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邱上检查回来后,刘有才把初步检查情况向稽查队长做了汇报。
只有一叠进货单上五六万金额的合计数字和几页向郑新昌询问的询问笔录,个体户既没建账也没有任何销售记录,其他什么也查不到。
稽查队长这几天正在对几家国营工厂进行抽查,人手本来就不多,刘有才等三人又被抽走去检查举报案件,于是把刘有才检查的情况向分管稽查的副局长任必长汇报了一下。
初步看上去并不像举报人说的那样玄乎,即使偷几个税最多也就在千元以下。
任必长听了汇报后,由于涉及举报事项不敢擅自决定就报于税务局局长易如贵,经过商量,召开了一个局长们都参加的小型稽查会议。
在会上,易如贵首先着重拿出今年二月份地区税务机关转来的关于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认真贯彻执行〈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的通知》。文件提出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目标是:使企业适应市场的要求,成为依法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我约束的商品生产和经营单位,成为独立享有民事权利和承担民事义务的企业法人。
接着,又由分管稽查的任必长传达了税务总局关于加强对国营企业在转化机制中所涉税收加强征管和查收的要求,经会议对稽查力量和查补任务的考量,暂时同意了稽查队长提议的先把举报案停下来,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对大型国有企业改革中涉税查补力度上的稽查工作方案。
刘有才正瞌睡着有了枕头,自然心里欣然接受,其余两个年轻人这几天跟着刘有才有好酒喝有好饭吃还有好烟带,又见刘有才回到局里这样轻而易举就交了差,从心里对刘有才无不敬重,都以能跟着刘有才这样的好领导下乡工作而庆幸和欣慰。
两个人的“工作”积极性也由衷而然地从内心激发出来。
郑新昌过了些日子看税务局的检查销声匿迹,没有了动静,心想一定是给刘万福那两条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和效果,要不然他儿子会就此不了了之?他们走的时候不是说还要外调吗?可有确切消息传来,他们根本没有到过青树供销社批发站,难道是去了月州?
不过,这个猜想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那是绝对不会的,除非是在青树供销社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才有可能再到外地那个零散批发市场去。
再说,月州那么大,那么乱,就连进货人有时候去了都摸不着东南西北,何况又是几年前的事,先不说原来的小商贩还在不在,就是在也不会记得那些,即使去了月州他们也只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一点,郑新昌心里还是有数的。
被检查的事情有了喘息的机会,郑新昌马上反手开始了他的调查,这个举报人一天不查出来,他的心就一天吊着个大秤砣,不能轻松。
但是,这又从何查起呢?总不能见人就问吧。再说,就是问,也不一定人人都会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他。
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想弄清真相,真是难上加难。
正好,清明刚过,这天上午阳光明媚春风温和。
郑新昌看店里没人就锁上门走出来,见有一伙人老人正在对面供销社门市部的台阶前聊天就倒背着手慢慢迈着八字步踱将过去。
心想税务局这几天的检查在邱上村已不是秘密,听听大家在暗处怎么说,也许能理出个想要的线索来。
让他意外的是,所有人没有一个提及他的事,只说些农忙地里的事,幸好有人问了他一声这几天接待税务局客人的事,还没有等他想好如何回答,就听见有人甩下一句:“现在的事,给公家人吃好喝好招待好就没屁事。”然后,大伙都笑一笑散去。
什么信息也没得到,反倒是又将那些话搁在了心里,使他怏怏不乐。
什么意思?难道都想让查出点什么来?什么是招待好就没事?难道不好好招待就会有事?这些人到底是不会说话还是在说风凉话?
郑新昌大为不快,一个人闷坐在商店里没有心情再去和那些庄稼老头闲聊。
这天下午刚睡罢睁开眼就接待了一位贵客,其实也是一位常客,真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就在他睡意犹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深感无趣之时,一个女人推门进来买酱油,买好酱油还站着看着柜台上的其他货,像是有意又似无意:“郑主任,这两天税务局的没来?”
她这一开口不要紧,要紧的是几乎要把郑新昌的舌头惊得掉出来。
这位是谁?她就是原来在收购门市的闫凝香!刘万福的小姨子,刘有才的亲姨姨!
想到这里,郑新昌的脑门不自觉地沁出一层汗来,真的是老糊涂了,忙这忙那,怎么竟然会把这层紧要关系给疏忽掉了呢。
经这一惊,大脑哪里还能存住一丝一毫的睡意?
他一骨碌从床铺上翻起来忙堆上满脸的笑容。
这像水中散开涟漪一样的笑脸在闫凝香的记忆中可不多见,但她今天却一点都不感到突然。也许这张难得的奢侈笑脸,她已经早已预见。
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早已在等待着他的那张笑起来并不自然的布满皱纹的老脸。
“是,这几天没来,凝香,我前两天还准备找你来给招呼招呼来着,可后来一想也就没有打扰你,毕竟咱这不是什么体面事,害怕给你添麻烦,再难为你。”郑新昌毕竟是多少年在社会上混出来的老油条,临时发挥几句还就是都在理上。
“这是说哪里话,郑主任前些年对我的照顾何止这一点点,有什么为难的,那小有才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当初我姐没奶身体又不好,就生凭我一口一口喂牛奶把他喂大。我说话有时候比我姐还要顶事。再说,郑主任,咱们是什么关系!吴成德当年分管收购站,我也是被淘汰对象,这几年就更不用说,咱人也老了,人家对待咱就和一堆垃圾一样。还是郑主任你好啊,多少年来,让我在门市上什么事也没有,清闲自在还不少领工资,唉!”说到这里,闫凝香不免流露出对往昔的怀恋和对现在境遇的不如意。
“唉!老了。再也回不去了!邱上供销社让吴成德给糟蹋了,我们都成了受害者。”郑新昌说到这里不由地想去探秘,想去搜寻自己苦思不得其解的线索和答案,“可是,即使已经解甲归田了,却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仍然有人揪住我这老头不放,穷追猛打不依不饶。”
还没有等郑新昌的话音落下,闫凝香就接上了茬:“那你应该清楚是那个缺德鬼鼓捣你。”
“这哪里知道啊,凝香,你说咱在明处人家躲在暗处,这能明白吗?古人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郑新昌一副凄惨的样子,无奈地摊了下手说。
“那还不是明摆着吗?还有谁能这样恨你的,我看咱邱上没有这样下狠手的人,你难道想不到那个人是谁?”闫凝香自以为是地肯定而有所指。
郑新昌一听顿时也不假思索地突口而出:“吴成德?”
“除了他还能有谁?其他人就是有那心也没有那胆!”闫凝香的话说得特别肯定,且有十分把握。
郑新昌心中这次不是一惊了,而是一激动了。
他的目光透着惊喜和仇恨:“果然是他!妹子,是不是你外甥告给你的?”
相比郑新昌,闫凝香显得特别冷静,连口气的速度都没有任何变化:“郑主任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怎么说了个老就真的一下子老了?这还用问别人吗?给谁也会想到。”
郑新昌顿时无言地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吴成德。
闫凝香说完拿着酱油不紧不慢告辞而去。
要把这些话放到别人嘴里说出来,郑新昌可不是轻易就能相信的,不知为什么,今天从闫凝香的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成了金口玉言。
他深信不疑!
以前看重她照顾她,并不是看好她的美色,而是有刘万福在公社当主任的原因。后来和她说话投机,更不是因为她善解人意,而是他们有一个共同意怼的对象吴成德。
现在能对她的话当然毋庸置疑恭耳聆听,又是因为她是刘有才的亲姨!
真是:一缕阴风平地起,旧仇未灭新恨生,只道猜忌是魔鬼,世事真情待印证。
再说刘有才心中一阵暗自庆幸,要不是县局有重要而紧急的事情要办,要不是稽查队人手短缺,还真不能说撂下就撂下,说抽手就抽手的。
这次接受对郑新昌商店的检查任务,越来越使他觉得是个烫手山芋,不用说还有诸多人情搅到里面,就是没有人情,也不一定能弄出个水落石出的真相结果来,凭那一点证据资料怎么收场结案?心中还真的没数。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都存在着不可预料的变数,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潜流暗涌。
刘有才万万不会想到,他们还没有到国有企业呆够一个星期稽查队长就告诉他一个不愿听到的扰心消息。
地区税务局打来的电话说有人又将兴昌便民优惠商店偷税举报到地区税务局,地区税务局要求尽快查明,并将查处结果上报地区税务局。
这心才刚刚安生了几天,就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打乱了。
刘有才很想一推了之,可事已至此,这半拉子工程还能推给谁,推到哪里去?
当他听到这个糟心消息的时候大脑一片紊乱。
自从上了班到了税务局还没有碰到过这么让人惆怅的差事。
既然队长已经安排他再重新回到原来的案子中继续进行检查,就只能硬着头皮查下去了。
下面唯一的行动方向就是搞外调。
月州太远且不谈,去集贸市场,那么多个体户,一个外地税务局的工作人员,还要和当地的税务机关联系,想来也犯愁。
最后还是决定先去青树供销社批发部进行调查合适。
于是,他们三个当天下午就同骑着局里昨天刚分配给稽查队的摩托车向青树镇进发,。
摩托车就是比自行车好,尽管三个人坐着有点挤,也比自行车体面、省力、快速,从县城到青树只用了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到了青树去到青树供销社,首先找到供销社主任吴成德说明了来意。
不过他们没有说是举报案件,只说是要对青树供销社批发站所有进出货凭证进行检查。
吴成德其实对批发站的具体业务也是一知半解,早有对批发站的运行情况进行摸底的打算,特别是对郑锋军在批发站的那一段时间产生的业务进行一下内部核查。
苦于事情多,真正懂账务财务的人才又奇缺,和县社说过一次,想请县社抽两个懂账务的来给往清捋捋,县社也一直没有抽出人来。
现在听说刘有才他们要来检查,当然心中欣然接受。
他当即就把张和宁叫来,双方介绍过后,吴成德对张和宁郑重交代了密切配合县税务稽查队到批发站检查事宜,然后就有事去了县城。
邱上供销社批发站的所有进货和出货单据都已经封存在库房里,当张和宁让批发站的员工将高高的几摞打包整齐的进出货单据凭证抬到刘有才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惊愕的头都快炸开了。
这么多!说实话,就是挨个翻,一个月的凭证也够他们几个看一星期的,而且也不一定能看完。
但是又不能在供销社职工面前流露出发愁的情绪来,只得从批发站建站开始看起。
随着时间的转动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他们互相看了看各个人面前的一叠薄薄的单据心里不免感到彷徨和焦虑。
那两个小年轻人倒好说,反正你让做啥就做啥,手头不闲就行。
可刘有才就不一样了,这一次是他到稽查队的第一炮,这一炮响不响会直接影响到将来发展的全局,特别是关系到局领导对他的看法,往深里想还会直接影响到他未来和前途,心里能不迷惘,能不忧虑吗?
说实话,如果现在能费点事弄出个结果来,就是他郑新昌送一头牛来都不会顶事,。
刘有才从心里不会为他放水,倒不是说一心为公,也不是为了国家六亲不认,那些只能是写文章作报告的时候说得漂亮话。
而是,他必须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考量。
问题是现在关键的关键是面对这几十公斤重的薄如蝉翼的单据不知从何下手,不知从何查起,
业务上的欠缺不能不让他充满焦虑。
如果按照今天这种原始查法就怕一年也翻看不完。
现在郑新昌在邱上不发愁,说不定还喝着小酒,反而把查人的人愁得如坐针毡,就连青树供销社给安排的美酒菜肴都吃不出味道来了。
那一夜刘有才回到家中,连忙把书架上有关检查的书都翻腾出来,什么《稽查技巧》,什么《稽查方法》,什么《商业企业会计与核算》,什么《税务查账入门》等等,都快把床都摆满了。
他老婆看着他看了这本看那本的样子有点异常和搞笑,打趣说:“有才,什么时候又开始钻研百家知识了?这些书自放到书架上也没见你动过,今天都请出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要报考函授?”
刘有才没好气:“你该干啥干啥去,我这里还挠不出个头绪来呢,你添什么乱!”话刚出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把头猛然抬起来眼里露出期望的光:“哎,你别走,过来!”
“你不是让我该干啥干啥吗?我也不想给你添乱!”他老婆反唇相讥。
“哎,来,我问你,你每天常在银行的柜台开票,如果一年后,银行领导想了解一下某某单位的用款情况,能不能尽快查出来?”
“嗨,那还不容易吗?一杯水的功夫!”他老婆笑了笑说。
刘有才心头一振:“一杯水?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领导不是看一份单据,是要看某个单位在你们银行里业务产生的一年单据,你们单位一天就开出那么多的单据,要一天一天从这些单据里找出该单位的发生凭证来,你正经点好不好。”
“呵呵,我的税官大人,你正经点好不好?我还没有心思和你开这种低级的玩笑呢!”他老婆看着刘有才惊诧而疑惑的目光:“翻开分户账,一目了然,还用去一天一天去找单据啊!真是,您以后还是多看看书吧,遇到事情把你愁成那样!”
刘有才顿时一拍脑门,真是,我怎么就把那层给忘了呢?先把分户账拿来,再跟着分户账去调单据有多快,多捷径!当夜说不出有多感激媳妇,美滋滋地一觉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