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府正厅。
樊将军强撑病体坐在花梨木圈椅上，受了六皇子元宇澈的礼。
“受不得六殿下的礼。”樊将军淡淡地说，“筝儿不在了，殿下以后也不必再来。”
元宇澈心情也不好受。樊将军大半生戎马戍边，劳苦功高，晚年回京养老，竟遭此重大打击，眼看沉疴一月余竟未有起色，确实令人心焦。
斟酌了一会，元宇澈终于说：“樊将军一心为国，功在社稷，今缨疾如此，父皇十分挂怀，还望将军保重贵体，放下心事，游目前途。”
樊将军也不谢恩，淡淡地说：“六殿下不必多言，筝儿不在了，我痛在心，六殿下则未必。”
话说得这么直白，元宇澈不知怎样去接。
“殿下知道吗？当年在涠城，为了救殿下，筝儿落下了每逢秋凉就咳嗽的病根，还，脊背还留下了伤痕。殿下，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心痛吗！”
元宇澈大惊，同时心口一紧。
“樊将军？”
樊将军终于把话都说出来了：“那时殿下刚打了胜仗，恩宠正盛，随圣驾巡边，一路招来思慕无数，这也恰当。我外孙女年少慕艾，也没什么错。”
“到后来殿下被交址败兵暗下毒药，昏迷跌入海中，是筝儿将殿下救起，又得到了殿下一枚玉佩，我只想缘分天成。再加上筝儿为救殿下脊背受伤有痕，若再嫁他人恐有疑嫌，殿下惹的病根也该殿下承担，这才请求皇上赐婚。”
“想我筝儿千金万宝，虽没有京城贵女多才多艺，样貌也不够出众，但品行是极好的。原以为时日一长你自然知道她的好，谁知道……”
“樊将军，我……”元宇澈只觉得心口愈来愈紧，愈来愈沉。
冷场了一会，元宇澈正想告辞，见一近侍进来禀报：“将军，大少夫人去西街粥水坊要了些药膳粥，味道好，还暖和着……”
樊将军淡淡地说：“既如此，提进来吧。”
元宇澈见近侍提来一个食盒，忙站起身接过，放到樊将军身旁的小几上，很贴心地打开盒盖，端出一碗热粥，又打开碗盖，放上勺子。
樊将军不习惯他这般殷勤，一手端了过来，口气也小了些：“六殿下有心了。蹉跎六殿下半日，不敢再耽误殿下公务。”
这就是撵人了。
元宇澈遂告辞，由樊府管事陪送着出到庭院。
忽听得后头樊将军一叠声唤：“来人，快传大少爷、大少夫人到这里来！”
听这声音唤得迫切，不知何事。元宇澈脚步顿了一下。
“六殿下，请。”管事卑躬屈膝在旁边提醒。
元宇澈放下疑惑走向大门，他本是受父皇委托前来，已然消磨半日，自是要回宫禀告，所以也不逗留。
元宇澈向父皇复命，崇明帝听得樊将军心事不乐、病体不愈，也心下黯然，命御前近侍庞冬桂第二日和李院判再去探看。
几日之后，西街万源楼上，三个少年一边酌酒一边轻语。
面向窗口的一位着雪襟白袍，腰束淡灰八宝祥云玉革带，墨发高束，耳旁垂两根飘然苏湘蓝丝绦，剑眉星目，不怒而威，正是六皇子元宇澈。
左边一位，戴云雷镂空束髻冠，面若凝脂，眉眼如画，顾盼有情，乃国子监司业陆锡阳。
右边一位，齐眉一抹墨色布帛棕丝网贯，长眉入鬓，紫色长袍，飞鱼箭袖，是御前卫士长尚铣。
这三位少年公子，出身不凡，才貌出众，原本各自成名，被誉为“虞都三杰”。几年前相识，一见投缘，再见知心，几番酌饮清谈之后，更将对方视为生死之交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是两位知己！
只是今日，三杰之核心六皇子心事不乐，饮了几杯闷酒，慢慢就把事情说出了八九。
陆锡阳听了心下戚然，为元宇澈斟一杯酒，开解说：“凝之，你毋多愁多虑，樊将军也是爱外孙女心切。”
元宇澈不回应，一仰头将一杯酒饮尽。
陆锡阳又为另一边的尚铣斟一杯，和他碰杯，岔开话题：“此话不再提了吧！倒是退之你连升三级，蒙圣恩出任御前侍卫长，该贺你一杯！”
尚铣尚退之一拳打到陆锡阳胳膊上：“献之，你我三人还说这客套话？虚得很！”
陆锡阳说：“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圣上检视御卫军，一时兴致大发，诵读了边塞诗圣黎白石的《塞下曲其一》，还问有谁能背诵，退之你一口气背了四首。”
说着将大拇指伸到尚铣跟前：“圣上问还有谁能背，众人都缄口不敢应。退之你一时风头无两，哈哈哈！”
尚铣将一杯酒放到他唇边：“你想要我夸你不是？”
陆锡阳接过酒仰头饮下：“何伤乎？想你我皆是赤胆忠心，又极有才，囊锥脱颖那是顺理成章。哈，我这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子监司业也不是浪得虚名。”
向元宇澈努努嘴，陆锡阳一拍尚铣肩膀：“正话，男子立于世当然要努力向上，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有人未必如此……”陆铣斜斜看向元宇澈。
“嘘——”陆锡阳向他使个眼色，又将二人酒杯斟满，又开门出去招呼酒博士到对面粥水坊端些药膳粥来。
尚铣顺着陆锡阳言行，也说了几句：“听说这粥水坊生意不错，粥更是做得有味道。”
二人就谈论起这粥水坊，看元宇澈仍闷闷不乐，不由交换鄙视的眼神。
元宇澈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你俩也不必瞪我。子非鱼安知鱼之忧？我原不知她为救我竟受伤落病，现今知晓……”
“昨夜，昨夜，她竟入梦中指责我！而我从没正眼看过她，所以梦里也是面目模糊得很……”
“情痴了，情痴了！” 陆尚二人不住点头。
元宇澈摇头：“错了，我本就未钟情于她，只是……看到樊将军如此情形，不由心下伤感。”
陆尚二人连声开解：“也是你太敦善了。当然她也难得。之前你不知，今既知道了，若她在世，你自然会娶她、待她好。你知自己会有此心，就不必过多自责。”
尚铣道：“我看你常年练武，伐边剿匪，叱咤战场，从来不近女色，不屑儿女私情。这两年怎么了？之前絮絮叨叨讲什么崔小姐，如今又啰啰嗦嗦玉小姐，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陆锡阳忙拦住他：“罢了，年长了两岁心思自然会多些，想通了就好。男儿本色，不会一直被这凡人琐事干扰。”
元宇澈也不应声，推开酒盏立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陆尚二人相对莫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