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苏轼的《僧圆泽传》是很打动我的一个西湖传说,我最初创作这篇小说的灵感也来源于这个古老的传说。
世人感动于李源和圆泽的情谊,但里面还有些细节拨动我情愫:“舟此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瓮而及者,泽望而泣: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一位挺大肚三年的妇人是圆泽来世的母亲,这三年她经历了什么?为何她会经历这样的劫数?如果当初李源和圆泽执意不走水路,终遇不上她,又会怎样?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人真的能逃脱自己的劫数吗?而这也是我创作此篇的缘由。
第一回 修炼成人
我是蛇,一条在峨眉山下修行了500年的巨蟒。
若再修行500年,方可成仙。
我们这种山野中的动物,修炼最难。先学人形,再学人话。学人话前,要先学鸟语,不是一种鸟语,而是学尽四海九州的鸟语,之后才能发出和你们人类同样的声音。这时,再幻化成人的身体。光做这些,就得花上500年功夫。期间还要躲避猎人的追捕,猛兽的袭击以及同类间的优胜劣汰。且需日日勤勉,稍有差池,就前功尽弃。
我本是条巨蟒,能修炼成人已经很知足。
做人当然要做女人,在世间活了500年,我深知做女人的好处。
做人是快活,做女人就更快活。不必像男人闹哄哄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成。
更让我欢喜的是做女人可以生儿育女,而那苦和痛都只是一时的,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
女人要有副好模样,才惹人爱怜。为此,这五百年间,我搜罗了许多历代美人的画像:比如西周的褒姒、春秋时期的桃花夫人息妫、一舞一江山的虞姬、一顾倾人城的李夫人······最后打动我的是一幅未题字的画像,她眉宇间有股清冷之气,双眸顾盼生辉。
女子小美为体貌,中美为修寂,大美为心净。想来为她画像之人定是极爱她,才能把她恬淡优雅的心境渲染纸上。
我照这幅画像修成一副好皮囊。
我做了500年的蛇,懒散惯了,虽然现在做了人,双脚还是不适应行走,加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唯有个如水般柔韧的好腰。于是,我选了个不用怎么费力就能赚钱的地方:青楼。
时值大唐天宝年间,长安城内处处歌舞升平。青楼中除了外藩来的美艳胡姬,大抵分为两种:一部分是被逼良为娼的官府贵族女子,这些人原本就有深厚的文学素养,才高而傲慢,虽然唐风开放,仍卖艺不卖身。还有一部分就是我这种“熟肉”。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我并不觉得我们卖肉的就比她们卖艺的低贱。当然,我们卖肉也讲究色相,化妆也是很繁复的过程:一敷铅粉;二抹敷脂;三涂鹅黄;四化黛眉;五点口脂;六描面靥;七贴花钿。基本上画个妆,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人人都说我美,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品位高。选了张脱俗的美人像,只需略施粉黛,便有倾城之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生在唐朝,在这个以胖为美的时代,我的尖下巴,细胳膊细腿都显得过于单瘦,并不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多亏了这把小蛮腰,也还有几个熟客照顾着生意。
大家都叫我阿蛮。
第二回 怀胎
在这些熟客里,我喜欢上两个人。
一个是盐商杜的二儿子杜陵川,他家世代贩盐,积累下丰厚的家底。加上阿川是老来子,更得家人宠爱。阿川幼时得过脑疾,从此傻乎乎的。 但我喜欢他那身白花花暖乎乎的肥肉,每次交合就像从前在阳光闪耀的湿润苔藓中洗了个舒服澡。
另一个是宽窄巷教书的王荫生,父母双亡,尚未娶妻。他懂得麻衣柳庄之术,识破我的真身。
很快,我怀孕了。
老鸨当然希望我嫁给阿川,她可趁此做个大买卖。阿川也很高兴,还请了老妈子来伺候。但阿川家人不同意,老太爷早就觉得这个宝贝儿子鬼迷心窍,特意请了道士在府上各处挂了神符,家里上下时时刻刻盯着他,不准其迈出房门一步。
终于有天晚上,阿川带着金银细软,偷着跑到我窗前。
“阿蛮,跟我一块儿逃走吧。”
“可是,我放不下王生。”
“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的肉体,喜欢他的心。”
“可你怀了我的孩子啊!”
“不是你的孩子,是王生的。”
“你说什么?”
“我本是蛇,我贪恋你的肉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阿川,一开始就是我的猎物。
我们永久在一起的方式,就是吃了他,让他永远在我体内。
当晚,我用阿川带来的银两为自己赎了身,和王生一同逃往了他的老家:峨眉山旁的南浦。
第三回 劫数
阿川家找不到儿子,老太爷急坏了,恨不得把整个青楼一锅端了。来青楼搜过好几次,官府也找不到证据,老鸨也只知道我当晚就赎了身,至于去了哪并不清楚。
最后,所有人都只当阿川和我私奔了。
在南浦的村落,相公靠养鸡种花,帮人写信抄经过日子。
村里的鸡鸭狗猪,见到我都很害怕。我平日闲来无事,喜欢去河间唱曲,山间的蛇类能听懂我的小曲,一条条飞快的窜出来和我共鸣。林间的小鸟会飞来和我对话。
我曾问过相公:“阿川是被我吃掉的,和一条蛇生活一辈子,你不怕吗?”
相公顿了顿说:“阿蛮,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太早过世的母亲。我父亲本是宫廷一流的画师,母亲是宫中的才人。二人私情泄露后逃出宫门,并生下了我。一年后,我父母亲被宫中探子发现踪迹后杀害。奶娘抱着我一路逃避追杀,幸而受惠林寺圆泽主持收留,才逃过此劫。”
原来,画像中的女子是相公的母亲。他选择和我在一起,也是对逝去情感的弥补吧。
相公温柔体贴,会人会心,日子过得充实而愉悦。
说也奇怪,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我这肚子都大了三年了,不疼不痛,胎儿就是下不来。
村里人闲言碎语越来越多。
“阿蛮这个外来女子,身份不明。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就是个妖精!”
“王相公,你这位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请个道士驱驱邪吧!”
“肚子都大了三年了,妖精怀孽种,罪过啊!”
一日相公出远门办事。走前抚摸着我的脸,哀叹道:“阿蛮,你我夫妻一场,恐今日是永别了!”
“相公今日为何如此忧伤?”
“异族结合终遭天谴啊。人生在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阿蛮,若有来生,你还能认出我吗?”
我倚在相公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缓缓地说:“相公不用多虑,若真有天谴,我与你一同承担。至于你我夫妻之间的缘分会永生永世地延续下去。”
夕阳笼罩着我们,真希望时间能永远静止在此刻。
第二天一早,我在院子里的竹席上晒着太阳,忽觉眼前一黑,嘴中被塞入一大团布匹。整个人被一个严实的大麻袋罩住。
“王夫人,对不住了,自大你来到我们村,平白无故出来了很多蛇,我们饲养的畜类惊恐不安。你怀这孩子三年,我们村三年大旱。这是天现异像啊!平日碍着王相公的面子不好动手,今日非得为民除害不可!”
几个大汉利索地把我绑上竹筏,顺着水流进入河心。
第四回 仙人洞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一路都是水流的哗哗声,也不知这小竹筏会把我带向何方。我只觉得头昏脑胀,渐渐昏睡过去。
“快下,快下!你快点!”
等我醒来时,头昏沉沉的,朦胧间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石室,两个通身仙气的孩童正对坐着下棋。
“你这条大蟒,终于醒了!”
紫衣小儿转过身面向我,斜坐在石凳上,歪倚着头,道:“瞧瞧你这肚子!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可圆泽这个僧人,全然不顾自己的母亲受苦。”
“圆泽是放不下与李源之间的情谊啊。”青衣小儿边下棋边说道。
他二人的对话让我感到无比困惑,圆泽是谁,难道就是相公说的那位营救过他的圆泽主持吗?而李源又是谁?
我刚欲开口,青衣小儿回头看着我道:“你既然来到洞府,也是有缘,如此看来,圆泽这番劫数是逃不掉了。待我把前因细细说给你听。”
青衣小儿说道:“李源是个贵族子弟,家境殷实。他父亲在战乱中死去,李源自此体悟到人生无常,把自己的家财捐献出来改建成了惠林寺。圆泽就是寺里的主持,是一位道行很高的僧人。”
小儿放下茶碗,继续说道:“二人志同道合,常常促膝谈经论道。今年暮春时节,他二人相约同往四川朝拜峨眉山。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下。圆泽有所顾虑,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李源便依了他。这一来,圆泽暂时逃过一劫。若他二人取道水路,你们母子必定碰头,即便他躲你千年,终是无可逃避啊。”
我听后摸着肚子道:“他是我和相公的骨肉。若是他愿意投胎来我肚中,我定然会百般呵护他。如今他既舍不得世间的情谊,我也祝福他。做母亲的,谁不愿自己孩儿好啊!”
紫衣小儿道:“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人世间的劫数是不可逃避的。这儿是仙人洞,沟通四川峨眉和苏州两地,你从这儿朝西一直走,自然就出去了。”
“出去就能见到我家相公吗?”
“没有回头路的,仙人洞自古一条道。你此番到不了峨眉,只能到苏州虎丘。况且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待你出去,你家相公也轮回好几世了。”青衣小儿说道。
“那我孤苦一人,又有何意思?”
“阿蛮,你修了百年方得人身,须知人身难得。况且你尚有人间尘缘未了。至于你想见的人,有缘自会相见。”紫衣小儿交给我一个葫芦:“你穿过这个千年洞穴,会耗损元气,这葫芦里的琼浆玉露对你有帮助。“
我道过谢后,拿过葫芦,缓缓转过身去。
第五回 虎丘中秋
黑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挺着大肚子的我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忙拿出紫衣小儿赠予的宝葫芦。说来奇怪,喝完这葫芦里的琼浆玉液,一股暖流从丹田涌起,原本即将临产的大肚子竟慢慢变小,看上去仅有三个月大。我边走边思索这宝葫芦里的奥妙,还未弄明白,前方已然有了亮光。
原来出了山洞是这样一番光景: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空中,木樨香扑面而来。不远处有一座古旧的寺塔。一个由石头堆砌成的广场上,伫立着多宝石经幢。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这里就是苏州虎丘啊。
看着往来游人与我截然不同的穿着言行,我想起青衣小儿那句:“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从游人的谈话中,我得知今天是中秋节。
世间一场大梦啊。不过走了一天的工夫,不仅从峨眉到了苏州虎丘,更是从大唐来到了1300多年后的人间!
“小姐,你是今晚节目的演出人员吗?我是从上海来的摄影师,这是我的名片。能和你拍张照吗?”一个扛着一台重物的年轻小伙走了过来。
我被他的声音惊到,仔细瞧去,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道了声:“相公!”
“不好意思,小姐,你认错人了。”他答道,脸都红了。
“怎么会认错呢!你是我相公啊!我是阿蛮啊!”这张脸,这个身形,化成灰我也认识啊!
“小姐,不好意思,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姓王,是从上海来的摄影师,这次是为了拍些素材回去。我看你穿着唐朝的服饰,很应今日的美景,才想给你拍张照的。”说着,他脸更红了。
“相公,我·······”连日的辛苦早已让我身体虚脱,话未说完,我已无知觉。
第六回 来生缘
我醒来时,只感到日光的炫目,睁开眼,看到王摄影师一脸的无辜与尴尬:“你醒了啊。”
旁边走过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姑娘,嗔道:“你老婆怀孕三个月了,平时照顾得细致点。”
“不是,护士,你误会了。我们·····”王摄影师满脸通红地解释。
“好了,你们的事自己解决,我忙着呢。”她边说边端着个盘子出去了。
“小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真不是你嘴中说的那个相公。不过这几天我刚好休假,就照顾你吧。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蛮。”我接过他递来的水,抿了一口。
接下来的几天,王摄影师每天都会来医院照顾我,带来一些营养品和罐头水果,还带来了一台他称为收音机的东西。透过这个玩意,我知道现在是21世纪,不再有帝王,并以瘦为美。护士每天来监察室都很羡慕地说:“你都有孩子,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岂知在唐朝,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这些天,我也慢慢接受了王摄影师不是我相公的事实。虽然他们一个姓,长得也一样,但心性喜好截然不同。我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王摄影师这么害羞的男人。他说每句话都不敢和我对视,递东西的手也是很快就缩回去。
夜晚,我躺在病床上,会回想起从前和相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摸了摸肚子,想着那位叫圆泽的和尚应该早已投胎轮回好几世了。又想着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千年后的人间,留着肚子上的这块肉又有何用?
这天,王摄影师带着早餐过来看我。
“王先生,你能帮我弄碗堕胎药吗?”我恳切地望着他。
“阿蛮,打胎很危险的。况且我和你萍水相逢,打胎是要家属签字的。”
“在这里,我没有亲人了,你帮帮我吧。”我再三请求这个温吞的男人。
“这样吧,我过几天要回上海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在上海有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开了家私人诊所,他或许能帮帮忙。”
“谢谢你,王先生。”
第七回 终相逢
这是一家很整洁的诊所,器物一概藏青色,几上燃着檀香。
“阿蛮,这是李医生。”王摄影师做着介绍。李医生看上去很年轻,清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看到李医生白大褂上的牌子,上面写着清晰的两个字:李源。这个名字令我心头一怔。
“老李,你和成圆泽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王摄影师随口问道。
“等圆泽身体好些了再办,她的病,哎···”李医生眼神里现出一抹忧伤。
圆泽、李源、婚礼···这一串的词让我惊奇不已,难道真如仙人洞中所说,劫数是逃不掉的,即便隔上千年,终有相逢的一天。
“小姐,我看你很紧张的样子。”李医生戴上一双塑胶手套,安慰道:“没关系的,不用怕。”
现在的大夫医术真是高明,我躺在一张白色的躺椅上,李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管药物,很快进入睡眠状态。还没一炷香功夫,李医生就微笑地望着我说:“小姐,手术结束了。”整个过程无知无觉。
我本想向李医生提出看看他未婚妻圆泽的请求,但又觉得颇为唐突,终是作罢了。
第八回 千年劫
李医生家
这天晚上,李医生细细清洗着从阿蛮腹中打掉的胎儿,再剁着一盘水晶晶亮汪汪的粉红色肉糜,调入白胡椒粉、盐,香、生姜汁。不断搅拌后,一勺一勺包入面皮里,挨个儿放入煮沸的锅中。厨房内很快热气腾腾。
“圆泽,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从业以来看到的最好的人胎,三个月大,水灵灵的,好漂亮!你吃了它,病就好了!”李医生搅拌着碗里的馄饨,端上桌来。
圆泽自小有不足之症。家境富足,访遍名医,仍治不好病。后来,在腾云山上访到一位道士,说是前世冤孽,吃人胎方能根治此病。李源也是为了治好圆泽的病,才从大型医院的妇产科离职,自己开了家私人诊所。
“李源,算了吧。吃了那么多次,也没见好。这东西腥腥的,我不想吃。”圆泽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古代文学博士生。
“这回我放了很多料,保管不腥,你尝尝,小心烫。”
“每次都让你费心。这几天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中你和我一起去四川峨眉山,我们坐船顺流而下,在南浦看到一个挺着大肚的女子。可是我就是看不到她的脸。”
“别多想,你身子弱,睡眠不佳很正常的,待我开副药给你调理调理。”
圆泽接过碗,咬了一口馄饨,咽下去,瞬间脸色苍白,一口血喷出来,馄饨撒了一地。
“圆泽,你怎么了?圆泽你醒醒!”
上海南京路上
下了电车后,我感到很虚弱,打算先找个地方吃饭。
天色渐晚,我感到腹中一阵绞痛,撑不住摔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下面在大出血,鲜血浸红了整条裙子。
我感到异常寒冷,缓缓向前爬了几步,突然间看到前面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地上用粉笔写着: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风吟月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逢,
此身虽异性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