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西山,血色残阳。
一片片云霞透着一丝丝柔和的金光。
残阳的光芒穿过云霞照射在大地上时薄滑如缎,有风吹拂,细碎的折痕轻盈无声地漾动。
丫头将手举高,想要拉平折痕,可她指尖一触及那残阳的光芒织成的薄缎,也突然虚化。
放眼望去,望到眼里的,只是些被残阳修饰过的凋花衰草、老柏苍松,天地的悲苦抑郁也和她的心境一般无二了。
她再低头看张公子,不禁又黯然失色,泫然落泪。
残阳迷离中,一颗颗颊边的泪珠也让人心生一团团晶莹的苦涩。
屋外,花圃,幸好还有大堆的各类花朵开得旺盛,凋谢枯萎的总是路边杂草中无人问津的几朵野花。
此时艳花簇拥,张公子手执丫头那只突然虚化的手,小心呵护,丫头那只手终于逐渐恢复了真实的温度与血肉。
让她那只手恢复的,不是张公子的呵护,而是张公子脸上微微浮现的一抹笑。
丫头也笑了,甜美地笑了。
风吹花语,花香人醉,正如某段岁月一样,最满足却也麻木。
所以丫头深知,从始至终,张公子对她的爱,都是留有余地。
而丫头自己却从始至终都是完全敞开心扉,袒露灵魂。
所以丫头又很容易满足,也就时常麻木。
张公子悲哀的,是人必一死,在生死面前,什么也留不住。
人留不住,时间留不住,青春留不住,壮志留不住,风与花香与阳光留不住。
今后虽还会有阳光有花香有风有壮志有青春有时间有人,却已只剩下茫然的似曾相识。
张公子暗暗地轻声叹息。
歃血为友友已去,共枕为妻妻已老。
张公子,现在的你除了可偕丫头品赏旧景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做?
他的叹息即使发生在内心深处也休想瞒过丫头。
这个娴静淑雅的妻子,嫣然一笑,柔声问道:“公子,今天是老庄主的六十寿诞,你也不打算回去?”
迷惘中一字字听着。
六十寿诞?
陌生冰冷的四个字,就像那年老庄主责备他时的眼神。
张公子自己的眼神却冻住,直到此刻父亲那年那时的眼神还真切地刺激着他。
他此刻的心情也受了影响,变得萧条索然。
他苦笑,比哭更苦的笑。
他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一连串让他痛苦忧郁的记忆。
杂乱无章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在他脑海中闪回。
XXX
十三年前。
栖凤山庄。
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改变张公子原本美好生活的事。
也是日薄西山,夕阳如醉,霞光四射的景象惑人眼睛。
夕阳下,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老人满身尘埃,汗流浃背,显得疲惫不堪。
长途跋涉对他这种弯腰驼背的老人而言当然是折磨。
可他左手牵着少年,右手紧握一柄月牙形的弯刀,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坚定。
看见这柄弯刀,张庄主就肃然起敬了,立在庄门前垂手迎接,像是地方官吏面对省府大员。
老人此来是为求张庄主收容少年,张庄主诺诺应承,不敢有半点推托。
张庄主威名在外,竟这么畏惧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
庄里稍有见识的奴仆,很快就识出了老人的真实身份,也蓦地肃然起敬,还用严厉的眼神示意那些往庄门外探头探脑的下人赶紧走开。
老人辞别时告诉张庄主,他已经替少年取好了名字:燕归来。
正是那个使得张公子一生幸福瞬间破灭的燕归来。
XXX
不久后的又一夜,一场神鬼俱泣的暴雨突如其来,淋湿了栖凤山庄,庄内每个人都眼睁睁醒着,思绪混乱,心也湿透,外面的暴雨轰轰烈烈,他们的心滴滴答答,也不知是在滴血,还是在滴泪。
原本的风平浪静,终于彻头彻尾的颠覆。
发疯的风卷着成堆的乌云,浑噩得满是乌云的夜空就像是污泥浊水的沼泽,低沉的压向大地,刹那间使整个世界漆黑如墨滞闷如死。
谁也看不到谁,即便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也感觉不到对方真实的存在,山庄里外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亮,空气沉浊地压迫着胸口,就像夜空压迫着大地,人们几欲窒息。
整个世界掉进了一潭深不可测冰冷刺骨的黑水里,雷声隆隆,忽而锋利地割过头顶,忽而钝重地滚过心间,无休止的闪电在乌云里横冲直撞,随时会破开混沌,给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一种惨烈的光。
一个女人跟着这场暴雨而来。
一个不祥的女人,一个枯萎的女人,一个肮脏的女人,一个神智错乱的女人,一个口口声声自称是燕归来生母的女人,一个比恶鬼更可怖的女人,一个比泪滴更悲哀的女人。
从那一夜起,张公子才隐约明白,父亲之所以那么爽快地收下燕归来,只不过因为燕归来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在外头播下的野种。
亮如刀锋的闪电终于冲破乌云,狂暴劈下,将一切瞬间照得惨白。
一切瞬间在人的眼里黑白分明。
女人的脸一半惨白,一半阴影,闪电再亮也无法驱散那一半阴影。
女人黑白分明的弓腰站着,嘴唇也是一半上扬似笑一半下拉似哭。
闪电一闪即逝,仿佛只为了照亮这个现实世界的污浊丑恶,仿佛只为了让父亲一眼就认出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
父亲那一夜的眼力好得出奇,在闪电劈下的短促时间里,他果然轻易地认出了已被大雨淋透的女人。
他浑身僵直。
他曾经醉酒后污辱了她,后又残忍地弃之深谷,她孤零零的裸身躺着,寒风不停地从她身上刮过,她下体出了大片血,风中很快就染了一种刺鼻的腥臭味。
他来不及走出深谷,已嗅到那种腥臭味,立刻弯腰呕吐,酒全醒了,内心羞耻,又不敢转身回去,他突然憎恶地希望寒风能尽快冻死她。
当一个男人强行霸占一个女人身体后,欲望满足就难免在羞耻的同时产生憎恶,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有名望有地位有权势的男人,更爱面子,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惶急之下就要不择手段,尽力掩埋所有证据。
可惜事不如愿,她未被寒风冻死,月牙先生救了自己唯一挚爱的女儿。
但这样的经历他还有很多,酒醉独行,跟踪女人,背后打晕,满足兽欲,那些女人都死了,他坚信她也必死。
她们丧失知觉,在他身下葬送了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事后他绝不会记住任何一个,他有时候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打晕对方,狂暴凌虐,坚信对方必死,也就不用担心对方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冤魂不散。
他实在想不到,她活下来了,他实在想不到,她是月牙先生的掌上明珠。
他怕极,他怕的,不是她会将他恨得刻骨铭心。
他只怕月牙先生来替她报仇,月牙先生已是江湖的神,谁敢冒犯神?
但月牙先生终于上山,却没有对他显露出丝毫仇恨。
月牙先生领着他的野种,一个长得健健康康的儿子,态度和善甚至有些谦恭地求他收下,他怎能不从?
他以为自己现在够老,可以完全克制那肮脏的欲望,完全平静地度过残生,用残生来认真赎罪,他以为一切已算是结束,岂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又让他直面女人。
她孤身一人,冒雨上山,誓要揭穿他荒淫无耻的真面目,叫他的每个家眷奴仆都看清楚他是多么残忍龌蹉的人。
他吓呆了。
他心里百感交集,矛盾重重,不知是尴尬,是恐惧,还是懊悔。
看见她湿淋淋的头发,刺激得他脑海卷起一连串那天他在荒凉深谷疯狂污辱她时的景象,他成了旁观者,他目睹自己的龌蹉贪婪残忍邪恶,他浑身的肌肉都突然痉挛。
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羞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干了太多可恨可悲可耻的事,他身为武林正道的中原领袖之一,早已是个从里到外都见不得阳光的蟑螂。
他痛不欲生地幡然悔悟,可罪孽深重,一切无法补救,家里就算平时最怕他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看清他究竟是怎样龌蹉贪婪残忍邪恶。
他还有什么脸皮继续坐着庄主之位?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受着别人的敬畏崇拜?
他害死了不知多少女人,如果她们都侥幸活着,生下他的野种,一起找上门来,那些孽债堆起来沉甸甸地压在他身心上,是足以压碎他灵魂的。
他烦躁不安,几近崩溃,进退两难,手足无措,可又没有办法从女人黑白分明的脸上移开直视的目光。
女人冒雨上山,闯入庄院,也不是来报仇的。
女人只是为了看看他,也为了让他看看她,他看到她活着,发疯如暴雨的活着,就是最成功的报仇。
暴雨停歇,雷声在云层里沉闷滚远,闪电也在云层里朦胧逝去。
跟着暴雨突如其来的女人,也跟着暴雨远去。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他除了以全身心投入偿债,还能做什么?
他对燕归来无限好,几乎遗忘了庄内的其他任何人,包括他原本那个名正言顺的儿子。
那个儿子是他正室所生,是今后最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后代,可有了燕归来,他就再也不正眼瞧那个儿子,甚至有一次那个儿子重病快死,他也不闻不问,若非管家关怀备至,各处带着那个儿子求访名医,就真的回天乏术。
他以为欠下的孽债要尽心尽力偿还,却不知在还债的过程中,又欠下另一个人的债,人都是一辈子活在各式各样的债里,每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永远偿还不了的债。
XXX
那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过去,庄主原有的那个儿子却已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渐渐在老庄主眼里丧失所有价值,不再受到父亲任何形式的关注。
山庄很大,人很多。
每天都有几个人不厌其烦的围绕着他表示忠心,尽管老庄主已不正眼瞧他,可在下人们看来,他永远是最有资格在老庄主百年之后继承家业,所以他依旧能时刻被一些下人叽叽喳喳的阿谀奉承。
那些人轮流讲笑话给他听,连地上的青石板都听腻的笑话当然无法融化他冷如冰霜的表情。
他们竭力想逗他开心,他却反而越加忧郁。
他们不放弃,日复一日的喋喋不休,笑话没说完,他们先假装好笑,发出干巴的笑声。
他就日复一日魂不守舍的听着。
他并非完全置若罔闻,但他的心实在太空虚,一潭死水,怎么也激不起波澜。
他觉得自己废了,这辈子别想再活跃。
他在家里行走,一步步都像是濒临深渊,稍有不慎就要失足坠落,万劫不复。
他本就已是个万劫不复的人。
那时候他还没遇到爱情,支撑他生命的,是父爱。
是父亲往日的慈爱及地位荣誉,使他生出娘胎就做了人上人。
他很小很小就发自内心的为父亲自豪,很小很小就坚信,虎父无犬子,自己将来肯定也会大有作为,收获比父亲更高的地位荣誉,绝不给父亲丢脸,要为父亲一直争气。
不幸的是,燕归来突然到了山庄,突然夺走父亲所有的关怀。
他不甘心,可他不敢向父亲问清楚,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为什么。
他痛苦,愤怒,却又胆怯。
没有父亲的关怀,他做不了人生的勇者,他已经堕落成天底下最无可救药的懦夫。
XXX
整整六年另三个月,他熬受着,忍耐着,父亲即便是对面走来,也只有视若无睹的冷漠,漠然与他擦肩而过。
他还不如一个陌生路人。
看见路人,父亲都可能展现微笑,表示友善与热情。
可他呢?
父亲永远是爱答不理。
这么多年来,回头一想挺惊讶,自己的忍受力竟如此强。
但有一天他终于是再也受不了,连他一直视为铁哥们的男仆都没告诉就偷跑出庄,下山去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看着他,仍是年少壮志玉树临风的栖凤山庄少庄主,张海出张老庄主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从未给他丢过脸的儿子。
老庄主虽认可燕归来,接纳燕归来,对其无限好,却绝不带燕归来离开山庄半步。
十几年来,燕归来基本是被软禁在山庄,老庄主不允许家人漏掉丝毫风声以致自己身败名裂,臭名远扬,再也休想翻身。
所以在外面,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只有他。
游侠浪客看见他就发出挑战,认为战胜他是一种莫大荣耀。
即使战败也是荣耀。
茶楼酒肆的老板看见他更是极尽谄媚之态,热情得快失控了。
张海出平生最喜欢品茗谈天,酕醄说地,错觉自己也有挥斥方遒运筹定胜的豪壮与智慧,所以方圆百里的茶楼酒肆,大大小小没有一家不曾被他光顾,没有一家的老板不熟识他。
他气度非凡,洒脱大方,毫无架子,在外口碑很好。
他走到哪里都是德高望重。
三十七岁他就做了中原武林正道的领袖之一,地位几乎与天绝崖的部分长老平齐。
他的儿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人敢怠慢。
在那个世界里,张公子陆续有了惹人羡慕的友情爱情,人生有了其他的支撑点,不再空虚烦恼,不再抑郁寡欢。
他活得日益充实,他逐渐恍悟到原来不需要父爱,自己的生命也照样可以充实。
他不想回去,懒得回去,一辈子沉迷在友情里花天酒地,一辈子痴醉在爱情里你侬我侬。
为什么要回去见一个根本就对他视若无睹的人呢?
他出来这么久,父亲没一次派人找寻他。
随便丢了一样东西,都该稍微在乎一下,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血浓于水的儿子。
他冷笑,他早就当做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关系。
XXX
他做了决定,要使尽浑身解数去挣脱父与子的阴影。
也许挣脱之后,他就可以焕然一新,活得轻松愉快。
他逼迫自己忘了所有相关父亲的往事,一门心思沉浸在相关丫头的爱情里,日益美满而甜蜜,无忧无虑,和任何人都顺理成章的不计前嫌。
没有父亲,他终于昂首挺胸的顶天立地。
唯有那一夜的狂风暴雨,又使他承受了深不见底的空虚。
那一夜,不是在山庄,是在一家酒楼,先还细雨纷纷,万事万物都显得缠绵悱恻,突然细雨成了暴雨。
狂风大作。
那个自称是燕归来生母的疯女人随着狂风暴雨出现。
那一夜,只有他孤零零的面对疯女人。
闪电不断劈下,映亮疯女人半边脸,她的脸仍是黑白分明。
她那一夜的出现,和上次一样,是为了看看别人,为了让别人看看她。
仅此而已。
她除了神态和上次一样疯癫以外,其他地方已很正常。
头发梳理得顺滑如缎,披肩散着,脸上脂粉也浓淡相宜,衣着鲜艳整洁,走路时步子轻移,原本衰老的身躯竟能摇曳生姿,别具韵味。
她定定地看着张公子,看着仇人的另一个儿子,名正言顺的儿子,眼里有寒冷的火焰闪动。
张公子看不懂她的眼睛,却被吓得很惨,瘫软如泥的跌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那一夜过后,张公子日日夜夜感到胸口憋闷,压抑难受。
他以为自己挣脱父与子的阴影就可皆大欢喜。
然而他忘了还有燕归来,那小子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片阴影。
他闷闷不乐几个月,恍惚醒悟,那一夜疯女人来看他,来让他看,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报复父亲。
她不仅要父亲余生都活在痛苦自责的赎罪里,还要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憎恨父亲,永远没好日子过。
她不容许张公子逃避父亲的阴影,不容许张公子彻底遗忘自己有那么一个龌蹉丑恶残酷的父亲存在。
张公子必须一辈子时时刻刻牢记父亲,时时刻刻在对父亲的无穷憎恨里痛不欲生。
张公子再次空虚,再次因为父亲而每一天过得晨昏颠倒。
他每一天的白天睡觉,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睡觉,睡着了就必被各种怪梦缠扰,睡醒了和没睡一样无精打采,颓废沮丧。
他每一天的黑夜,精神亢奋,一刻不停地心烦意乱,心浮气躁,直到丫头再次离家出走,赶来与他密会。
丫头的真情陪伴,终于减轻了那段空虚给他造成的伤害。
他已能偶尔畅怀大笑,斟满美酒,共丫头交杯,倾吐比酒更醉人的甜言蜜语。
但他内心的空虚绝没有被任何东西填满,他成了个自欺欺人的懦夫。
当他对丫头甜言蜜语时,心中的失落迷茫反而深切,深切地掩埋了他所有的真实情感。
他支离破碎。
今天,日昳西山,残霞如血。
他早有了一种久违的不祥之兆。
安宁的日子不会长久。
现实的冷酷即将随着夜色席卷而来。
身侧紧紧依偎的丫头依旧是那么温柔娴静,却突以一句始料不及的话,焦雷般惊破他刚觉圆满的美梦。
这个白天,他终于好不容易遇见一场美梦,谁知醒来不久,美梦中缔造美好的恋人回归真实,竟立刻使美梦粉碎无痕。
为什么连丫头也不放过他?
上次用几年功夫才勉强挣脱父亲的阴影,结果被那个疯女人一下推回深渊。
现在用几个月功夫才勉强让那个女人给予的伤害稍有缓解,丫头又一下提醒他正视依旧冷酷的现实。
父亲就是他唯一的现实。
在这现实面前,一切都虚如泡影,包括丫头,尤其是丫头,瞬间薄得不可触摸。
丫头,别再逼我了。
张公子急欲大声疾呼,急欲叫天底下所有人知道,父亲的现实会使他多痛苦。
他渴望所有人的理解,不再只关注丫头一人的感受。
因为此刻的丫头,已经越来越薄了。
他痴呆地挨着一个薄如蝉翼的情人,
六十寿辰?
时光荏苒,太多悲喜交集,剪不断理还乱,转眼已过了漫长难熬的十年。
世间再漫长难熬的岁月总有尘封为记忆的时候。
面对那种岁月,心怀不甘的在其中浮浮沉沉,若决然选择勇往直前的活下去,不再做执迷的抗争,是没有人会认为你错的。
活下去本身就是坚强。
你还活着,不管你是什么心态,什么状态,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是懦夫遇事缩头,都一样坚强。
可现在,他又听到关于父亲的一些质问:六十寿辰,你也不回去?
他活着,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绝望里无数次崩溃,但他依然活着,好端端活着,并结交了许多朋友,拥抱了一个忠贞温顺的女人。
他为自己的坚强而骄傲,不是为父亲的名声地位,可现在,父亲终于再次回到他的命运里,他的坚强瞬间毁灭,毫无意义。
他以为,没有父亲的鼓励与关心,自己照样能活得万众瞩目飞黄腾达。
他不想父亲的任何一点痕迹再影响他的命运进程。
他不屑再追求父爱。
在父亲面前,他一辈子都是孤独陌生的,同时他也是最坚韧的。
他承受着失去父亲的痛苦。
失去人间的每种爱都很痛苦。
他专心诚意的爱丫头,让丫头逐渐取代父亲在他心中的位置。
当丫头问出那些关于父亲的问题时,他才知道,丫头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取代父亲。
这个因他要彻底忘记父亲而一直热爱的女人,不仅没达到预期效果,今天竟主动提醒他,在世上他还有父亲该孝敬。
儿子孝敬父亲,天经地义。
他到底回不回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
这十年,他时时刻刻都在尽力逃避,虽没逃到天涯海角,但他早就在父亲的阴影里解脱。
他不怕自己以后注定只能变成父亲,他不怕江湖人看见他只把他当成张海出的儿子来尊重讨好。
他除了还姓张,已经从头到脚的脱胎换骨,从里到外的焕然一新,是个全新的人,与张海出没任何关系。
可丫头干嘛又突兀的提醒他,质问他?
丫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知道他父亲快要六十寿辰?
他的笑僵住。
他非常空虚,连爱情的甜蜜温馨也填不满的空虚使他久久无所适从。
那种空虚,没有缝隙。
这次,他费尽心机,也无法逃离。
XXX
丫头的一双纤手仍被张公子紧紧握着。
柔嫩暖和的质感透入他逐渐麻木的手心。
他的手心如长梦苏醒,惊出了汗。
他的心也剧烈颤抖了一下。
一股寒流悄无声息的送入丫头娇弱的全身。
世间没有人比丫头更了解他随时随地的心境。
张公子难以割舍丫头的那份爱情,如果有一天命运要逼迫他为保护丫头而杀死在世的唯一亲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他在世的唯一亲人,就是父亲张海出。
爱情使他变得幼稚,他一天天的思绪凌乱,可每种想法都不切实际的可笑。
丫头在他身边柔柔弱弱的呼吸,兰花般的香味围绕着他,浮躁的心瞬间清新了许多。
一滴热泪不经意滚落,碰到了衣角沾湿的几点夜露。
冷露。
热泪融化冷露。
露水洇开,像沉默的哭泣,热泪却因此更显浑圆,圆如珍珠般闪闪发亮。
张公子惊异。
他视之为神话。
可惜热泪融化不了他此时闷闷不乐的心情。
热泪是丫头滴下的。
丫头悄无声息。
为什么突然滴泪?
丫头本是个爱哭的少女。
可今夜,惆怅的是他,不该她哭。
足下是一泓流泉,清可见底。
水面倒映着几枝茂树繁花,与岸上弱不胜衣的丫头和谐的衬托为一体,久久的难解难分。
丫头目光幽静如这夜景,丫头静成了景。
丫头比酒更醉人。
有她的作伴,张公子每天都要痴醉入迷无数次。
美好,安宁。
又沮丧,悲伤。
张公子第一次在她身边大煞风景。
XXX
张公子今夜愈是闷闷不乐,丫头越显得遥不可及,终于变成不痛不痒的局外人。
她突然滴下的那颗热泪,就像是关上门的一把铁锁。
她把自己锁在了张公子的心房外,她纵容着两个人此刻悄无声息的寂寞。
丫头看着张公子,她能看穿看透的,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多。
她爱得深,可惜越来越看不准。
不准,何来穿透?
世间没有人比丫头更了解张公子随时随地的心境。
然而心境也有表面,有里面。
她了解张公子心境的表面,却始终看不进里面。
里面太复杂。
里面的复杂太伤人。
张公子心境里面的忧郁痛苦空虚焦虑,掺杂不清。
连张公子自己也无法穿透那些情绪。
他黯然,漠然,不想表述自己内心激涌的各种感觉。
他独守自己的空心。
丫头忍不住贴耳柔声对他说:“真不打算回去么?他毕竟是你的父亲,父子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几世修来的缘分才让你们成了父子,你应该珍惜。回去见他一面吧,他已经老了,已经承受不起儿女的任性胡闹,我们真心相爱,也不能一辈子这样偷偷摸摸,这次回去,你给他挑明,我也回去给我爹挑明,我等着你快来迎娶我过门。现在回去还见得到,迟了恐怕就……”
就只有见到一堆白骨?一口棺材?一抔黄土?一座老坟?
寒蝉凄切,荒草摇摇,燕归来会为父亲端灵位,挂灵幡,竖墓碑,起坟头?
燕归来是野种,人尽唾弃,野种会感恩父爱?
野种不会,绝不会,所以最后还得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回去送父亲的终。
送终?
丫头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要说到“恐怕”?
自己为什么就顺理成章地想到“送终”?
这次如果真打算回去,难道将遭受不可逆转的厄运?
丫头失了言,脸窘红,赶紧噤声。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这是他这辈子最不容置疑不容改变的事实。
燕归来还未打乱他生活之前,他总为这个事实而亢奋,他特别自豪,充满了凌驾一切的优越感。
他的父亲,威震江湖,有口皆碑,即使和天绝崖十二长老一起出现,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可如今都变了,惨变,燕归来突如其来,夺走他的父亲,燕归来的疯子母亲又几次三番撕碎他的自豪。
那对母子残酷地使他们父子沦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共戴天,他不禁冷笑。
多么残酷,才能使曾经情感深厚的父子之间终于不共戴天?
如今,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这个事实无异一场灾难。
他早已在灾难中颓然摔倒。
一堵又长又高又厚的墙,透明的墙,阻隔他的所有出路与退路。
他进退不得,原地打转。
他努力,他尽力,他费力,他吃力,他想方设法,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堵墙依然严严实实的封在面前,纹丝不动。
即使用三生三世的时间,用三万个自己的力气,齐心一推,也不会让那堵墙轰然倒塌。
父亲,扭曲成了累赘。
他疲倦沮丧懊悔,百感交集,每种感觉都强烈地深入骨髓,最终交集成茫茫然一片的绝望。
他不打算反抗。
一切并未随着他的妥协而风平浪静。
他承受的空虚更空,痛苦更痛。
接下来,他已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发呆。
突然。
又是突然。
一抹苦涩无助的笑如那天的燕归来那夜的疯女人一样突然袭来。
他笑了。
笑破红尘,恩怨与亲情,然后身在方外,独独一个世界,一个人,没有纠缠不清的现实,什么伤脑筋的事都可以不去管,什么人都可以不再理。
包括丫头?
全身心,只剩下空。
空空空空空。
轻盈自在的空,就像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和他挥手再见,都在天上消散,都化成遥远而迷蒙的雾。
包括丫头?
这应该正是他反反复复在梦里渴求的境界吧。
一种江南烟雨般的岁月,让他自身也开始捉摸不定。
神思恍惚,他总算是勉强挣扎出一句话:“我失踪十年,他何曾过问?”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可他已只关心燕归来一个儿子。
留在他身边,张公子再也得不到亲切温暖的父爱,再也听不见他发自肺腑的训示鼓励。
留在他身边,就像站在悬崖边,除了茫茫空虚,还是茫茫空虚。
他受不了父亲的忽视,受不了父亲的陌生,因为他二十几年的人生,是靠父亲的名望而发出光彩。
丫头当然不懂这些,她太单纯,涉世不深。
她也太痴,只认定好的一面:“十年你没回去过,你怎么知道他对你的失踪从不在乎?”
张公子堕入静默,他急欲向丫头澄清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
XXX
张海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生命状态是由无数女人和儿子组成。
他的女人们就像他的内衣,虽然一件件紧贴皮肉,舒舒服服伴他入梦,有时候甚至可以轻轻松松暖到心里。
可每当一觉醒来,他又要迫不及待的剥下内衣,另换一件。
他的内衣肮脏不堪,天天在换,别人看见的,却一直是整洁光鲜的外衣。
他的儿子们就像他的影子,他越是身正,儿子们的形象越淡薄。
他把儿子全都踩在脚底,看着儿子歪斜的从脚底伸展出去,拉长又缩短,推移变化着直至消失。
他不仅扼杀过女人,也扼杀过儿子。
在一条不为人知的深谷里,布满荒坟,坟里葬着无数女人儿子的骨殖。
他坚信自己已做得万无一失,绝不遗漏。
却不料还有个女人有个儿子侥幸活着,陆续来纠缠他渗透他,自欺欺人的现实终于崩裂。
而他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早就在他的一次次遗忘中什么也不是。
连影子也不是。
儿子的突然离家失踪,并非完全自愿,是有外因的,是有外力在推波助澜。
那外因就是父爱,近在咫尺,又陌生的远在天涯。
那外力就是燕归来。
是燕归来的出走最终导致他的主动消失。
那一年,暴雨夜太多太多,接连不断,像是痨病鬼的咳嗽,没完没了。
尽管不是每个暴雨夜都会带来逼债的疯女人,张海出却还是熬得极为痛苦,胆战心惊。
他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内心深处已经在不分昼夜的刮风下雨,风雨里弯腰驼背的站着那个眼睛锐利的疯女人。
更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
某天,燕归来悄没声的跑下山。
这可吓坏了老庄主。
又怕,又急。
燕归来就是一颗腐烂的蔬菜,可以轻易毁掉一整块良田的声誉。
老庄主赶紧派人出去找,回头竟严厉责备张公子。
他不仅怕急,而且恨。
他平白无故的一口咬定,是张公子突然向燕归来说了些见不得人的身世,致使燕归来满腹屈辱,不肯在山庄里多留。
一天,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恶语责备。
半个月,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深居软禁。
一年, 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藤条暴打。
张公子伤痕累累,像个时刻等待被斩首的死囚。
不错,他蔑视过燕归来,仇视过燕归来,冷言相向过燕归来。
燕归来的出走,可能真是他的原因。
但父亲凭什么为了一个野种而折磨名正言顺的儿子?
羞愤难当,张公子终于在某天也出走。
他走后不到半个月,燕归来就自动回了山庄。
像是刻意避开他,要逼他走,鸠占鹊巢。
虽然他们同父异母,可在张公子眼里,他们绝不是同类,体内绝没有流淌一样的血脉。
野种回来,名正言顺的儿子却一去不返,十年杳无音信,如春天的残雪般静静消失在迷茫天地间。
父亲还有一个儿子。
野种归野种,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但他继续面对燕归来时,比以前更觉空洞虚幻。
什么都离他远去。
亲情,爱情。
唯独虚荣还在死撑着。
他现在要虚荣干什么?
他荒淫了一辈子,贪婪了一辈子,自欺欺人了一辈子。
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活得狗屁不如。
仆人们蔫头耷脑的做事,燕归来形同陌路的度日。
眼里是一场空,空荡荡的庄院,满院的凄风吹起,数不清的枯叶围绕着他,围绕着一具同样空的躯壳。
枯叶在旋转飘飞舞动,与他也形同陌路。
连枯叶的寂寞,也无法与他和谐相融。
他与整个世界彻底格格不入。
他时常在院里咆哮:“人呢?怎么没人打扫院子?”
但看见别人拿着扫帚跑来,他又咆哮:“滚,都滚开,谁敢打扰我,就让他好看!”
仆人们纷纷议论:“老庄主思子心切,已经疯了。”
岂料他现在的耳朵特别灵,仍歇斯底里的朝着他们咆哮:“谁敢说我疯了,就别待在我栖凤山庄。”
他也时常踱步到燕归来的窗外,窥看燕归来的背影。
他发现燕归来竟有了一柄刀,一柄寒光闪闪的无鞘快刀。
燕归来每天练刀,刀法进步神速,短短一年已臻化境,出神入化如凤浴火,气势非凡如龙穿云。
老庄主吓傻了。
他只能在燕归来身上刀锋上看见无穷无尽的仇恨。
燕归来自动回了山庄,却带着一柄刀,他将父亲的家园变成练刀的武场。
或许他是认为,只有在这里,才会获得足够的动力以催发他尽快领悟刀法的神髓。
仇恨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是谁教了他这刀法?
他是月牙先生的孙子,离家出走的一年半,难道其实是在月牙先生那里学刀?
月牙先生也不肯善罢甘休,也藏着别的复仇计划?
燕归来的刀光越来越寒,老庄主的心也越来越寒。
突然有一天,燕归来提刀奔入后山的竹林,老庄主紧随而去。
“放下刀,不许再练了!”
张海出又开始咆哮。
燕归来置若罔闻,专心练刀。
张海出只好动手阻止。
可一招两式间他就惨败。
他刚动手就被燕归来急转的刀锋逼住咽喉。
要复仇,那天已是绝好机会。
机不可失。
燕归来却不将刀锋更进半寸。
刀锋收回,燕归来自顾自的继续练刀。
老庄主泄气,崩溃,瘫倒在地,久久爬不起来。
他哭了,大哭一场,痛哭流涕,哭得嗓门都哑了。
燕归来依旧是置若罔闻,野种的心终日被仇恨屈辱层层紧裹,是不会有慈悲的。
就算是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无法触及他人性的柔软角落。
他活成一柄刀,活成一块坚冰。
他活得锋利而冰冷。
老庄主突然渴望见到张公子。
燕归来没来之前,张公子敬爱他这个父亲,为他自豪,对他无事不从,无话不听。
可燕归来来了之后,他淡忘张公子,燕归来离家出走,他又接连把心头怒火发泄到张公子身上。
张公子被他的怒火烧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张公子还会认他这个父亲么?
黄昏,他总算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回庄院。
奴仆们不做事,不知道做什么事才是对的,才不引起他的咆哮。
他看着奴仆们,曾经忠心耿耿,曾经对他只有敬畏的这群人,现在都变成贼头贼脑,变成胆小鬼。
他看着这群人在他身边躲躲闪闪,战战兢兢,悲哀中突觉好笑。
他真的放声大笑。
笑出泪花,朦胧的泪眼中,这群人扭曲得更显滑稽。
他想赶走所有人,包括燕归来。
可他知道,他赶不走燕归来。
即使赶走庄内最后一只苍蝇,也赶不走燕归来。
因为他已坚信燕归来是来复仇。
燕归来今天不把握机会,就表示他还有更复杂可怕的计划。
老庄主不愿多想,他头疼。
痴痴呆呆的头疼。
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人生空虚,活着无趣。
老庄主准备懒洋洋的等死。
等着燕归来终于肯杀死他的那天降临。
奴仆们已和他的故事毫不相干,木偶般一天重复着一天,活得千篇一律。
这群人只求温饱,只求有处居身,不再管老庄主的心境有多么糟糕。
不再管如此糟糕的心境是多么危险。
老庄主给了张公子冷落,世事轮回,因果报应,现在他也尝到受人冷落的痛苦滋味。
一种矛盾,一种讽刺,杂乱无章的纠缠着他,锐利如刀的切割着他。
他没有尊严,连虚荣也支离破碎。
XXX
矛盾就像是纺车,吱吱呀呀的纺织着老庄主的思想,错综复杂的思想在苦涩悲凉的讽刺里沉默寡言地周旋,试图找出自己的过错来缝缝补补。
老庄主的一生早已是破烂不堪。
到头来,仔细小心地抽丝剥茧之后,深究根底,只归咎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用污泥浊水染透了灵魂的野种,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是他,毁灭了张公子原本的平静幸福。
是他,负仇而来,负仇而去。
他终日背负着仇恨,活得沉甸甸又虚无缥缈。
当他来到张公子视野里时,他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残缺的生命使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莫测高深。
他一刀封喉,极少见血。
鲜血与仇恨,无数次诅咒了他。
除了他,没有人再能讥笑张公子近乎断裂的决心。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那小子的错。”
疯女人让张公子看出父亲的丑恶嘴脸,张公子却终于还是不清楚当年在寒风肆虐的荒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是父亲习惯性的突生邪念,奸辱了月牙先生的爱女。
张公子只认定,不管怎样,父亲就是父亲,就是那一座巍峨雄奇的山。
没有父亲,就什么也没有。
张公子看重父亲对自己的影响,难以摆脱父亲的影响而活得自由自在,活得充满希望与价值。
他不允许别人轻易霸占这座山,事实上,燕归来未出现以前,他压根儿就想不到那方面去。
他觉得自己大可安枕无忧地永远享受着父亲的荫庇。
他咬牙切齿,声音低沉沙哑。
对于失去的,谁甘愿装作从不曾拥有?
丫头忽略了他的怨恨。
尖锐强烈,几欲破壳而出的怨恨。
她也在若有所思:“那小子是谁?燕归来?”
张公子的目光飘飘摇摇到了天际,突然冻结。
残阳就要毫不保留的熔化。
熔入大地万物之间袅袅向上蒸腾的潮气里。
他坐着,呆如木鸡,神思凌乱,心中浮动的往事七零八碎,很难集中。
他仍沉沦在纷繁驳杂的情感里,无力自拔。
他内心是一滩黑臭的淤泥。
丫头的声音浅浅印着一份乐观与温顺,静静围绕着溪前花丛间木然枯坐的张公子。
她笑脸盈盈,依偎在他身旁,千方百计地用自己辛苦伪装出的激情去感染他,要他彻底远离抑郁痛苦的回忆。
然而她声音最终组成的话语,却冷冰冰地伤人:“近年江湖中就有这么一个燕归来,手执一柄黑色快刀,所到之处,势必卷起一阵血雨腥风。”
张公子听着她说话,表情淡漠,像是裹了一层虚幻迷离的烟雾。
他耳际不仅是回荡着丫头的话音,还徘徊着一个人拔刀割喉时笑声的快意,眼角对准了前方的一丛野花,却又浮现了一个人面无表情从死者身上抽刀而起时的病态。
那种病态呈现的颜色是骨灰白,死气沉沉的白。
眼睛和耳朵都进入幻想,心中也不由自主的闪动着鲜红血光。
那是他的血,高空的月光狠狠砸落,惊散幻想,一时间眼睛发黑,耳朵嗡鸣。
独留心中的血光被月光持久纠缠。
他更漠然,目注随着夜色扩张而渐暗下来的溪面。
远天正有一群倦燕归来。
春正浓,燕归来。
脚伸出去,碰触溪水。
小溪似乎流进他的心,淙淙的声音继续渲染着大地万物的寂寞。
燕归来的归来,不是为了追寻春的绚烂与温暖,只是为了喷洒鲜血,吟唱死亡。
他低声的痴言妄语,言语间也流淌着死亡不为人知的秘密,字句皆为隆冬寒夜的冰雕琢而成,不停从他嘴里蹦出。
丫头却似娇花被晶莹露珠滴醒了一夜相思。
丫头噗嗤轻笑。
她还要尽力为他自欺欺人,她的快乐轻松坚强机灵,都是弱不禁风的伪装。
她本已不打算装下去,怎奈张公子的执迷实在太令人心疼。
“回去再说,只当做个了断,今后你是你,他是他,两不相干。”
张公子的瞳孔深处风快地掠过一道寒光:“这次,恐怕会拼命。”
丫头柔声笑道:“没那么夸张,毕竟是父子一场,他不搭理你,导致你离家出走,其间说不清对错,或许你真该回去挑明态度,凡事的沟通不仅要适当,更要及时。”
“他是个残忍的父亲,我恨他,离家出走,不是因为他的冷落,是因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使家族蒙羞,使我耻辱。我出来十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他的阴影,走到哪里,别人只当我是他的儿子,是栖凤山庄的少庄主。若没了这些身份,我不如路边的一坨狗屎。我迷茫,我到底该做什么才会让别人认可我就是我,我的顶天立地是全靠自己努力,不是靠任何先天的身份优势。”
张公子脸色苍白,表情木讷。
这些话题在以前是可以立即全身心的深深刺激他,可他现在波澜不惊,毫不兴奋。
他已接近彻底的麻木。
对他这种人而言,麻木才是最可怕的。
“反正,总得见他最后一面。”
丫头执意要他回去。
丫头知道一个人没了父亲是多么悲哀。
她想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个完整的家庭。
可惜张公子还是厌倦了:“最后一面,不见又何妨?”
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
XXX
天畔浮着几片云,晚风就像怨妇般吹过去,怎么也吹不散。
那些云上面,镶刻了夕阳的记忆,久久褪不尽日暮的哀愁。
再看对面的槐树已经有叶子飘零。
落叶总要归根,浪子呢?
流浪漂泊如叶子飘零的人,心中至关重要的究竟是脚下走不完的漫漫长路,还是远方模糊渐无概念的故乡?
XXX
丫头收住月光下花瓣一般妩媚动人的笑意,绷着一张冷脸,极少有的发出娇嗔:“没想到公子对自己的父亲都这样无情,以后更不消说怎么对我这个外人,我果然是眼瞎分不清好歹。”
相依相偎近两年,这是丫头说过最冷绝的话。
丫头恨铁不成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怄气的背过身去,似坚定的也要冷落一下张公子,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可以明晰事理,在回家这件事上做点妥协。
但她当真不懂,此时的张公子什么也不怕,单怕一样,那就是别人尤其他现在身边最珍惜的女人刻意对她的冷落。
张公子明明白白的听着,在她背过身去的同一瞬,他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苍白,僵白,冷白,惨白,白无血色,似被涂了一层厚厚严霜,似脱了皮肉,成为骷髅。
他心中没有刀绞剑刺般刻骨难忍的痛,只有翻滚不息的炽热怒火。
冲喉的怒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出他的病态。
却又很快被他伪装良好,毫无破绽。
他是个人精,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精。
包括对丫头的挚爱,他也是布满心计。
他的手摆布在虚空,是迟钝的,犹疑的,似乎正在涂着色彩,借以趋避那逐渐固定的光线。
他缓慢的收拢五指,捏作拳头。
手背一根根骨骼是显而易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消瘦。
骨节就那样凸出,像是努力要挣破云层的月光。
他额头上,一种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时而飘忽、时而难缠的懊悔已变成了沟壑般的皱纹。
终于他伸手将丫头拉回怀里。
他说:好吧,这次就依你。
丫头仍气呼呼地嘟着嘴:“依我什么?你的家事,干嘛依我?”
张公子笑了,丰富多彩的笑了。
他要丫头知道,爱情里的男人,各方面都是丰富多彩的,有回环余地的。
他要丫头知道,心有爱意的男人,各方面都不会做懦夫,尤其对家人。
XXX
冷夜。
冷月冷星冷风。
冷刀。
冷刀的刃锋上,远古地,不容置疑地,难以置信地,惊艳地,凄绝地,寂寞地,安静地,凝结着几串珍珠般晶莹剔透、圆润沉光的血泪。
如珍珠的血泪,也如珠峰之巅冻得僵裂的岩石。
血泪将滴未滴。
生命悬而不决。
谁的刀?
谁的血泪?
谁的一场梦久久在眼角诗情画意?
刀无名,血泪无声,大地无情。
一个人双膝沉重,山崩地陷般跪了下去,撞击出闷闷的一声。
终于有了声音。
那个人跪在坚硬不平的石子小径上,一蓬灰尘,奄奄一息的从膝盖下微微腾起。
那个人是父亲。
燕归来的父亲,张公子的父亲。
张海出,张庄主,栖凤山庄。
刀夺走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
还有他用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换取的辉煌。
他的辉煌绝对已比生命更不容侵犯与抢夺。
为了辉煌,他曾经无数次堕入死亡的深渊,尝着死亡的滋味又痛苦地绝地重生。
但为了生命,他不会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的辉煌。
他不想死后的自己没有丰碑,他不想自己死后变成人皆唾弃的野狗。
他不想臭名昭著。
死亡降临身前,他更注重脸面。
在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时,他已什么都没有。
包括他一直毅然以为永远无坚不摧与天地同寿的——辉煌。
他实在想不到,其实辉煌就是生命,若无生命,再无辉煌。
任何人都只能成为滚滚历史大河底沉积的泥沙,永远不为人知,即使河枯露底,一体泥沙,千万灵魂,谁也分不清谁。
他的血流出咽喉,一如年轻时的热烈。
可他剩下的,不是热烈的勇气,而是一声叹息。
长如一生的叹息。
没有味道,没有色彩。
苍白空洞,假得可怜可笑。
叹的,已不是生命的消散,已不是辉煌的坠落。
叹的,只是一叹。而已。
XXX
偌大的院子,热闹而开怀的人,数不清有多少盏各种样式的灯笼正将夜晚营造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一切是为他的声名德望而来,为他的地位荣誉而明。
酒席间,呼卢喝雉,猜拳行令,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正厅一个够大的烫金寿字,闪耀着他毕生引以自豪的辉煌事迹。
如今虽已年迈体衰,英雄迟暮,可精力却和壮志凌云的年轻时一样充沛,惹人钦羡。
他正笑吟吟地目不暇接地关注着今夜为他而筹备的这一切。
万春楼的姑娘在厅尾的波斯红毯上奏出一曲悱恻缠绵的红豆。
红毯上的红豆使他生命焕发新机。
使他生命在迟暮时既柔情似水又风风火火。
对面戏台上是湖园会万众瞩目的名伶,舞过一遍催人泪下的杜丽娘,引起人们的热烈喝彩。
这些都是为了纪念他过早辞世的正室贤妻。
向前来贺寿的客人们表明,他得此今日的光荣,终不忘贤妻当初的全心支持。
表明他不管活到什么时候也会保住对贤妻的一腔柔情。
看到入神处,他也不觉伤怀感慨,忍不住忆起往昔的种种对错,欠下的太多孽债。
他眼角似有一点泪光在静静浑浊。
忽然红豆残落,杜丽娘哑舌。
宾客无不石雕泥塑般寂然。
庄门缓开,灯红酒绿、推杯问盏间,才发觉,今夜的月好冷,风吹在脸上,冷飕飕地直起鸡皮疙瘩。
但一柄划破夜色的刀,比风更冷,冷得瘆人。
刀光惨白,恍如孤魂的眼神,恍如天山池心冰冻千年的一枚玉石。
这柄刀的本身却是完全漆黑。
当刀光映白了院子,无数盏灯笼在刀光的威逼下缩小了气焰时,人们的内心既有惊叹,又有恐惧,更有无奈。
庭院乃至大厅里,没有谁敢发出声音。
刀光起,刀光落,刀光如岁月般起起落落。
人们的瞳孔中只迷离着刀的诗情画意。
人们渐已遗忘了真实的自己,遗忘了张庄主的辉煌。
刀光一共只有七条。
纤细的七条,就像美人的发丝,却又能像阳光般广阔无垠地辐射开去,漫无声息地占满全世界。
但它毫不晃眼刺眼,反倒特别的迷人醉人。
比杜丽娘的舞姿更迷人,比张庄主祝寿的玉液琼浆更醉人。
杀人被演绎成一种精致妩媚的艺术。
刀光一不再,人就立刻断喉。
死,竟也能如此纯净而从容,绝无半点过分的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