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倏忽即过，殿选之期很快就到了。
这日所有备选的良家子都齐候在勤政殿。此次不但有诸多内宫宫人环侍，更有文武重臣旁观，宣帝和麟德公主更是亲自出席，以做最后的考校。
众人虽进宫多日，多少也见了些世面。可今日这阵仗也多少超出了心理承受范围，一时都有些战战兢兢。就连夏衍夜里开小灶多学了些，此刻也难免手脚冰凉，身姿僵硬，只能用司礼教的法子，在心里默唱大悲咒。
一直唱了三遍，心里才觉稳妥了些。
少顷，考卷发了下来。
夏衍打开题目，见只有一题：请详论驸马的三从四德。
教他的司礼押了很多题，都没有这一个。
众所周知，所谓三从四德，乃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乃妇德妇颜妇工妇容。这都是针对女子而言。
虽说公主因身份特殊，不可能严谨遵守三从四德。但也从未有听过让驸马反过来遵从三从四德的道理。
自然这个题目不出意料的引起一片低声议论。宣帝轻咳了一声，大殿里方静了下来。
夏衍此时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与小飞的谈话。这个题目似乎从侧面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如若今日圣上当真会宣布麟德公主入主东宫 ，那驸马要遵从的岂止是三从四德。或者，驸马甚至不应该叫做驸马，而是，皇夫？
夏衍一时又有些心潮起伏。
但是一切都只是猜测，又不能直言。思虑再三，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宣帝和麟德公主的目光依次扫了过来，见夏衍低敛着眉目，还未曾动笔。而另一边的邱玉，似乎也微微蹙起了眉头。其余诸人也都在绞尽脑汁，不知如何作答。
大殿里一时万般寂静。
良久，才见邱玉站起身来，第一个交了卷。
夏衍一惊，见一炷香已燃了多半，内心不免焦急起来。思虑再三，终于拿起笔，写了一句：草民不敢妄称德行，唯从天命耳。
写罢暗吁了一口气，起身示意交卷。
余下众人见拔尖的两个都交了卷，香炷也即将燃尽，不敢再多做犹豫，胡乱做答了也交了上去。
试卷收拢齐了，把卷上的名字封好，先传到宣帝手上。
宣帝翻阅了一遍，用红笔勾了几个又传给麟德公主恒羲。
恒羲见答卷上五花八门，有义正言辞写公主不该因身份而违背三从四德，也有写男女平等相处，公主驸马互敬互爱，不做迂腐旧论。
还有写什么在家从父母，既婚从公主，还有写夫德该忠贞不渝，不娶妾室，夫容该俊秀不失英武，甚至还有一人做答，驸马该每日洗浴 ，勿使污浊之气冲撞殿下…一时忍俊不禁。
这一摞花样繁多的答案里，恒曦实在看不出哪一个是邱玉的卷子。只能挑出来“唯从天命”和“唯心所从”这两个显得鹤立鸡群的答案。
恒羲见宣帝已勾选了这两张试卷，便在后面也重复勾划，作为驸马正位备选。然后又选了几位要严守夫德的折了起来，最后想了想，又勾选了两位要求男女平等的。这些做贵人候选。
选完便让身边侍卫的林胜眉将名封打开。
勾选的试卷露出了名字。
“唯从天命”是夏衍。
“唯心所从”是邱玉。
看到自己不但选中了邱玉，还有夏衍。恒曦心里有些喜忧参半。再看看事先关照的杨潇竟然是男女平等的倡导者。也在被选之列。恒羲暗笑了声，将他的试卷抽了出握在手里。
恒羲将选中的试卷奉给宣帝后，目光望向邱玉。他今日倒是难得的气定神闲，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她又将目光极快的望向夏衍。见他低敛着眉目，倒没有了往日虚假的，不由暗叹一声。
无论如何，夏衍是自己亲自勾选的，虽然讨厌他，却也无话可说。
恒羲知道今日大局已定，便低声向宣帝道：“名位如何堪定，就由父皇做主吧。”说完又将手中杨潇的试卷单独递了过去，“这位请父皇赐婚给胜眉。算是女儿感念她的陪伴与功绩。”
宣帝见女儿勾选的与自己并无二致，不由喜出望外，笑盈盈的叫道：
“河间府夏衍，上前来。”
夏衍一听圣上宣他，直觉是选中了自己，内心擂鼓一般，忙拼了全力镇定着紧走几步跪倒：“草民夏衍见驾！”
“夏卿，你答卷中所谓从天命，可知天命是何？”
夏衍心中一横，只道：“回圣上，草民斗胆，圣上天之子也，心中所念，便是天命。天命所在，不论九天或者深渊，草民皆以一命一身相从之。”
他此话虽未明言，却似乎窥到了他内心的决定，宣帝沉思一时，又唤道：“青州府邱玉，上前来。”
此话一出，夏衍便觉得自己奏对失策，失了圣心，倒给了邱玉机会，一时心头虚无缥缈。
邱玉拜过，宣帝便直接问道：“玉卿，你所言从心，该如何解释呢？”
邱玉不假思索，回道：“草民心之所属，便是身之所从。一切依心而行。”
宣帝点头赞许道：“你二人春花秋月皆有擅场，朕与公主都属意。只可惜皇夫只得一人。”
宣帝此话一出，不只夏衍邱玉吃惊，殿上也如丢了一颗火药弹，立刻扬起一片议论喧哗。
“公主的夫婿不是驸马吗？怎么圣上称为皇夫？难道？难道公主殿下要封皇太女？”
容不得诸人的议论再深入持久一些，宣帝已示意掌事宣他口谕。
张东华看了眼宣帝手中所持试卷的名字，高声宣道：“圣上赐，紫云府夏衍，正一品皇夫。授金册金宝，朝衣冠冕，择吉日行大婚之礼。领旨谢恩啦！”
喜讯来得太突然，夏衍来不及激动，忙拜倒谢恩。谢恩罢又接过金册金宝，朝衣冠冕，只见眼前一片金光宝气，恍若梦中。
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过来六名随侍的宫人，替他依次接过御赐物品。
以后他便是正位的皇夫，在东宫等同于太子妃，日后等同于中宫皇后，正一品，对他一个偏僻乡间的穷小子来说，这是往日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待谢恩过起身，一向以镇静闻名的他，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没有当众手舞足蹈起来。
众臣诸人见尘埃已定，虽说驸马换了皇夫这个称谓，但其它也没有明旨，便也不敢多作议论，只内心各自嘀咕。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掌事张东华那尖亮的嗓音刚落下不久又响了起来：“圣上赐，青州府邱玉，正二品贵夫。授银册银宝，朝衣冠服，领旨谢恩啦！”
诸人包括邱玉在内，都愣在了当场。
直到张东华又催促道：“邱玉领旨谢恩啦！”邱玉方如梦初醒一般上前拜倒谢恩。册宝朝衣都像早都准备好的样子，邱玉接过，又有四名宫人随侍身后，代他接管御赐物品。
众人还来不及震惊，更来不及琢磨贵夫相当于什么位份，张东华的尖亮嗓音又响了起来。
“圣上赐，冀州府袁清华，徐州府张景行、扬州府李琢玉、荆州府秦凤台，正三品良夫。赐朝衣冠服。领旨谢恩啦！”
话音未落，勤政殿里已经炸了锅一般。
然而张东华倒很是沉得住气，再三催促了手足无措的四人谢恩之后，又喊道：“青州府杨潇赐羽将军林胜眉，封正二品诰命贵人，赐朝衣冠服。领旨谢恩啦！”
很显然前面的爆炸性信息还没有消化掉，赐给林胜眉杨潇的旨意显得便不那么引人注目，只有林胜眉本人很是意外，她不知道恒羲何时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只知道昨日恒羲神秘兮兮的说要送给她一份大礼，她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毕竟杨潇无论落选还是中选，无论她如何一眼就看中了他，如何迷恋他脸上明媚的笑意，她都是驸马人选，不是她这个做臣子的可以肖想的。
然而恒羲却用行动向她证明，她不仅仅是她的臣子，还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也是并肩作战的生死战友，更是未来将一起守护江山，建功立业的知己。
林胜眉向圣上行过谢恩礼，刚要再向恒羲再谢，恒羲却伸手将她止了，笑道：“快看我给你选的夫婿满意否？你的嫁妆，不对，他是入赘，这应该叫妆礼，我已提前准备好了，等忙完了殿上的事，就着人送你府上去。”
林胜眉低声回道：“殿下的礼物如此贵重，眉儿记一辈子 。”恒羲拍了拍她的手，提醒她杨潇正在看她。
林胜眉转眸见杨潇果然在好奇的偷偷打量她，这个在万军之中冲杀都不皱下眉头的女将军，竟一下子羞的慌了起来。恒羲见她窘迫，竟忘了自己正在殿中高坐，忍不住掩面轻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本是无心，殿中诸人只觉得她得意于选了多位夫婿得意，未免过于孟浪，一时议论反对声音更是沸腾。
然而宣帝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示意张东华继续宣读将御案上已拟好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奉太上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麟德公主恒羲，为宗室独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女持玺升文华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女决之。所选皇夫贵夫并良夫共六人， 以皇夫为正，皆随皇太女入侍东宫，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圣旨很长，很多人不记得全文在说什么，只记得其中最清晰的是“麟德公主恒羲…皇太女…正位东宫…抚军监国…皇夫等六人…随侍东宫…”
要变天了。
这亘古未有的旨意，没有和任何宗亲重臣商议，一意孤行的，石破天惊的，如山崩地裂，如海潮汹涌，席卷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