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这座老城,我已在此生活了近二十年,停留在记忆深处的是文化街上错落有致的矮旧平房、外婆家楼下的旧书摊、风雨路上的夕阳、十四总石板铺旁的大泡桐树以及午后挑扁担的老师傅在小巷上游走吆喝声:“磨剪刀哟修菜刀······”这些熟悉的场景很大部分早已随着时光消逝,而今老城区全面改建,所剩无几的记忆旧景也即将被拆毁殆尽。也许有天我面对高楼林立的老城时会产生记忆错觉,赶紧趁着一切还未消失殆尽前,将过往记忆封存起来,待时光酝成一壶佳酿。
风雨路
当一名舞蹈演员是妈妈的未了心愿,她儿时家里有三姊妹,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来的钱再供她学跳舞。于是待我出生后,妈妈把当舞蹈演员的心愿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自小生得长胳膊长腿,确是棵学舞蹈的好苗。那时老城里所有爱好舞蹈的孩子都在风雨路上的群众艺术馆里学习,我四岁不到就开始跟着艺术馆里的老师练基本功,馆里请来教学的老师都是省内有名的艺术家,一堂舞蹈课要二十元钱,这个价格在当时不便宜。当一名舞蹈演员是妈妈的未了心愿,只是工薪族的她硬是一咬牙供我学了十年的舞蹈。在儿时的记忆里,每堂课妈妈都会踩着那辆破旧的凤凰牌自
行车,载着我风雨无阻的在风雨路上前行。
群众艺术馆分为三层楼,一楼是会客厅和馆内小卖部,二楼是四间舞蹈教室,三楼是书画研习室。艺术馆旁种着玉兰树,树下的宣传栏里张贴者学生的书画作品和小演员的舞蹈照片。每个来艺术馆上课的孩子都很开心。除了我。我不爱跳舞,也没有舞蹈天赋,但自小很懂事,虽然一点都不喜欢跳舞,还是会在课上很认真地学,回家后勤奋地练,旁人若是问我喜不喜欢舞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因为我知道教室门外的妈妈在观望,她看着我学会一个个舞蹈动作,眼里会发光。我努力一点,认真一点,妈妈的演员梦就又近了一步。
周末的舞蹈课结束后,妈妈会推着自行车带我在风雨路上晃悠。风雨路两旁种着成排的大梧桐树,路的尽头是老城最大的百货公司,出售价格昂贵的外贸服饰。妈妈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但每次逛百货公司,她都只是穿上各式服装在试衣镜前晃悠两下,又很快更换下来,从来不买。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省学舞蹈的费用,为了这个舞蹈梦,年轻美丽的妈妈放弃了很多条美丽的裙子。她会在试完百货公司的裙子后,去风雨路买便宜的二手地摊货。那个时间段从百货公司出来,其他的学员家长早已离开,她可以放心地在地摊上挑选。 只有一次,妈妈当时正和服装摊贩为一条已看中的裙子讨价还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徐佳丽的妈妈,你在买裙子啊?”说话的是教我跳舞的徐妙春老师。母亲一见徐老师,羞得两颊通红,忙道:“我等人呢,随便看看。”这件事过后,妈妈每每在艺术馆遇到徐老师,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截。
风雨路上的地摊买卖是老城的一道风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夕阳下的风雨路颇为热闹:耳畔传来对面雨湖公园的划桨声,卖花木的大爷忙着搬移花盆,水族摊上的金鱼、乌龟、蝾螈各自为伍。我在水族摊上买过很多大眼睛长尾巴的金鱼,几毛钱一条,回家后从花池里挖出些小虫喂养它们。金鱼们长得很快,生命力也颇强,到了冬天,鱼缸里结冰了,它们都还活着。售卖盗版黑胶唱片的摊贩将音响开到最大音量,那时最流行的歌曲是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两棵梧桐树间绑上一根晒衣绳,用小夹子将当红歌星的海报挂于绳上,海报上的周慧敏、齐秦、孟庭苇在夕阳下笑意盎然。
当然,最让我开心的是风雨路上的冷饮摊。夏天的午后,冷饮摊上摆满红红绿绿的果汁饮料,坐在梧桐树下,来上一碗晶莹剔透的刮凉粉,让老板多搁些腐乳汁和萝卜辣椒,再配上一瓶东宝牌汽水,整个人身心都能得到满足。冷饮摊上卖刮凉粉的阿婆身形矮小、头发花白,在风雨路上卖了几十年的冷饮小吃,无论来多少客人,她都是慢悠悠地刮粉、放料、搅拌,气定神闲地守着这份家业。已经好久没见她出摊了,不知她还好吗?
我的舞蹈生涯在上初中后,终于因学业繁忙而结束。妈妈看到自己梦想破灭,难过了很多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任何人提起舞蹈两个字。当然,她也再不上风雨路逛街了。
文化街
我四岁时跟着爸妈搬进文化街上的公安局大院,迄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文化街是湘潭的著名老街,街旁的很多大国槐树都是民初时种上去的,繁茂的树冠覆盖街道,到了夏天,暗蓝色的树荫下常有白发老人围着小木桌打叶子牌。街旁伫立着矮小敦厚的古旧平房,走近了会闻到松木的清香。整条街山地状的走势让两旁低矮的小房子在视野内错落有致,过去常有留着长发的青年画家在此处描绘街景。
文化街上最著名的景点是红月亮电影院,它是当年老城最豪华的电影院。内部的观影座椅是酒红色的软皮质沙发,抬眼就能看到影院天花板上的众星供月图。我上小学前在红月亮电影院看过不少电影,如《玩具总动员》、《泰坦尼克号》、《宝莲灯》、《英雄》等,这都归功于我爷爷。爷爷在公安部门当了一辈子警察,在城里以公正清廉闻名。他骨子里爱好文艺,但当年文革的阴影一直存在,担心被旁人诟病的他,每次都以带我出去游玩为借口,转而去观看电影。影院的售票处是个围着铁栏的小窗,旁边是影院小卖部,贩卖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爷爷每次在观影前,都会在小卖部给我买上一瓶哇哈哈,再给他自己买上一包炒板栗。爷爷看电影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情节,而年幼的我常常在电影播放的中途就睡着了。
那时每到周末的晚上,影院门口就会异常火爆,周边还有卖烧烤的摊贩,烟火气十足。记得97年热映《泰坦尼克号》时,影院门口有卖塑料宝石的小摊,那些蓝色的假宝石被唤作“海洋之星”。观影后的情侣们感动于露丝和杰克的爱情,摊贩上的“海洋之星”每次都能被抢购一空。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红月亮电影院被强制关闭了,影院在老城荒废了很多年。就在上星期,政府开来两台推土机,仅十多分钟的功夫就把影院夷为平地,现场废墟中爬出两条巨蟒,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走进山林。
文化街街口有家馄饨店,开了近二十年。老板娘年近五十,皮肤仍然光滑细嫩,如她手中制作的玲珑小馄饨般白腻嫩滑。店面很小,六平米的空间内安置着灶台、洗手池、两张桌子。老板娘坐在靠里边的桌子上包馄饨,来客在外边桌上吃食,老板娘声音甜糯,包馄饨时还不忘和男客人谈笑几句。店里的馄饨四元一碗,二十多年没有涨过价,鲜红的剁椒是老板娘秘制的,米粉臊子是酱烧土猪肉。老板娘美丽热情,馄饨店的生意一直兴旺。店门外放着一个小音箱,播放的全是王菲的老歌。馄饨店到了中午就关门了,老板娘忙着赶下午的牌局。
馄饨店对面有段十米长的红色矮墙,那时每到秋天,会有扛着麻袋的老伯在此处打人参米。一见到老伯的到来,家家户户会拿出一个大脸盆,内盛上一些生大米。老伯将生米粒倒入生锈的大肚机器中,推动机器上的转盘,不多功夫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从机器后的大麻袋中蹦出一大堆蓬松的人参米。一小碗生米能打出满满一脸盆的人参米,扑鼻的大米香和突然的爆炸声引来许多孩子围观,街上热闹得和过节一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老伯了,童年时光也随着打人参米的最后一声炮响结束了。
十四总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段时间爷爷奶奶回北方探亲去了,我便常去小姨姥家吃午饭。小姨姥家在十四总,这一带有很多卖二手家具和古旧瓷器的店铺,都是那种开了很多年、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老店。这种老字号店铺一般都有厂家直接订购,上门来零散购买的人很少。店里的少东家常常在门口几案上放一壶好茶,仰身躺在摇椅上看报纸,一天很快打发过去。姨姥爷退休后,常常下楼和家具店的少东家聊天解闷,有时再叫上两人凑成一桌牌局。
二手家具店旁有个卖鳝鱼的师傅,每年清明节前就出摊,立上木架子,旁边支架上放个大水盆,里面清水供养着游走的鳝鱼。师傅顺手抓住一条滑腻的鳝鱼,将一枚小铁钉打入鳝鱼的头部,固定在长木板上。待鳝鱼不再动弹,他再拿小刀在鱼身上轻轻一划,撕下鳝鱼中间的脊梁骨。师傅动作麻利,几分钟可拆上二十多条鳝鱼。上海人也爱吃鳝鱼,但杀鳝鱼的方法是将全部鳝鱼浸入热水中,肉质远不如直接活拆的鲜嫩。
拆鳝鱼是一个纯手艺活,总能引来一帮孩子围观,大人看着也过瘾。小时候,家里大人总告诫要远离拆鳝鱼的摊子,鳝鱼血溅到脸上是洗不掉的。在老城,鳝鱼是道名贵菜。小姨姥家经济条件并不好,但我上她家吃午饭,常常能吃到新鲜鳝鱼。姨姥爷有一手好厨艺,他做菜时总要在手边放上一瓶白酒,一半倒入菜里,一半倒入自己肚里,整个厨房满溢着浓郁的酒香。姨姥爷常常给自己卤个兰花干或者炒个火腿肠下酒,我那时中午在他家吃饭,常常饭都吃完了,他的酒才喝到一半。姨姥爷喝酒多,吃菜少,有个好菜也是尽我吃。人喝多了,话也多,我中午不睡觉,趴在饭桌上听他讲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窗外的泡桐花开得正旺,大朵的花瓣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十八总
十多年前的时候,每个周末妈妈都会带我上外婆家聚餐。外婆家在十八总,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每次来十八总,妈妈总是不准我乱跑,最多在外婆家楼下的花园逛逛。那个花园中有棵古松,松树下有尊石雕小白象,我和表哥常在此玩耍。表哥大我一岁,自小淘气的他从来不让着我。有次我和他围着白象玩耍,他把我抱到高高的象鼻子上,自己却笑着溜走了。我一转脸看不见表哥,吓得趴在石象上哇哇大哭,过了好久才被好心的路人抱了下来,外婆把表哥一顿好骂。
那时在小孩子中兴起收集小画片的热潮,赢得小画片的游戏方法是几个孩子围到一块儿,每人出一张小画片,全部画片背面朝天,划拳获胜者用手掌使劲拍地一次,画片震弹后正面朝上的部分归拍击者所有。表哥每次玩这个游戏都要把手掌拍到红肿,我划拳划不过他,拍小画片更不是他的对手。每回游戏结束,我都会哭着问他要小画片,他死活不给。两小孩闹得凶起来就会打架,任谁都扯不开。大姨见场面不好收拾,忙抱住表哥,对我说道:“佳佳,我把哥哥抱住了,你赶紧打他几下。”之后她又对表哥骂道:“你是哥哥,就不能让着她点吗?快把小画片给妹妹一些。”表哥自小最怕大姨,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画片给我。等到晚饭过后,他再通过游戏把这些画片赢回来。
夏天的周末,在外婆家是要午休的。妈妈带着我,大姨带着表哥,对头睡在用茶水擦洗过的竹席上。我一向午休是睡不着的,只等到楼下有小贩叫卖火腿面包时,就开始摇醒妈妈,嚷着要吃热面包。外婆家楼下常有挑着担子卖热豆腐的小贩,听到晃铃声,拿出一个大碗,内置五毛钱,噔噔蹬地下楼排队。小贩打开木桶盖,用大铁勺从木桶里盛出热气腾腾的热豆腐,打上一大碗来。半碗拌入砂糖现吃,半碗留着晚上煮豆腐咸菜汤喝。那时每次午休起来,大姨会上外婆家的厨房,将新鲜黄瓜和芫荽洗净后过滚水,撒上香油辣椒凉拌。我和表哥一人拿一双筷子,吃得不亦乐乎。
外婆家门口有个旧书摊,贩卖文革年间未被搜出的插画旧书,纸质泛黄的插图都是老艺人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我和表哥常常蹲在旧书摊前,我坐在椅子上看书,他守在一旁玩玻璃弹珠。
我上初中时,大姨离婚了,她独自一人上外省打拼。表哥被判给了终日酗酒的大姨父后再也没有来过外婆家。而今外婆家周边的老建筑群都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只石雕白象乐呵呵的昂头站立着,旁边的古松树干上还留着表哥当年刻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