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郑小立挨近吴成德冷不防说出一句话来,使吴成德如坠雾里。
郑小立带着讪讪的笑,既像开玩笑又不像是:“吴主任,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助一下,不知道你愿不愿帮忙。”
吴成德与冯清水顿时都一愣。
吴成德停下挨在嘴边的水杯:“什么事,郑书记你尽管吩咐就是,咱和清水都这关系还客气啥。”这样说着又心里想,什么事这样为难,大不了就是借个钱啥的,也不是难事。
郑小立看了看二人迟疑了一下:“就是关于这次选举的事。”
“那事。”吴成德下意识说了一句又接着说:“我这一票不用说也是投给你,没问题。”
“那一票顶啥事?”冯清水怀疑地看着郑小立问。
“我不仅想让你投我一票,我还想让你帮我活动一下。”郑小立说话声音很低,但吴成德听起来异常沉重。
“我?活动?”吴成德睁圆了眼睛,似乎不甚明白,“郑书记你说,怎么帮?”
冯清水也吃惊地望着不紧不慢的郑小立。
“帮我窜走一下其他一些代表。”郑小立平声静气地说,就像在谈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是,郑书记,我只和青树镇单位的几个代表认识,下边村里的那些代表基本上都不熟,甚至有些还不认识——”吴成德确实觉得作难。
“不是,吴主任,既然你我咱以后就是贴心的哥们了,我就给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郑小立一脸认真而诚恳的表情。
“这我知道,郑书记,到底怎么做,你说就是。”吴成德看上去很仗义。
“是这样,吴主任。我知道你刚到青树还没多久,对村里的村干部还不熟悉,我是想请你父亲老吴主任去村里走访一下。”郑小立一口气说出来观察着吴成德的反应。
“小立,这样做犯不犯法?”冯清水在一边提醒道。
“按规定当然不允许。但是,咱不带任何礼品和钱物,只去见一下代表们的面,委婉点表明意思就行,日后再行报答。我想,凭老主任多年在青树镇供销社和各村打交道多,差不多上村干部都还是旧的,新的没有几个。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去试试了。如果起到作用成功了,我不会忘记吴主任的。不成功,咱也尽到心了,无怨无悔。老爷子的人情我也同样会记着。”
吴成德听后沉思不语,要说自己去跑一圈倒没什么,可要把老爷子接来,这还真的打个问号。
冯清水接过话来:“小立,如果这样做下来,你有没有把握?有几成胜算?”
“六成!”郑小立几乎是没有迟疑和思索,回答得斩钉截铁。
接着又说:“其一,楚秀青不可能下去活动,凭他自以为是的个性,更不会差别人去下面跑票。其二,虽然他在青树多年,但为人做事都非常强势,许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其三,他喜欢喝酒,喝上酒就吆五喝六,而且都是喝别人的酒,自己掏腰包的时候少,有些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其四,上面的意思还是想让他继续干,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稳操胜券。其五,人们的普遍心理都希望看到一张新面孔,换一个新风貌,这就正好对咱有利。如此而言,我认为咱再从下面暗自做点工作,翻盘不是不可能。”郑小立说完这一番话喝了一口水,把目光放在了吴成德脸上:“不过,说归说,如果作难的话,咱就当是说了句醉话。”
“不是,郑书记,老爷子平时生性耿直从不求人,怕他不肯依从。”吴成德一听郑小立这样说赶紧解释。
“这个你就不要忧虑了,你回去和老爷子说是我爸郑世喜提出想让他帮忙的,也许他会接受。”郑小立很从容地笑了笑。
“我舅,他和成德爸以前认识?”冯清水不解地问。
“何止认识,老爷子和我爸以前在松明镇占过,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的感情要超出我们这代人。”郑小立没有彻底说透,但大家心里都想象出他们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第二天,吴成德依计行事,没想到吴连喜一听说郑世喜托他办事二话没说就来到了青树。
下午的时候,吴成德派供销社的工具车拉着吴连喜按着郑小立给列出的代表名单开始了不辞劳顿的“走访活动”。
于此同时,吴成德还另外领到一项特殊任务,就是授意青树信用社主任和青树村书记梁建天。
对信用社主任倒觉得不难,因为信用社和供销社是常年共事的,凭他的感觉关系还很好。
但梁建天可以说和楚秀青的关系很特殊,不仅常在一起喝酒,楚秀青有闲空的时候都经常去村办公室找他聊天。
如果弄不好就会弄巧成拙,一块烂肉会坏了满锅汤。
不过,吴成德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郑小立还真的选对了人。
第二天,冯清水不无顾忌地又提醒了郑小立几次,他不能因为小立的事让吴成德受到连累。
没想到的是,吴成德已经拿定主意要帮郑小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吴成德的心目中,郑小立可能就是一个奇人,一个值得为之付出的人。
要不然,在80年代初,冯阳的黑社会会尊重他?而且,第一次见到郑小立的时候,他瘦小的个子,眼上还戴着近视镜,怎么后来就当兵走了呢?再后来冯阳的一批害群之马纷纷落马,郑小立和他们走得如此之近,何以又能独善其身?
还有,当兵没几年又回到冯阳,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班,而且还当上了县工商局的办公室主任。这且不说,就说他命运济,脚步走得点数对,这才又几年时间,怎么又会一转眼就升成了青树镇的副书记了呢?难道说,这都是他的命好吗?
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现在又要竞选镇长,而且从这次郑小立有信心,有目标,有计划,有运作上面不难体会到这个人的野心和不寻常,能有幸遇到这样的人并交为朋友也是人生中一大幸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正是他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想我吴成德前半生中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那些成绩的取得都是用血和泪趟出来的,没有结交到一个从心里佩服的朋友。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而且就明明白白地近在面前。
他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帮助,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人常言酒逢知己千杯少,谁又能体会到命逢偶像万难易。
吴成德做事从来就是有一分的把握就要付出十分的努力,何况现在把握和努力的比例各占百分之五十呢?
对梁建天这个人通过几次的交道还是比较熟悉的。
看上去就和一头狮子一样,你要是打中他的命门,他就会软得成为一滩稀泥。而现在的他对楚秀青是百依百顺,两个人对酒划拳情投意合,要让他持有的一票反水可以说难上加难。
可越是冒险的事吴成德反倒越有兴趣去试试。但,如何试?从哪里下手?这就是一个需要动脑筋的学问。
如果贸然和梁建天直接说,不仅不会争取到他那一票和青树村的其他两票,而且还会把整个事情搞糟,让郑小立的所有心思和付出功亏一篑。
这件事一定要做,而且还要做的巧妙,即使不成功也不能成仁。
他再三反复思量,第二天把梁建海叫了来。
梁建海回到供销社饭店上班是吴成德对他的启用,后来又跟着牛金旺干了几年。
自从吴成德调回来当主任后,就特意照顾他,让他回到了社里的灶房当起了事务长,管起了职工伙房,比原先在饭店又清闲还能赚个零花钱。
等梁建海在他的办公桌前站定,吴成德指了指前面的一条椅子:“老梁,你坐。”
梁建海屁股的一半沾到椅子的边上脸上堆着笑:“吴主任,您叫我有事?”
吴成德也不绕弯直截了当:“梁建天和你是本家兄弟?”
“是。”梁建海眨了几下眼莫名其妙地回答。
“现在关系还好?”吴成德故意问,其实他心里早就知道梁建天从没把他当成兄弟看。
梁建海苦笑了一下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还好,人家是书记,眼高。”
“我想让你去和他说件事,不知能不能说上话。”吴成德看着梁建海。
“什么事?”梁建海一脸的不确定。
“我好像听你扯过一句,梁建天想让他闺女去咱们的饭店当服务员,有这回事?”吴成德直言不讳。
梁建海点了点头:“有倒是有过,他不是让他闺女去饭店当服务员,而是想让他闺女去饭店站吧台。”
“哦,你拒绝了?”吴成德笑了笑。
“我哪有那权,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再说吧台上现在就有人在。”梁建海看了看吴成德又接着说:“再说他闺女要到了饭店,他就更少来不了——”
“这样,你现在就去和梁建天通一下气,就说咱供销社要准备用一个多种经营部的出纳,已经有几个人选了,以你的角度和他说,将来如果达到了他的满意也好让他念你一份情。”吴成德话中有话。
梁建海一听眉开眼笑赶紧说:“那再好不过了,谢谢您吴主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还有个小条件。”吴成德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看着梁建海。
梁建海莫可名状地看着他不说话。
“昨天晚上用餐时你也看见了,郑副书记你认识吧?”
“认识,看上去挺随和。”
“他就在这次乡长选举的候选人名单中,我想让你给梁建天透个风。”
“行,我就告他说,只要他的票投给郑副书记咱就用他闺女。”
“不仅是他那一票,他还要保证青树村的三张票不能跑一张票!”
“行,我这就去告他。”
“等等,还有,你不能直接告给他是我这样说的,你要想好,话如何讲的弯转点,让他只知道这样做会带来好处,不能让他听到这是我的意思。”
“可,吴主任,他一定会这样想的,因为,因为我——”
“是,你是没有聘用职工的权力。但他只能那样想而没有那样听见,明白吗?”
吴成德的话说得有些绕,梁建海坐在那里翻腾了一会才笑了笑站起来:“我知道了,这就去暗示暗示他。”
“想好怎么说再去。”吴成德不放心地嘱咐。
是啊,这种事本身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能把心踏实下来呢?
梁建海的脚步渐渐消失了,吴成德的心却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尽管对梁建天有大概的了解,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设想着梁建天在得到这个“交易”的信息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一,就是看重女儿的工作,顺着预先给他设定的路线走,去活动青树村的其他两票都入进郑小立的仓里来。
二,有可能他对另外两票没把握,只有他的一票投过来。
三,念及与楚秀青的交情该怎投还怎投。
四,就是最坏的打算。梁建天不仅不投郑小立,还会到楚秀青那里透漏秘密,这样的后果将是代价沉重的。
想到这里,他不免后心窝出了一股冷汗。
他不由地自己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吗?就是郑小立真当上镇长,目前也不会带来任何的好处。供销社主任也成不了县社主任。
又转念一想,毕竟供销社多种经营部出纳的工作是诱人的。
对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既清闲又体面,雨淋不着日晒不着,这种好工作农村人想都不敢想。
论梁建天唯利是图的本性应该会动心。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不让这万一出现,必须再烧上一盆火。
还需要在青树村最显眼的地方贴几张招聘告示,一旦他闺女看到,就定会回去和他说,一定会催着他想办法,这样一来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一切思定,他的心开始随着中天的太阳向西移动,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轻,一样浮,一样随风飘荡难以驻足。
整整一个下午,他没有心情去做任何事,几次坐下去又站起来。
他的目光不停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望着窗外的大院。
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以前厌烦的人能走进他的视线,多么希望那个人能走进他的办公室,但是,始终没有,梁建天的人影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西山日落,梁建海才走进来复命。
他说梁建天上午去了县城,下午他才见到。
他把供销社招工和让梁建天伙同村里另外二人在这次选举中把票都投给郑小立的事说给了梁建天,许下事成之后,就让梁建天的女儿来青树供销社上班。
并且还补充了一句,说他和梁建天说话的时候梁建天的女儿就在旁边。
当吴成德问到梁建天的态度时,梁建海说不敢确定。梁建天当时没有表态,看上去脸色不好,可能是有纠结。
梁建海离开后,吴成德独自想了一会,没有理出任何头绪,正要离开办公室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那铃声还是原来的铃声,听惯了的铃声,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却十分的清脆、尖锐、刺耳、惊心!
他抖擞了一下,心情紧张不安地走近那部熟悉的电话机,轻轻地用略带颤抖的手慢慢地抓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耳边。
里面传出的声音更使他感到震惊,我的天,是郑小立!
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干什么?莫不是父亲那里做的不周全,传到了镇里?对郑小立构成了不利?又一想,这个可能性很小,父亲做事一向谨慎稳重,即使做不到也不会惹下麻烦。莫非是梁建天……
“是我。”吴成德提心吊胆地怯生生回答。
“吴主任,你感冒了?怎么听上去闷闷的。”郑小立在电话那边问。
“哦,没有,郑书记你说,什么事?”他的心情焦急而忐忑。
“清水在吗?”
这时他才想起冯清水来:“哦,他上午好像说要回武家岩一趟,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
“好吧,如果清水回来你就告诉他,我今天晚上还要陪县里面派来的选举督察组吃饭,就不过去了,就这样!”郑小立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吴成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身上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软绵绵的一点气力都没有。
第三天,他按时坐进了镇政府的大会议室,所有选举代表都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
他从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说说笑笑,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楚秀青也早早坐在里面,挨着和各位代表打招呼。
看上去他的心情很不错,就像是稳操胜券一样,满脸横肉堆成了一朵花。
突然一个身影四平不稳地走进来,吴成德的心一紧。
这个身影在昨天他一直等待着没有出现,现在他出现了。
只见他进来就眼光不定地扫视着屋子里的人,像在寻找一个目标,接着,他的目光和吴成德交汇在一起,吴成德的心握得更紧。
但是,出乎意外的是梁建天的眼光里没有冷漠和惊异,而是充满了柔和。
他对吴成德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把头扭过去和身边的一个邻村书记搭话。
刚才他轻轻地朝吴成德点了一下头。
吴成德非常领会,拳拳之心突然在一刹那间松了开来,看起来自己设想的那个万一是不会出现了,顿时感到无比的松懈和释然。
当选举委员会郑重宣布最后选举结果的时候,吴成德的热血几乎要沸腾了,彻底翻盘!楚秀青仅仅取得十三票!可怜的十三票!
楚秀青的脸色当即发了青,也许这个结果他做梦也想不到,因为他太自负了。
在他心中也可能那就是铁板上的钉子铆不掉,然而活生生的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何松对既成的事实也难免震惊,没想到选票竟然会齐刷刷地翻了盘!这在全县的选举当中是绝无仅有的,唯一的。
郑小立大获全胜,但吴成德没有在郑小立的表情上读出什么异常的信息,哪怕是高兴、快乐、兴奋。一点点都看不出来。
他显得很平静,掩饰得天衣无缝,这一点使吴成德更加感到惊异。
郑小立今天始终没有向他这边看,也许这也是有意而为,诸多细节,使吴成德更加佩服和敬畏。
这个结果与郑小立周密细致的安排分不开,与他平时与人随和分不开,与吴家父子不辞劳苦不畏风险的鼎力相助分不开,与楚秀青平时的为人强势和居功自傲分不开。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让郑小立占了有利条件,何愁没有好的结局!
冯清水没有亲身参与其中,他对选举的结果大吃一惊。
没有想到一件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竟然让他们做成了,而且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让他大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