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481字 发布时间:2021-10-26

万竿修竹,竹色青翠,清凉人的心灵。

旭日东升。

山间却有一阵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着,经久不散,给竹林增添了一些惆怅与渺茫,世界又醉入一个永不苏醒的梦。

雾轻雾柔雾薄雾淡,就像一江春水上浮动的烟雨,就像美人身上闪光的丝缎。

遥远的一缕晨风从雾里吹出来。

这缕晨风吹过的地方更显宁静,就像泥土在清芬的呼吸,再往高处拂去,摇曳着一片片竹叶,产生海水回潮般愈渐澎湃的声音,热烈地激荡人心。

然而这种雄壮的声音深处,又穿透着另一种怨妇低泣般纤细哀愁的声音,就像那怨妇正在用洞箫的吹奏来化解心里沉积的委屈。

当你举步,走入更广阔的天地,再回头去看竹林时,你耳朵就会受到潮音的震撼。

但你处身竹林内,尤其是面对其中一小丛翠竹时,你耳朵会听到的就只剩下那种如萧的悲音,承受着那种悲音的围困,最坚韧刚毅的人也要瞬间感觉无比地凄凉孤独。

然而今天不同。

今天被风吹荡的竹林,既不会发出撼人心魄的潮音,也不会发出催人心碎的悲音。

今天竹林只是非常柔和地响着,就像一把木梳握在一只纤巧冷静的玉手里,一下下小心翼翼地给宠爱的猫顺毛。

你听过那种声音么,那种梳齿和动物毛皮接触的感觉是真的可以让人暂时洒脱,不再受任何凡俗忧虑的缠扰。

只因今天虽与很多早晨一样有雾有风,雾却遮不住泥土中盎然的生机,风却温柔如花季少女的秋波,何况还有灿烂的朝阳将一切照得金光闪闪如皇宫珍宝。

今天无疑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晨风,朝阳,竹屋,竹林。

泥土,花草,溪水,甚至连竹叶上爬动的小毛虫以及叶尖上悬坠的晶莹露珠,每一样都很特别。

人呢?

人的心情也很特别。

燕归来将婷抱到屋檐下的一把竹圈椅上,旁边还放着一张竹几,几上有茶盘,盘中不仅有香茗也有些点心水果。

燕归来还特意在她腿上盖了一条锦毯,金丝绣花的锦毯算是燕归来给她买过的最贵重之物。

但今天燕归来虽不出远门,却无暇多照顾她。

今天燕归来有自己的客人。

燕归来重视那个客人,就像他重视他们的爱情一样。

婷明白,男人之间的友谊和男女之间的爱情都是燕归来此生难割难舍的。

婷也欣慰,因为她病重如此,终归是要先他一步离世,而有了友情的牵挂,到她离世的那天,他至少不会太绝望,世间至少还有别的事值得他去继续奋斗继续坚守。

所以她坐在屋檐下的竹圈椅上,再看向他也依然是温柔含笑的。

雾气中有了千丝万缕的阳光,就像一块光滑纯色的绸缎有了亮丽的千针万线在静静纺绣。

屋前的空地上,燕归来另外摆置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有几样菜,有一坛酒。

酒不老,香味却醇厚,扑上鼻端,吸入肺腑,令人真是不饮已有三分醉。

而几样菜小炒小烩,家常品色,做得简单,虽非什么大鱼大肉,却很适合在这种清爽悠闲的早晨就着酒香慢用,不必贪嘴,吃的本就是一番情致。

酒为谁陈,菜为谁备?

燕归来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对面放着的凳子只有一张。

他等。

世上能让他毫无怨言去等的人,除了婷,就只有那一个。

幸好那一个总不会让他等得太久太苦。

XXX

未被阳光染金的白色雾气在低低地贴着泥土流淌,流到人的脚下时就像悄然融化的白雪。

早晨毕竟是短暂的,雾气已要散尽。

当阳光渐老,还有什么可永葆青春?

燕归来却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只有绝对冷静又潇洒、意气风发、心境空灵又信念坚定的少年人才走得出那种脚步声。

燕归来欣慰。

他等来的,确实是个少年人,风华绝代的少年人,倔强叛逆的少年人。

但这少年人却偏要在脸上紧扣着一副面具。

面具上的眼孔里射出一种漠然而哀伤的目光。

他为什么漠然?为什么哀伤?

他缓步走过去,走近木桌,走近燕归来。

看他脚步的随意,反倒让燕归来显得像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那漠然而哀伤的目光也忽地变成清澈而坚定。

他坚定地盯着燕归来,似在警惕自己一生中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清澈地望着燕归来,似在感激自己一生中肝胆相照的挚友。

他的目光极其矛盾,又因这份矛盾而令自己的心思极其明确。

燕归来看得懂他的矛盾,也看得懂他的明确。

燕归来和他一样,总是在矛盾的同时也明确。

他从黯淡的晨光里走来,整个人却被衬映得辉煌夺目。

有风吹动他的衣裳,微微掀起了衣角。

在远方必定也有个盼他归来的情人,正朝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嘴角含笑。

那个情人与婷一样,心中坚信,所以才始终乐观。

他身材修长,有些清瘦,露出袖口的一双手竟细腻白皙如新冻的豆腐,每寸肌肤都显然经过极好的保养,乍一看来,别人很容易把他误会成女人。

他是个秀气安静的少年。

就连手握的一柄宝剑,剑鞘的装饰也显得秀气。

剑刃仿佛已在鞘中安静了千千万万年,今天莫非终于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面具狰狞,在漆黑的夜里,他戴着面具是否就要变成四处择人而噬的恶鬼?

婷也看见了他的面具,立刻想起那天晚上,猛然推开门,直立在门口的恶鬼。

难道那个恶鬼就是他?

不是,绝不是。

那个恶鬼呼吸沉浊,扶着门框的一只手,其肌肤也已干瘪暗黄如鸡皮。

那个恶鬼比他要老太多。

而且,那个恶鬼的脸不是面具,那个恶鬼的脸本就奇丑可怖。

所以婷很快能肯定,他绝不是那个恶鬼。

所以婷看见他的面具,并没有受到多少惊吓。

少年戴着面具,也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轻易接近。

他要用面具藏起什么?一段往事?一些秘密?一种身份?

他是只在赴燕归来之约时才戴着面具,还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具?

戴着面具而活,多么悲哀,多么心累?

可他戴着面具,浑身上下却显得比谁都更潇洒自信,甚至惬意。

燕归来看见他时,激起的想法没有婷那样复杂。

少年是谁,来自何处,燕归来不愿知道。

燕归来只是很纯粹地等他到来。

他也很纯粹地准时赴约。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纯粹。

但世上越是纯粹的情感,越是能让人甘愿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XXX

微风拂面,拂起长发冉冉舞在阳光里,阳光如调散的蛋黄。

这时看来,少年身上又多出一种奇异的浪漫劲儿。

他绝对也很擅长给自己的情人制造惊喜与奇迹。

他绝对也是个世所罕有的好男人。

两个好男人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对方的脸。

虽然一个的脸是真脸,一个的脸是面具,但燕归来似乎已能轻而易举地看穿面具,观察到少年真脸上最细微之处。

他衣着干净,看不出卑微的怯懦也看不出高贵的傲慢,只是一种亲切平静的温文尔雅。

他手中紧握剑柄,却像是握着折扇书卷,满身的书生秀气。

可他另一只手拿起酒杯时,又像是一个出京游玩的花花公子。

他的手指触碰在白瓷酒杯上竟显得有些浮躁轻佻。

他拿着酒杯的时候一定不比拿着剑的时候少,或许他拿着剑之前就已每天拿着酒杯寻欢作乐,他是一个擅长享受的年轻人,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尽管已在他身上看不见丝毫高贵的傲慢,但他双手保养得细嫩白洁却分明表示着他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

他不适合动刀剑,然而他手握剑柄的力道却似比燕归来手握刀柄更要稳定。

他心意坚决,战意充沛,这些方面燕归来都自愧不如。

是什么令这样清秀宁静的少年坚决拿起了剑?是什么令他在和燕归来四目相对时充沛了战意?

燕归来突然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自己已苍老颓废,远远落伍于这个时代。

可今年燕归来不过才三十一岁,正当壮年。

燕归来不禁摇头苦笑。

他立刻想起月牙先生上次临走时,就曾这样对着他摇头苦笑。

这种摇头苦笑充满了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

摇头。

苦笑。

立刻又点头,微笑。

立刻苍老的无奈之情变回了气定神闲,颓废的孤寂之意变回了安详诚恳:“你不负我望,终于到来。”

少年道:“你已等我很久?”

燕归来道:“一天一夜。”

少年道:“昨夜你没睡?”

燕归来道:“想着次日有贵客来临,我总会像小孩子般亢奋得怎么也难入眠。”

少年道:“你甘愿为一个素不相识、身份不明的人,苦等这么长的时间?”

燕归来道:“等一个值得等的人,和爱一个值得爱的人一样,需要最起码的相互信任,却无需太多复杂的理由。”

少年默然半晌,淡淡地问:“爱一个人应该是无私的,等一个人呢?”

燕归来道:“等的目的并不重要,既已等到了,又何必计较等的过程?”

少年道:“你不计较等的目的与过程,你只是认为我值得等。”

燕归来笑道:“人生一世,可贵的岂非正是值得二字?”

少年突地仰面大笑。

热烈的笑声竟又渗透着一丝丝凄凉,让人听了忍不住热血沸腾也忍不住悲从中来。

究竟悲从何来?何故有这一丝丝凄凉?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剑,笑声逐渐低沉逐渐微弱,连目光也开始像秋风落叶般乏力而迷惘。

一阵远山吹来的秋风,一片秋风中飘摇无定的枯叶。

他也摇头了,叹气了。

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浅浅淡淡地包裹着他。

原来他和燕归来一样是个容易显老的人。

但他再抬起头时,状态依然是镇静稳定,目光依然是锐利倔强。

燕归来早已看出他的自尊,燕归来自己也曾经那么疯狂地自尊过。

燕归来的目中流露出坦率的惺惺相惜之情。

惺惺相惜之情是否就能彻底融化他们身上突然附着的无奈之情和孤寂之意?

但燕归来还是要问:“你为什么笑?”

他不想他们中间产生丝毫的莫名其妙。

少年昂首挺立,就像一棵在凛冽寒风中倔强依然的树木。

他突地特别静,过了良久才又重重叹口气道:“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燕归来困惑:“你也应该是个不爱笑的人,却在觉得最不好笑的时刻笑了。”

少年不否认:“我不爱笑,你可知道,从小到大,身边跟着多少人天天竭尽所能地要逗我笑,我却没有一次能发自肺腑地笑出声,今天我终于笑出声了,因为我感动。”

燕归来皱眉:“感动?”

感动的人大多只会热泪盈眶,他却笑得古里古怪。

他感动时,心绪是萧索的,是哀伤的,是沮丧的,是矛盾凌乱的,是带有深沉讽刺的。

可是没有谁规定,人感动了就必须哭,不能笑。

无论如何,笑总比哭好。

人生在世,尤其是还要在江湖上,有多少机会可以放浪形骸,忘记一切烦恼,纵情狂笑?

现在连燕归来也想痛快淋漓地笑一场。

他真笑了。

仰天长笑,笑声也是古里古怪,内容复杂,听得檐下的婷也不禁纤眉轻蹙。

男人总说看不懂女人,女人又何尝看得懂男人?

两个男人已经热泪盈眶。

泪湿的笑,交杂着欢欣与苦涩。

这样的笑比哭更令人心酸。

一阵如他们笑声般热烈的酒香也紧随着在竹林里缓缓弥漫。

少年道:“好酒。”

燕归来道:“一坛够不够?”

少年道:“其实我已戒酒。”

燕归来道:“因为你需要握住剑柄的手一直保持绝对的稳定?”

少年道:“在这点上,你始终很了解我。”

燕归来叹道:“其实以前我也如此,可现在我无所谓,世上很多事,你不能偏执。”

少年道:“这不叫偏执,这只是一种信念。”

燕归来道:“我和你不同,你不舍得放松剑柄,我已急于放开刀柄。”

少年道:“你迟早会彻底放开。”

燕归来苦笑:“所以你想趁我还没彻底放开之前,找我一分高下?”

少年道:“不错。”

燕归来道:“可我更想邀你痛饮。”

少年道:“如果你要痛饮了才肯拔刀,我又何妨破戒?”

燕归来点头:“你我不是和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热血沸腾的江湖人,怎能少了酒?”

少年道:“好。”

痛饮,痛快,痛快地饮,饮出痛快。

杯已多余,传坛对饮才算真正的痛快。

酒替他们解释了一切,沟通了一切。

一坛酒,一个姿态,一种眼神,一抹微笑。

只有当痛饮时,隔着面具,燕归来也能感知到少年的微笑。

亲切诚实的微笑,酒果然是少年这辈子最熟悉的东西。

燕归来拿起刀,也要拿起酒坛才心安。

他却相反,拿起剑,就再不敢碰酒。

直到今天,在燕归来的鼓舞下,他总算敞开了心怀,重拾那一份久违的亲切诚实。

但突然,婷又恐慌地产生那种幻象。

总有一天,不是燕归来一刀割断少年的脖颈,就是少年一剑刺穿燕归来的胸膛。

和梦里的情节无异。

难道梦真的要成为现实?

婷很想大声喊,却咽喉梗塞,出不了任何声音。

婷很想狂奔过去,却奈何双脚已瘫,无法动弹。

她只有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慌之色。

他们喝得越来越快越急,就像他们是为了不被对方扰乱心神,不被对方看低自己。

他们都在逃避,到底是逃避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喝进肚的似已不是酒水,而是对方新鲜滚烫的血液。

他们要随心所欲地细细咀嚼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

坛中酒不多了。

他们不再直接抱着酒坛痛饮。

他们很珍惜仅剩的最后一点。

最后一点,刚好能满上两杯。

一杯端在少年手里,一杯稳放在燕归来面前。

燕归来久久不动酒杯,只又问:“为什么感动?”

少年也恢复了平静镇定忧郁。

他没有因戒酒而丧失酒量,他仍是不容易喝醉。

痛饮不一定就要醉如烂泥。

醉后再醒,只有痛苦,没有痛快。

他轻啜一小口杯中酒,并不立刻作答。

燕归来继续问:“你有隐衷?”

少年端住酒杯和握住剑柄的手一起紧了紧,原本刻板的恶鬼面具上的眉眼五官也似乎起了种微妙的表情变化。

他冷声道:“我只是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愿意为我而等一天一夜。”

燕归来终于懂。

孤独。

谁不曾孤独?

当初也正是孤独驱使燕归来拿起刀。

所以也是孤独驱使少年拿起剑?

燕归来内心酸楚。

他低头望着。

望着自己的刀,望着面前的那杯酒。

对于婷,更愿意他拿起那杯酒,从此不再碰刀。

对于少年,却已渴望他立即拿起刀,放弃那杯酒。

酒太容易让人痛快,也太容易让人痛苦。

少年鄙视痛苦。

所以他先放弃自己的手中杯。

可燕归来就在他的杯挨上桌面时,拿起那杯酒。

现在,除了举杯,燕归来还能举什么?

举杯消愁,举刀杀戮。

已承诺过爱人,不再杀戮。

已决定在爱人心目中成佛。

可江湖不容许他放开刀柄,少年更不容许。

那至少该容许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酒面漾出一圈纤弱波纹,碧光泛闪,细细碎碎就像多情泪。

他从未战栗过的手,他始终坚强稳定的手,这时竟开始发抖。

他笑容苍白,举杯向着少年身旁的一片草地:“请。”

酒彻底尽了。

坛空,杯空,人心空不空?

少年猛地坐下,以筷敲杯,引吭高歌。

歌声悲壮,如大漠远去的马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早晨还是一头青丝,夕阳西垂时,青丝已成雪。

好一个暮成雪。

有多少精致华丽的诗句抵得过李太白的绝世一叹?

唱到最后,歌声陡然拔起如峰,要再也翻不过去,咽喉沙哑,一阵钻心裂肺的凄凉。

燕归来觉得自己一头青丝真的在他歌声里变成雪一般银白。

燕归来又懂了,他何以突地高歌,何以突地唱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他只不过在提醒燕归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有些信念,却是永远不该放弃。

XXX

酒是不是已喝够?

是。

时间不早,我不想再等到夕阳下山。

我也不想。

所以我们可立即开始。

是。

你的刀呢?

等我放弃酒杯后,必会紧握刀柄。

很好,我的剑也绝不让你失望。

XXX

风,有风,声,无声。

翠竹青山,白云流水。

飞花落叶,暗香幽幽。

静。

也许安静,也许宁静,也许沉静,也许平静。

也许死静。

天地间只有一个人静静静静静地对峙着另一个人。

背景如梦,逐渐模糊,逐渐空虚,逐渐迷失。

万事万物皆已绝情。

刀呢?

刀在。

剑呢?

刀的精魂一刻不死,剑就永恒存在。

剑出匣。

精钢百炼,闪烁着死亡的冰寒眼神。

刀出鞘。

雪亮锋芒,凄艳艳的血如雨纷扬。

生死两相忘。

刀在手,剑在手。

人在持久对视。

他们的表情都是极度冷静而镇定。

冷静如冰,镇定如石。

仇恨早已在他们之间深深割开一条血未干的伤口。

纵然凝聚了原本凌乱的思维,人也再难欢笑。

风吹过,花飞叶落。

落下流水,有情无意,随波远去,像一种腐烂的规则。

阳光耀目,闪在瞳孔边缘,足底尘埃散,人忽起。

人动,有风无声中,轻灵,飘然,渐入迷,入朦朦胧胧的一场梦,身影支离破碎。

人非梦,梦太危险,人格却更卑微。

梦痕千丝万缕,飞逝于记忆的角落,藏匿在生命的终结。

人突以一种鹄立泰山之巅、傲视群雄、独领风骚的气质撕裂了现实。

现实萧索,荒凉。

故此,剑也破空,剑光电掣,如麦芒如匹练。

刀光闪,剑光闪,刀光灼,剑光灼,刀光怖,剑光怖,刀光敛,剑光敛。

视线在晃动在颠倒,刀光扎痛视线,剑光抚慰视线。

剑光切割视线,刀光连接视线。

刀与剑在没有定数的视线中忽客忽主忽正忽邪。

说时迟那时快。

说时迟,那时快。

迟,快。

剑毕竟迟了一分,刀始终快了一寸。

刀陡转,转回,斩断剑的所有退路,封住剑的所有招式。

剑临危崖,犹自毫不怯惧。

剑机巧地闪开了一着凶险。

少年拔足轻盈如燕,飞退数丈,剑锋垂直刺落,刺入大地坚硬的皮肤,以此稳稳支撑身体。

刀绝不放松,继续追击。

比闪电,更夺目更迅速更惊心更致命。

剑又抽离大地,剑锋滑出大地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慢吞吞了。

碎花残叶泥渣,随着剑锋激荡开来,怒溅而起,满空皆是,蹁跹作舞。

刀在半空审时度势,突然看不懂剑锋引发的这段舞蹈。

于是剑锋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击了刀一个措手不及。

刀后退,剑跟进。

慢吞吞地后退,静悄悄地跟进。

温柔地后退,凌厉地跟进。

以静化静。

连草丛里的小虫子也怕得噤声。

只见刀光剑影,瞬息万变,动魄惊心,叹为观止,一阵缭乱,狂草泼墨,别具况味。

刀成了丝竹洞箫,剑成了曲谱词赋,遥听万古波涛,一曲逝一曲灭。

静。

寂。

风,无风,声,有声。

宁。

忽地风起,风啸。

风过处,竹泣声草浪声叶落花开声,跌跌宕宕,经久不息。

如翻江巨鲤,如搅海狂蛟,铺天盖地,昏天暗地,雄浑地撞击人心,一切从痴情升华为无情。

风却已理解不了灵动空远的刀光剑影,难以渲染出画龙点睛的生命之彩。

隐约地,有几只小雀在枝头啾啾细语,如琴弦拨动在纤瘦的美人指尖。

又看见,几粒尘埃飞扬在茫茫虚空,如古老的战车之轮,碾碎在三月烟雨的江南。

现实,薄,如蝉翼,一戳即破。

刀光,闪,剑光,闪,闪电,奔雷,交织纵错,融合。

一眨眼,一须臾,一瞬间,一切成空。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有了诗意,有了寒意。

有了韵律,有了寂寞。

刀光剑光,除了光,只有光,还是光,光耀亮了迷离太久的眼。

已见不着半条人影,已听不着半声刀剑交集的铿锵。

以为末日,以为罪,以为一捧夕阳,泪雨中粉碎。

刀无情,剑无情,人无情,生死抉择,怎容你多情?

一刀,一剑,一丝,一竹,一风吹过,一发,断。

一来一去,一交一错。

归于静止。

风,竹,屋,草地,花瓣,落叶,人,蓝天白云。

又见晴空万里。

交战,一向匆匆,就像某些感情,来不及开始,已经结束。

碎草败叶枯花,零星的在视线里飘飞。

少年仍是紧握剑柄,燕归来仍是紧握刀柄。

他们对立,对视,天地间安宁祥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刚才只是婷又一场残梦般的幻觉。

可突然,少年单膝跪地,剑锋深刺地面。

而燕归来的刀锋滑落,落在他的胸口。

少年摇头,苦笑。

连天地都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身心俱疲。

“我输了,再次输了。”

XXX

这是一场反反复复很多次的决斗。

在少年心目中,这是决斗。

在燕归来心目中呢?

决斗的意思,通常就是必分生死。

可每次结束,都没有谁死。

每次都是燕归来胜。

每次都是燕归来的刀锋冷冰冰地逼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

每次只要燕归来再用一点力,再往前送一寸,刀锋就会直入要害,少年就会立即丧命。

然而每次当燕归来冷冰冰的刀锋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处停下时,燕归来的脸上总浮现着一种真诚温暖的笑意。

刀剑已收回鞘中,人却未回座。

他们仍对立着,对视着。

每次结束都是燕归来先开口,问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不取下面具?”

少年态度淡漠:“我们没有太多必要认识。”

燕归来那种真诚温暖的笑意突然变得苦涩沮丧:“你已来过十几次,与我痛快地喝过几次酒,今天还陪我引吭高歌,这些难道不算是认识?”

少年道:“不算。”

燕归来道:“你次次都看见了我的真面目,你我之间,何不公平一点?”

少年冷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词就是公平。”

燕归来道:“告诉我原因。”

少年目光锐利如剑,正享受地一剑剑割着燕归来的尊严:“无需原因。”

燕归来叹道:“好,我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年突兀地打断他道:“你应该问下去,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燕归来果然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他问得竟很郑重。

少年的回答也很郑重:“我们就是仇人,命中注定要终生刀剑相向,尽管现在还没血雨腥风,可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等到那时,我的剑绝不像你的刀那么婆婆妈妈。”

燕归来惘然,喃喃道:“仇人,所以我在世上又多了个仇人。”

少年道:“你也可以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彼此陌生,永不相识,或许会相惜,却不会相知。”

燕归来道:“永不相识,却又是仇人?”

少年道:“这逻辑你想不通?”

燕归来道:“这根本毫无逻辑。”

少年转身,似不愿再面对一种铁的事实,双手微微发抖,明显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语调又开始沉重起来:“我不信世上有公平,我也不信世上有逻辑,出生不久我就受了太多苦难,长大后又走了太多霉运,如今满身是挥之不去的晦气,任凭我日复一日地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丝毫的逻辑,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不是你?”

燕归来黯然:“其实我也一样,老是想着太多事情为何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为何偏偏是我的妻子受那病魔的不休折磨?为何偏偏是我背负了无穷无尽的冤屈?”

少年闭紧眼睛,声音却变得坚定:“最后我能想出的唯一稍微像样的逻辑,就是杀死你,我发誓,这辈子非杀你不可。”

燕归来苦笑:“好,这个目标好,不会到处乱跑。”

少年声音又透出瘆人的寒意:“但我也曾想,万一过早杀了你,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彻底无趣,所以我平常练剑的时候尽量慢些。”

燕归来点头:“我也不想你太急,你当我是仇人,一心要杀我,我却不讨厌你,已很久没人像你今天这样,肯陪我痛快地喝酒。”

少年笑了笑:“你的酒是好酒,不过你喝酒的样子太差劲,洒出来打湿衣服的酒比喝进肚子里的更多。”

燕归来叹气:“我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我有遗传。”

少年的双手已恢复平静,声音也平静如春水:“刚才与你一起喝酒,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你是好人,可我还是遏制不了内心要杀你的欲望,那我算是坏蛋吧?”

他不再等燕归来回应,大步而去。

婷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也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痛。

少年的背影显得很孤独迷茫。

仿佛他只有走向燕归来,面对燕归来,自己的人生才会散发光彩,条理清晰。

他正在远离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表面上倔强,但内心不一定坚如铁石,性格淡定的人,往往更无法捉摸。

少年太倔强,甚至有些桀骜不驯,别人难以接近,而他的思维,又实在令人困惑。

燕归来走到婷的身旁。

婷含情一笑,竟发现燕归来罕有地魂不守舍,无精打采。

仿佛少年的离开也使他丧失了人生目标。

他的整个躯壳都空了,连婷的爱也再填不满。

但婷又很欣慰,他这辈子终于有其他牵挂的人。

婷柔声问:“怎么了?”

燕归来心灰意冷,强颜欢笑:“没事。”

婷道:“来了十几次,你们也斗了十几次,每次他都只差一点就可以赢你,你却每次都轻易放过他。”

燕归来直白道:“终有一天,他要用剑杀死我。”

婷浑身震颤,她想不到少年给予燕归来的牵挂竟是这样残酷:“我刚才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可我的心始终怦怦乱跳。”

燕归来笑道:“你不欣慰么?你就怕我这辈子只有爱人,没有朋友。”

婷目中已流露出恐惧之色:“他不是朋友。”

燕归来道:“我当他是朋友,他当我是仇人,我却很喜欢他,发自肺腑地喜欢他,看他隔着面具也能喝酒喝得那般痛快,他绝对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他要杀我自然有苦衷。”

婷道:“他不告诉你苦衷?”

燕归来道:“或许他是等击败了我,杀死我之前再告诉我。”

婷表情呆滞:“所以你不会先一步杀他,明知他这辈子非杀你不可,你也照样当他是朋友。”

燕归来毅然:“我已向你承诺,此生不再杀任何人。”

婷凄然:“你好傻。”

燕归来微笑:“何况我们都不急。”

婷却急了。

她急得要去抓燕归来的衣袖,可双臂毫无知觉,这一刻,她的上半身似也瘫痪。

她每次太急就会发生这种状况。

她急道:“我不想你杀人,尤其是为了我而杀人,杀孽深重,终有报应,但你也知道,有些时候杀人是迫不得已。”

燕归来冷静地问:“迫不得已,就可以原谅么?”

婷更激动,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着道:“你真是个大笨蛋,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你是承诺过从今往后不再杀人,你也说过你现在的命不属于你自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你有责任为我好好活着。”

燕归来依然过分的冷静:“他一定有苦衷,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非要我死。”

婷气恼得简直要心神崩溃,燕归来总是在该顽固的时候善变,不该顽固的时候脑子却绷着一根筋:“或许他不过是一个杀手,一个天生爱找别人麻烦,天生爱杀人的疯子,或许他好手好脚,正事不做,偏要一门心思地想杀你,他那种人没有情感的,没有情感怎么有苦衷?”

燕归来怔住。

婷为了他,竟能如此自以为是地诋毁少年。

婷继续说着:“他那种始终把杀人二字如儿戏般挂在嘴边的人,你非但不憎恶,还要当是朋友?这和农夫当狼是朋友有什么区别?”

燕归来缓缓叹息:“好,就算他是杀手,可你真的了解杀手?他们在现实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的容身立足之处,人人都排斥他们,唾骂他们,冤枉他们。生来孤独,被人漠视,他们对命运的承受力时刻都濒临崩溃,除了做杀手在阴暗角落里苟活,早已别无选择。”

婷不解地看着他。

婷震惊他干嘛要为那些冷血残酷的人进行近乎矫情的长篇大论的辩护。

他似在为那些人寻求一种公道。

杀手要公道,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过了良久,她也缓缓叹息:“你想死,我成全你,我只希望我比你早死,我不愿意看着你死。”

燕归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傻丫头,别再说死……”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累了,帮我进屋去。”

燕归来柔声道:“不要生气,我会好好活着。”

婷眼中已含泪:“你承诺今后不杀人,可你就此变成了大傻瓜?别人一心要杀你,你还当他是朋友,你还替杀手长篇大论?我看你不仅傻了,还疯了。”

燕归来道:“我们假设他是杀手,所以我才说那番话,何况这不是最重要。”

婷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怒瞪着他:“攸关性命,你居然说不是最重要?”

燕归来道:“你想,杀手都是靠什么活的?”

婷闭了眼睛,扭头不想再理他。

他表情认真,自顾自地继续道:“杀手都是收取雇主的酬金而活,如果他真是杀手,那就好办了,幕后的雇主才是关键。”

婷的心被微微触动,睁开眼看着他,痴声问:“有人会雇杀手来杀你?”

燕归来自嘲一笑:“现在外界要除掉我的人不止一个,杀了我不仅可以轰动武林,扬名立万,更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使别人不敢轻看他。因为目前的武林,大部分人心目中的我,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嗜杀如狂嗜血如命的魔鬼,我刀下已有太多冤魂孽债。”

婷叹道:“对不起,我又逼得你说起这些。”

燕归来笑道:“没关系,你已理解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答应你,我会查明一切,我会查出少年为何非要我死,只要我知道了原因,事情就肯定有转机。”

婷也展露笑颜,点头道:“我真的累了,阳光好刺眼,而且快要晒到檐下,抱我进去吧。”

燕归来弯腰正要伸手抱她,她却突然上身恢复知觉,一头扎到燕归来怀里,泪流满面:“我想安心地活下去,可与世隔绝就那么难吗?”

燕归来明白她的意思,默然将她抱紧。

他竟有点惧怕天黑。

天黑之后再天亮,全新的一天开始时,或许就是另一场变成现实的噩梦。

他紧紧抱着她,就像守财奴在兵荒马乱中紧紧抱着自己最后的一点财产,显得顽固而急切。

他从心底祈求第二天永远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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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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