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前,在微信上收到一条好友添加申请,是慕蓉的。
我立马添加了她,在微信上,我不断地和她道歉。她说上次去看电影,我就坐在她的前面,但她一直犹豫该不该和我打招呼,毕竟我之前把她拉黑了,万一见面黑脸就尴尬了。于是,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
放下手机,我很快陷入焦灼的情绪中,过往的回忆像不加糖的咖啡层层笼罩着我。
去年的今天,我从神经内科出院。同一个病房的两位阿姨是帕金森氏病患者,由家人搀扶着向我告别。我微笑点头示意,没有说“再见”。是啊,谁还会愿意重来这个地方。
在医院待了近两个月,隔壁就是ICU病房,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家属的嚎啕大哭。从抽血化验到核磁共振,我被拉着做了十多种大型检查。每次检查前的晚上我都会彻夜失眠,在病床上蜷缩着哭到哽咽。我所在的病房位于十七楼,按照这家医院的说法,上了十七楼就没有下去的理由了,病人要么面临死亡,要么接受终生治疗。所以,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次病人跳楼事件。母亲的姨婆当年就是脑出血后半身不遂,从这里跳下去,头着地后身亡。自那时候起,这栋楼的十七层每扇窗前都被围上了铁栏杆。
也曾在无眠的夜晚,怨过家人。我好端端的在外地工作,一开始就不想回来,结果被强制拉回来后还要被关进一个这样的地方。我并没绝望到自杀,只是在这种地方待上两个月,每日躺在病床上输液打针以及配合白大褂医生做各种检查,耳朵听到的、眼前看到的都是人世间的悲痛欲绝,即便心性再强的人都会在这场持久拉力赛中精神崩溃。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这件事,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人生。直至后来医院判定是误诊,我才从这个纳粹集中营式的地方逃出来,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进医院。
出院后,我第一个联系的人就是慕蓉。她是我的高中同桌,比我早一年患上抑郁症。病因是母亲的突然过世,病症按照她的说法是晚上走在路上什么都看不见,俗称鬼遮眼。对于她母亲的骤然长逝,我一直深感愧疚。因为就在她母亲去世的前几天,我邀慕蓉去母校湘潭市一中故地重游。那是2015年2月16日,一个阳光暖煦的下午,也是我记忆中最诡异的一个下午。我俩先在教学大楼前摘了许多白茶花当拍照素材,之后走到操场,在那座有百年历史的哥特式风格钟楼前拍照。那天的照片还发了朋友圈,照片中一朵白茶花是前景,坐在操场上的我是中景,背景就是那座钟楼。值得提醒的是慕蓉在中学时常戏称我为“佳丽妈妈”。
白花,妈妈,钟楼。那天下午的拍摄都像预示着什么。没多久慕蓉的母亲就住进了ICU病房,几天后离开人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那天下午不拉着她去母校游玩,不去碰那大朵大朵反季节绽放的白茶花,不走到操场晒太阳,不在钟楼前拍照,那么,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除了慕蓉,我还联系了关圣殿的马老师,以后去他那画画。还有姜仁,去他开的乐器店弹钢琴。我以为只要让自己的生活足够忙碌足够充实,便可以彻底忘掉过往种种,就能成功走出抑郁症。可事实告诉我,自己把抑郁症想得太简单了,得上这个心理病症,是原生家庭、人生经历等等综合后的结果。
慕蓉是个性情随和的姑娘,马老师风趣幽默,乐器店的小伙子们帅气潇洒。可我每天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你看过羊的眼睛吗,医生说绝症病人在临死前就是这样的眼神看人的,而那时候的我,每日都是这样的精神状态:穿着中学时的破棉袄走在寒风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而祸不单行的是,没多久,我的亲叔叔肝硬化过世,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刚满20岁的妹妹在医院哭昏过去,爸爸急得一夜之间头全白了。叔叔在过世前几天还在喝酒打牌,没有一点要离去的征兆。可我的抑郁症却拖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觉得老天收错人了,该走的那个人难道不是我吗?
病情发展最严重的时候,我索性闭门不出,手机上删掉许多人,里面也包括慕蓉。原因不仅是我对她母亲的事感到愧疚,也为着她曾是抑郁症患者,所以每次看到她,都能在我心里反射出自己的悲凉处境。
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硬挨,像处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摸索着慢慢往上爬。后来学了心理学,才知这就是印度最古老的禅修方法:内观。印度的内观禅修很有效,这种静静体验痛苦的方法一开始很难受,之后更难受。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体验过程中,我感到全身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慢慢聚拢来,一天比一天多。直到后来去了云山雾海的庐山,在午后4点的烈日下,我爬到仙人洞顶峰。看着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的龙首崖,一下子顿悟了。我还有那么多心愿没完成,从前总是想着人生很失败,可是说不定哪天就成功了呢。我要活下去,我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我要一件一件完成自己的梦想。身体只是灵魂的寄居之所,我只需要追随内心的直觉和勇气,其他都是次要的。
从那时起,命运的转盘开始改变,我彻底从抑郁症中走出来。只是,我不愿意再回忆那段痛苦的时光,不愿再面对那段时间无助的自己。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段时光从脑海中抽出来,封存在酒缸里,随着时间发酵。等到有天桃花盛开,再取出来尝一尝,诉说那段醉生梦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