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医院好像也没有考虑到监护室探访者的感受,坚硬的靠椅仿佛是上世纪的产物,让我坐立难安。
窗外树影婆娑,陈升躺在苍白干瘪的病床上,整个身体贴合的凹陷在垫子中,似乎要与之融为一体,监护室里静的只剩他拉风箱般的呼吸,正与死亡拼命的拉锯着,那把随时会熄灭的火种,并不能撑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终于,对方先开了口。
“雨,是生死离别。雨,是一生错过。”
若是放在平时,遇到这样开场的人我一定会去调侃两句,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很难去说出那些不合时宜的话。
“听说是你接手了鲸歌?”陈升的声音沙哑,软弱无力。
我点了点头,屁股离开椅子,不知道为何有种想要起身的意思,可能只是想离陈升近一些,或许这样能节省一下他的体力。
节省一下重症患者的体力?
我他妈真想骂自己两句。
于是为了缓解尴尬,我故意将凳子往前挪了挪,屁股又坐了上去,“很抱歉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打扰您,只是……”
我犹豫了一下,但又转念一想,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么自我拉开病房门的那一瞬间,犹豫对于陈升来讲,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我新开了一间小店,员工里有个你之前的女店员,她……”
“是乔夏吧。”陈升一针见血,不留余地,也许人这个时刻,已经厌倦了人与人交往中无畏的客套与婉转表达。
我又点了点头,其实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你喜欢她?”
我的屁股再一次的迅速离开了椅子,急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没有,你误会了!我……”
“唉,可惜了。”陈升没有听完我的解释,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是那样的低沉且又绵长,就好似空谷中吹过的风,听起来是那般的薄凉。
“我记得我有给乔夏留过一封信吧。”
“是的,桃子交给她了。”
“那既然她已经看过了,我想你也就没有来这里的必要了。”
“不不不,这一次并不是乔夏让我来这里,而是我自己想要见见你。”
陈升扭过头看着我,那双空洞的黑眸如同窗外乌云密布下的黑暗世界,可那里没有风雨,也没有雷电,有的只是静如止水的虚无。
于是我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些我本不了解的故事。
这世间最难熬的从来都不是狂风,而是暴雨过后的风平浪静。
这个男人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绝望压抑,死亡如同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总会在一个特定的日子里前来拜访。
他并不害怕,也不愤恨,他对这个世间默然,对自己的人生看淡,好似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
可我仍抓住了那黑暗世界中的一缕发丝,那根雾蓝色的长发隐匿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可却不能拽出那颗长在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只能留下一封诀别的书信。
若是他真的想要在这里默默等死,陈升又何必为乔夏留下那一封信件呢?
“你?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吧。”
“可你还是选择见了我,不是吗?”我试探性的问道,“其实我能大概猜得出你给乔夏留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多半是说些狠话,劝她放弃你,寻找自己的生活等等……”
陈升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一时语塞,窗外的一声惊雷,在狭长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明亮的倒影。闪电划破夜空的同时,也击中了我自以为是的内心。
许多年前,在北京某医院的病房内,差不多同样的情形,但我坐在病床边夸夸其谈时,那个我记忆中的少女,是不是也是同陈升一样,在心底轻蔑的望着我。
我突然明白我这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因为或许病床上的这个男人还有话要对我说,毕竟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下逐客令。
“是陈颖跟你透漏了这里的地址,对吧。”
没等我回答,陈升就继续说道,“很感谢你能来看我,不过这个地址请你依旧保密,我的时间不多了,乔夏是个好孩子,她的生活不该停滞不前。”
“你的病……没有转机吗?”
“如果说中国允许安乐死的话,我早就入土为安了。”男人转过脑袋,将后脑勺对着我,我看见他脑后不多的头发中有几道黑色的线条。
“我这里有颗定时炸弹,哦,不对!是随时都可能自爆的炸弹。老李说要是做切除手术,百分之三十的成功几率都不到。其实对于我们这人来说,百分之九十九和百分之零是一样的,你以为这是中彩票吗,还要讲概率。”
陈升又转过头来,那张苍白的脸上显示出了一种带着讥讽似的自嘲,“生与死就是手心与手背,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了一般的活着。”
我并不明白陈升说的死了一般的活着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就算手术成功,也会给患者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但我听完他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决定走进这个病房就是个笑话。
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自以为是的可以拯救他人的满足感?
还是为了几百公里见上一面,亲自给陈升已经放弃的伤口再撒上一把回忆的细盐?
猴子说的对,从大学到现在,我们这些人中,唯一没有变的就是我这一个。其实他的话中给我留了面子,这些年来,唯一天真可笑,毫无成长的还真是就我一个。
一个始终不谙世事的傻逼。
“不好意思,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乔夏,就当我没有来过吧。”我起身准备要走,却想说点什么临别的话,想说祝你早日康复吧,又感觉不合时宜,也不知怎的,最后没头没尾的提了一句,“那头名叫Alice的鲸鱼,最终也没能找到跟它相同赫兹的同伴,在一年前郁郁而终,而它对这个世界的馈赠,也埋在了深海里,无人知晓。”
于是我没有回头再去看陈升的表情,轻轻地拉上了房门,穿过医院的走廊,再次走进了雷雨交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