家。

      吴家的仆人李妈为她开了门。吴伯父出差不在家,吴伯母正站在羊毛地毯上打电话,听到开门声的吴悠抱着一条吐着舌头的沙皮狗走出来:“李妈,这么晚,是谁来了?”

    “陈欢家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现在最需要你啊!”莫愁一进门就看到吴悠,急忙问。

       吴伯母放下电话,懒洋洋地坐在狐皮躺椅上,翘着二郎腿说:“莫愁啊,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我直接和你说吧,悠悠和陈欢交朋友,我和悠悠的爸爸一开始就不同意!先不说陈欢是个聋哑人,他父亲负债的事我们也听说了。陈欢这个小伙子模样不错,人也上进,可是家里条件太差了。我和你吴伯父,就悠悠一个女儿啊!”

      莫愁不理会吴伯母,眼睛一直盯着吴悠:“你也是这么想吗?现在陈家有难,你不应该帮忙吗?”

      吴悠怯怯地抬了抬头,望了望母亲,又低下头,兀自抚摸着那条乖顺的沙皮狗。

     “我们家悠悠人傻,心肠软。借高利贷是无底洞啊,哪天能还得清啊!这样的家庭背景,追人家姑娘,不是害人吗?”吴母拣了水晶盘里的红玛瑙提子,扔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莫愁听后怔住了,她看着吴悠,静静地道了句:“你配不上他。”说完忍着泪夺门而去。

      那天,莫愁含着泪来到父亲坟前:“爸爸,我觉得好难过。我喜欢的人,断然没有被别人抢走的可能。而如今我忍痛割爱之人,却被他人抛弃。”

      耳畔是飒飒风声,她眼泪簌簌地流着:“我一定要很努力,要挣好多好多钱,才能好好守护我爱的人。”       

       没过多久,吴悠就和父母一起去了意大利。

     “哥哥,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吧?”陈颜倚在门廊,喃喃道。

       陈欢放下削着的铅笔,比划道:“你好好用功读书,其他的别想。  我喜欢建筑这一行,画画只是一门爱好,纯艺术不能当饭吃。”

      “那悠悠姐呢?”陈颜道。

      陈欢顿了顿,半饷才道:“悠悠的母亲本就不同意自己的女儿和一个聋哑人在一起,现在父亲过世, 家境败落,更加不同意。她是公主嘛,理当有更好的归宿。”



   “Vivian:

       秋安!

       北京城好大。我常常感到孤独与无助。我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因为自己是聋哑人,不能出去和客户谈判,被分到效果图组。这个组人数少,要没日没夜地加班,经常要通宵赶工。但大家都对我很好,为了更有利于和我交流,大家学会了打手语。这一点,我真的很感动。公司设有休息娱乐室,每天下班我们会打打乒乓球,大家都说我技术很好!在意大利的翡冷翠,有一个我爱的人。有时我在MSN上找她聊天,她也不回我。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因为她的父母不喜欢我吧。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很想她。

                                                                       ——2010年9月24日”

      “欢:

      刚开始进入社会总会遇到各种坎坷的,可是只要肯咬咬牙挺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之后的路途就会很顺畅。像你说的,大家会学习手语,就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你,愿意和你做朋友啊!像你这么好的人,谁又会不喜欢你呢?

      至于你说的那位从前的恋人,我觉得人世总会留有遗憾吧。更何况你们恋爱时间并不长,或许彼此相处久了,矛盾会越来越多,毕竟她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公主。倒不如在最美的时刻分离,留下甜蜜过往的回忆。你这么好的人,应该遇到更好的人。

                                                                       ——2010年9月24日”

      莫愁打开Email邮箱,里面几千封来往信件,都是这些年她和陈欢的的通信。

     “Vivian:

       你好哇!

      今天冬至,北京下雪了!有件事情说起来好难过。昨天我去她的主页,看到一组婚纱照。她结婚了,新郎是意大利人。照片上,她笑得好开心。好般配的一对。而我,只是个聋哑人。

                                                                      ——2011年11月14日”

     “欢:

       在我看来,你真实善良,才华横溢,老天会给你安排一个最好的。各有姻缘莫羡人。

                                                                     ——2011年11月14日”


      此后,他俩之间的通信更加频繁。大三寒假,她往陈欢所在的建筑事务所投实习简历。靠着过硬的技能、丰富的在校经历,很快打败一干竞争对手。

      去北京前,莫愁来到父亲坟前:“爸,明天我就去北京实习了,一个建筑设计事务所。他也在那里,好久没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

       她点燃了根烟,放在父亲坟前,慢慢地说道:“爸,你在那边还好吗?王老师的画越画越好,他现在是国内先锋派代表画家,人也精气神特好。倒是妈妈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但王老师对她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从前是自己太不懂事了。”

      随着莫愁一同去北京的,还有同系的女生Mary。她是一名加拿大华侨,父母皆在国外。她家在北京朝阳区有套空置的别墅,便盛情邀请莫愁入住。Mary是个热情的女生,常在别墅内呼朋好友举行音乐Party。

     “Miss莫,大老远跑到北京城上班,就为了离心上人近点,你不觉得自己很傻吗?”Mary给莫愁递上一杯酒。

       莫愁倚着沙发喝酒,笑而不答。


      四年后重逢,他们约在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吧相见。

      在莫愁看来,陈欢看上去沧桑了好多,这些年他漂泊在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仅凭信件又怎能真实反映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呢?

      他笑着看着她,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运动衫,戴着红色的大耳环,画着淡妆,一脸的自信与娇俏,相比从前,更多了份女人的成熟。陈欢在咖啡桌的便签条上写着:“好久不见!”

      他的笑容让她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她打着手语比划道:“我能给你画张像吗?”

      陈欢惊喜于莫愁会打手语,也未料到她会想要为自己画像。现在的莫愁也有随身携带速写本的习惯,她喜欢迅速画下一个人,留下瞬间的印象。不多久,一个成熟干练的建筑师形象就跃然纸上。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比划道:“你的画进步很大嘛,画风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朋友。”。莫愁听后,笑而不答。她多想告诉他自己就是Vivian啊,可是因爱故生忧,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还不到时候。

      设计公司是一家外企,莫愁进公司后被分在前期设计组。没多久,她发现效果图组是全公司最累的,基本每三天一次通宵,有时节假日也不休息。虽然奖金是最高的,可真是拿命挣来的。陈欢的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这么多年一个人顶着压力还债的辛苦,让他的背影都显得沧桑。 

        周末,莫愁带着炖好的鸡汤和包好的饺子,去陈欢的住所。

        她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快递,一开门发现是莫愁,脸瞬间红了,比划道:“我昨晚加班,刚起来,屋子乱,你随便坐。”

       看着蓬头垢面的他,莫愁不禁笑出声来。她比划着:“我炖了些鸡汤,里面放了些家乡带的食材,你慢慢喝。这个饺子是黄瓜虾仁馅的。”

      陈欢很惊讶地比划道:“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黄瓜虾仁馅的饺子?”

        莫愁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忙接道:“是王老师委托我这么做的!”

       她走进屋去,这是一间公寓的顶层阁楼,斜斜的屋顶窗子会让清晨的第一道光照入房间。满屋子都挂满了画作,四、五个画架各自伸展着。有些画是他的,但大多数都显得稚拙。

      “你在这里办了美术班吗?”,莫愁指尖比划着。

     “是的,一位朋友建议我办的,她说一来可以赚钱,二来不把手艺丢了。”陈欢边整理着房间边比划着。

      “哦,朋友,女朋友吗?”,莫愁顿了顿,比划着。

        陈欢笑着用手比划着:“不是女朋友。是我们公司的一个赞助商,一个开广告公司的朋友。她自己也学的。”

       莫愁以为这个赞助商是个男人,又很高兴地比划手指:“你下午没课吧,一起去骑车逛北京的胡同吗?”

        陈欢笑着点点头会意着。

      秋日的午后,一人租一辆脚踏车,他们从钟鼓楼出发,一路穿过烟袋斜街和什刹海胡同。马路两旁是千年古槐,枝干虬曲苍劲,秋日的阳光从叶缝间投射出一道道星星点点的亮光。暖风温柔地拂过脸颊,莫愁看着陈欢微笑的侧脸,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时光一下子穿梭到了七年前。

      那时,他的梦想是意大利翡冷翠开画展。艺术于他是永不放弃的执着,是勇往直前的干脆。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滞在这一刻,留住这诗与远方的青春,逃离这颠沛流离的沧桑尘世,而他还是那自在如风的少年。



      之后的周末,莫愁经常去陈欢处看望,他的学生中有背吉他的文艺青年,有退休的老干部,还有准备高考的艺术生。

      其中一位引起了莫愁的注意:这是一个开兰博基尼的女人,每次

来还带着一个孩子。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脖子上挂着翡翠佛珠,虽已年过三十,却显出一种经历红尘翻滚后的温柔娴静、聪慧练达。

       她就是陈欢说的那位广告商朋友。鲍以静,单亲妈妈,儿子三岁。

      莫愁见到她时,陈欢正给她上一对一的油画课程。她安静地在油布上画着一只蓝色的瓶子,慢慢描画着,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也是平静祥和的。鲍以静看见莫愁后,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的儿子很乖,胖嘟嘟的脸,大眼睛天真的望着这个世界。阳光照在小男孩的脸上, 这一切是那么和谐。鲍以静和陈欢相视而笑的神情,许多年前的饭局上,她就见过。莫愁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奇怪的画面,她看着这三人在一起,仿佛像是多年后的吴悠和陈欢组成了家庭。

      她在房间默默地站立着,屋子里的阳光随着时间渐渐倾斜游走,她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如果换到从前,她一定会想办法打破这种和谐,可这一刻她却做不到。任凭心中难受,早早地告辞回家。

       辗转思索后,她打开了邮箱写信。

     “欢:

       很久未给你写信,不知你过的怎样。最近还好吗?

                                                                       ——2014年9月24日”

     “Vivian:

        见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

       最近是比较忙,我在自己的住宿开了个美术班,周末有学生来上课。 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单亲妈妈,她是国外一个古董商的女儿,丈夫不幸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她独自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起来,我挺敬佩她的,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还照顾着孩子。我开画室也是她建议的呢。

        对了,最近公司来了一个我妹妹的同学。你知道吗,她的画风和你好像!还有,她居然知道我喜欢吃黄瓜虾仁馅的饺子。这个孩子很可爱,小时候脱缰野马一般,如今倒是收了性子。可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你呢,最近过得怎样?

                                                                       ——2014年9月24日”

      莫愁关掉邮件,心里沉思着:妹妹,我在他心中是和陈颜一样的妹妹。或许,我是该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就是Vivian。只是,他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吗?他对鲍以静也是有好感的,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单身母亲是喜欢他的。每次她看陈欢的眼神都让莫愁想起吴悠。同样的高贵优雅,娴静典雅,更何况相比吴悠,她又多了份成熟 女人的聪慧练达。那晚,莫愁是无眠的。

       这年年会,公司在迪拜的帆船酒店举行弗拉明戈舞会。

      公司成员都穿上舞蹈的服饰。在欢快奔放的音乐节奏中,各自邀请舞伴共舞。莫愁穿了一袭露背红裙,露出性 感的肩胛骨,一朵明艳的花在耳边怒放着。优美的身体和手臂随着鼓点摆动着,她如同一朵盛开的大丽花在舞台中间自由游走着。

      她的表演惊艳四座,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但莫愁的眼神却一直在寻找着陈欢,她巡视了一周,终于看到了坐在安静的角落喝着酒的他。

      她拉着害羞的他进入舞台中央,她知道他很擅长跳弗拉明戈舞,当年在大学就是拉丁舞社的社长。开始陈欢还有些拒绝,但随着莫愁铿锵点点的舞步,这两个美丽,桀骜不驯的灵魂随着旋律扭动着,赢得在场阵阵喝彩。

       包以静是这次舞会的赞助商,她穿着一身素色旗袍,独自坐在角落。她迷 离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舞台中的男女,默默地点燃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回国后,莫愁很兴奋地在邮件里给陈欢留言。

     “欢:

      上次听你说起的两个女子。如果让你在这两个女人中选择,你会选谁呢?”

     “Vivian:

       说实话,我觉得鲍姐姐的感觉很像我从前的女朋友。每次和她相处,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昔日的她从意大利又回到了我身边,就像清晨的茉莉花,清雅宜人,馥郁芬芳。

       莫愁有种独特的美,很有个性的女孩子。她身上蓄积了很多能量,不可抗拒的美,像尽情盛放的大丽花。

      不说这些了,我怎可如此贪心,而不去想想自己肩上还扛着还债的压力。她们都是好女人,好女人理应找到更好的归宿。”

       莫愁看完邮件,百感交集,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条陌生短信:“你好,我是鲍以静。下午有空吗?一起喝杯茶吧。”

        约会地点在798的一个颇有情调的小茶馆,老板是鲍以静的朋友,特意腾出一间古雅幽静的小茶室给她们。

     “莫愁小姐,你来了。”鲍以静穿着一身湖蓝色旗袍,拿着本书,在茶室已等候多时,她微笑着迎接莫愁的到来,“这些茶具都是老板自己制作的,他是一名陶艺师。”

    “鲍小姐,你好。”莫愁对鲍以静一直感觉很好,她温婉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女人的温柔。二人喝着茶,絮叨了些琐事,终于聊到了共同等待的话题。

    “莫愁小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陈欢的吗?”鲍以静纤细的手抚摸着精致的茶具,微笑地看着莫愁。

        莫愁道:“因为公司合作,而鲍小姐又很喜欢画画吗?”

        鲍以静给莫愁续上茶,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798的地摊上,他在卖画。”

      “他有摆地摊卖画?”莫愁诧异而急切地说。

     “嗯,就那么小的地方,北京冬天那么冷,这个年轻人在地摊上卖画,手都冻僵了。他的那些画,画的多好啊,每张画都倾尽了一个青年人的灵魂!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拿到地摊上买!”鲍以静喝了口茶,顿了顿说:“后来,我对他说,他开个价,我把他的画都买了,好好收藏起来。他带我去他的住宿处,我建议他利用业余时间开间画室,一来可以赚钱,二来不把手艺丢了。关于他的事,莫愁小姐是知道的吧?”

        莫愁会意地点了点头,鲍以静接着说:“我父亲是一名古董收藏家,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丈夫早逝,留下一个孩子。陈欢虽然年轻,但沉稳内敛,对孩子也很有耐心。我有好几次向他暗示过我的意思。我有能力把他父亲欠下的债全部还掉。他这么有才华,不应该被命运困住于深渊。他应该重拾画笔,成为像达芬奇、拉斐尔那样的大画家。我可以出资为他开画展,意大利,美国,英国或者法国,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抿了口茶,顿了顿,看着莫愁说:“我爱他,而我的儿子也需要一个好父亲。”

        九

       莫愁回到家的时候,Mary正在别墅里举行音乐Party,声音一片嘈杂。

      莫愁闷了口酒,面无表情地向屋顶露台走去。

     “怎么了?”Mary端着酒杯,跟在她身后。

      月色茫茫,空荡的露台上,莫愁倚栏说道:“下个月,实习期一到,我就回学校。以后也不会来北京了。”

    “就因为一个情敌?”Mary递给莫愁一杯酒。

      她沉默了很久,方才说:“七年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被他照亮了。而在遇见他之前,我厌恶这个世界,甚至想过死亡。很多次在梦中,我抓起父亲那瓶没服完的安 眠药,毫不犹豫地倒入嘴里。”

      她咽了口酒,流着泪说:“你知道在黑暗中爬着前行很久快窒息的人,看到一道光时意味着什么吗?自此我的生命仿佛打开了一扇窗子,我一路追随他的步伐。他擅长画画,所以我学画画;他做建筑设计,所以,我也选择建筑学;他喜欢跳舞,我才喜欢上弗拉明戈。”

      莫愁把酒一口闷掉,接着说:“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我会是另外一个人。鲍以静说得对,他应该发光发亮的,而不是蜷缩在一个设计事务所没日没夜地画图。这些年他一个人默默地吃了很多苦。可那时我在哪里,我不过只能给他一些心理上的鼓励和安慰。而现在,他有机会把命运重新洗牌,我难道不应该祝福吗?”

      空中划过一道夜光航线,莫愁流着泪静静地望着天空,她仿佛能看到多年后在意大利翡冷翠开画展的陈欢,岁月仿佛未曾摧残过他,他仍是那光芒万丈自在如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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