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还在他的手里紧紧握着。
他放下这柄刀时,只为将妻子照顾好。
除了妻子,没有谁能让他轻易放下这柄刀,连他自己也不能。
他的手无法从刀柄上松开,正如他无法遗弃自己一生中最后残存的丁点尊严。
但现在他才豁然明白,命运之所以这样悲惨矛盾,全因他始终放不下这柄刀。
七七四十九刀,曾经是怎么震惊江湖?
曾经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在别人心里卷起了惊涛骇浪,每一刀都辉煌如星空。
而此时此刻呢?
每一刀只渗透着咄咄逼人的杀机。
每一刀只沾满了冷酷血腥的罪恶。
他有太多难以告人的苦衷,连最疼爱最亲近的妻子也等不及听他解释就坚决认为他是个已彻底发了疯的杀人凶手。
他在灵魂深处悲愤咆哮。
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怨气,汗水湿透全身,也湿透理智。
他扬刀直立,挥刀狂舞,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那种已象征了无穷灾祸的刀法。
如今他的刀法在世人眼里不再神奇,而只是可怕。
他太冤屈,太抑郁,急需一次恣肆的发泄。
野蛮暴戾淹没了往日爱的温情,刀光闪耀得却反而更从容不迫,无羁无绊。
他真的拔出这柄刀使出那种刀法在江湖的某些阴暗处杀过人。
他已忘了自己至今究竟杀过多少人。
也许远不及四十九个,也许早就超越。
他虽忘了数目,却没有忘挥刀杀人时自己内心激荡出的亢奋之意。
血色,在天地间晕染弥漫,浸透在谁的泪雨里,点点滴滴。
他的头发已披散,刀光已似墨汁,浓烈地泼向寂寒长夜。
于是泪雨也逐渐滂沱,再难止歇。
他的心智也已泼墨般毫无自制,张狂潦草,一发而不可收拾。
千千万万片竹叶尖啸着飞舞席卷,如密集突袭的暗器,却始终只能与他飘忽变幻的身形相距甚远,若是稍微沾上刀光所及的范围,必被一种奇异的巨大力量排斥到更远。
他招式停顿,浑然天成的停顿,既让人感觉突兀,又让人避免了过久的震撼,不一会儿,世界就悄无声息地恢复和平。
但他已经不能继续在这和平里支持下去。
他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手腕一翻,刀就深深刺进身旁的地面。
彻底静止。
长夜空虚。
头上传来竹叶摇动的沙沙声,艰涩地试图打破这片静止,重新丰富这片空虚。
但还是失败了,惨败,反而令这片静止更沉重,令这片空虚更寂寞。
他紧闭双眼,背脊弯得像是随时会清清脆脆的折断。
他还可能一如往常地挺身站起么?
XXX
蚂蚁已经不咬她了。
长夜却还是黑得可怕,似乎永无尽头。
燕归来也还是音信杳无。
难道他真的忍心就此扔下她,再不归来?
突然,竹屋外响起脚步声。
听上去,那脚步是细碎而沉重的,走路的人明显急躁不安。
武林中人在黑夜走路总会尽量迈步无声。
尽管那人走路发出的声音很大,但婷依旧敢肯定他是绝对的武林中人,而且修为深厚。
本来刚听见这脚步声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种想法是:“燕归来终于归来!”
可她还来不及为此惊喜,就立刻又生怀疑。
她实在太爱燕归来,实在太了解燕归来,尤其是燕归来的脚步,因为自从重病卧床后,她总是要一次次急切地盼望着燕归来的归来。
她分辨燕归来脚步声的能力简直强如熊分辨蜂蜜。
她立刻感知到,外面正逐步逼近竹屋的人不仅不是燕归来,甚至不是燕归来收养的任何一个孩子。
那个人非常陌生。
现在的情况下,陌生就等同于危险。
她虚软乏力的身子微微颤抖,伸出一只纤瘦惨白的手,紧抓住被子,惶恐得大片冷汗已又浸湿衣背。
春日渐暖,加上她每次发病总会倍觉闷热,所以被子里早就换成了薄一点的棉絮,此刻她惶恐起来,只觉千丝万缕的寒风直接钻透被子,深扎进她的皮肤血肉肺腑甚至思想灵魂。
她竭尽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也难使自己再心神镇定。
她急迫地拉起被子将头死死蒙住,被子里的压抑沉闷终于帮她可以勉强地屏息凝神,整个人静如一具已装殓妥善的尸体。
可她身体的每寸皮肤还是僵冷起栗了,鼻孔也快要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只错觉自己正被强行抬出竹屋,活埋到坚厚潮湿且比夜更黑的泥土深处。
她此刻的大脑急欲保持清晰的思维、灵敏的判断,却反倒是一片乌烟瘴气的混乱,似乎有千千万万种尖锐想法在争先恐后地骚动,又似乎只有一种奇怪想法在贪婪地无限膨胀。
她忍不住要拉开被子朝外面看一眼,却怕外面已经有个恶魔正伸出利爪逐渐逼近她的咽喉。
那个恶魔随便一捏,就必会让她瞬间粉身碎骨,身魂俱灭。
静。
隔着被子,她听不见那脚步声是不是已经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鼓起勇气,慢慢拉开被子。
床前没有恶魔,没有利爪。
竹屋仍是那么空洞冷清。
或许那脚步声也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一天一夜不吃药,酷烈的病情复发,幻觉是很可能产生的。
但她眼睛又直盯住门板。
不是幻觉。
她听不见脚步声,可突然听见了呼吸声。
那个人就在门外。
与孤苦无助、茫然羸弱的她,仅仅是一门之隔,一扇并不结实的木门。
那个人的眼睛一定也紧贴着门缝笔直地盯住她,贪婪淫猥地窥伺她的肉体。
在恶魔的眼里,一床薄棉被也无异是透明的。
但她还是要用力拽紧被子,现在除了依赖被子,还能指望谁来神兵天降地保护她?
还能指望燕归来。
她已在心底不停祈求:“归来,快救救我。”
她忽然闭上眼不敢继续盯着门板看,又忽然忍不住睁开。
忽然,门被推开,和她睁开眼一样毫无预兆。
门被一种比燕归来的刀法还要奇特的力道与速度无声无息地推开。
她几乎崩溃。
可她咬着牙,终于没惊叫出声。
夜凉如水,月色如雪。
一个人就沐浴着如雪的月色挺立在门口。
一种灼亮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到她布满恐惧的脸上。
她自己的眼睛却彻底黑了。
她似抽掉灵魂般只剩一具冰冷空洞的躯壳,虚无缥缈地晕过去。
虚无缥缈,就像是即将冉冉飞上夜空的云彩。
有谁说过,晕也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机制之一?
XXX
大地极静。
竹叶仍在夜风中凄凉地飘落。
有些飘到他的额角,又从他的眉梢飘向大地。
有些直接落在他紧握刀柄的手上,甚至在刀锋边缘,被切割成两半,缓缓地滑坠至他的脚前。
他虽然仍紧握刀柄,却感觉握得再紧也难以稳定。
熟悉的刀柄,坚硬冰冷的熟悉。
他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急迫地想要松开那只握住刀柄的手。
他其实是无辜的,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否则杀了那么多人后,为何还会感到冤屈?
如果自己不无辜,那就早该彻头彻尾地无情,今夜他也不必在这里为妻子的那些话而痛不欲生。
又或许是先感到冤屈,先受不了冤屈,才去疯狂杀戮?
杀戮的黑水已将他淹没,有朝一日即使他可以挣出水面,重回岸上,也不可能清白。
杀戮的黑水不仅是淹没他,还要从内到外染透他。
但试问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有几个没受到那种黑水的淹没及染透?
只是有些人能最终获取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恰到好处的掩盖。
有些人甚至可以美化自己的杀戮历史,然后借其在声誉上更登高峰。
他却不行,他杀戮就是因受不了世界的谎言,而非内心深处的冤屈。
冤屈反倒使他内敛温厚,谎言却使他逐渐迷失了生命的基本价值。
他用杀戮来证明自己比他们活得都要真实纯粹。
他用杀戮来清洗谎言。
他用杀戮来缝补残破的正义。
他早已习惯杀戮,习惯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的程度。
但习惯并不代表他就喜欢。
他杀戮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憎恶杀戮。
看见别人杀戮,他会立刻呕吐。
每次呕吐后,他又会强烈地嗅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是多么臭。
那种臭令他也开始憎恶自己,认为自己也与别人无异,也是肮脏腐烂的。
所以当他以杀止杀的时候,他是完全疯狂堕落。
他仅有的一点尊严也在那时候完全毁灭。
他猛地再次拔刀,再次挥刀,再次深深砍向大地。
他砍向的何止是大地。
他砍向的根本就是一颗心,自己的一颗心。
他不知道大地被砍了那么深会不会痛。
但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在痛。
痛得他也像妻子般正受着病魔的残酷折磨。
自己的一颗心支离破碎,脸上的表情支离破碎。
然而他和妻子的感情,绝不能支离破碎。
绝不能使她失去最后一次得之不易的安心活下去的机会。
他现在该做的,不是自卑自责,不是堕落悲愤,不是逃避。
而是回头,而是归来,而是去她身边展现一如既往的笑容。
太多事一旦选择,就没了退路,但今夜这件事应该有,必须有。
爱情才是真正纯粹的,圣洁的,无辜的。
谁也不可破坏它的完美。
趁妻子还活着,好好关心她,爱护她,顺遂她。
杀戮毕竟已是过去,只要他保证今后放下屠刀,说不定是会成佛。
至少那样在她心目中是会成佛。
普天之下,别的所有人都视他为魔又如何。
他就一辈子只做她心目中的佛,已足矣。
醒悟了,回头吧。
一次回头。
一辈子。
拔刀,刀锋滑出地面,带起少许的碎泥草屑在低低的空中飞溅。
大地仿佛呀地一声,是在欢呼还是在叹息?是在惭愧还是在赞许?
拔刀的动作已恢复稳定,从容自然。
有些东西你一决定抓住,就永远不要轻言放弃。
因为她的心需要见证,他此刻手中的刀,已是最好的见证。
XXX
竹林深处,竹叶间留出的缝隙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令寒夜似一张涂满各色油彩而花里胡哨的鬼脸。
风声飒飒,渗透着夜的凄寒与月光的清白,反倒越听越是温柔。
这本该是个平静如春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本该是美好永恒的,可惜秋意未浓,春水已寒比隆冬。
在这个世界里,季节是不分明的,总会错乱重叠,就像迷茫的人心。
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人的命运是始终太平无厄?
命运的一半顺其自然,另一半只能靠自己去把握抗争。
有着鬼脸的人融进黑夜,藏身于竹林深处。
他正用一双悲郁又感激的眼睛,痴久地凝望寂寞无声的小竹屋。
他确信,刚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她。
就是昔日那个温柔娴静善解人意娇俏可爱的她。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某种强烈质疑。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一次看见的女人,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时隔几十年,历经沧桑,苍狗白云,满目风霜。
她绝不可能还是那年那月那天那时那刻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样子。
出尘绝俗,年轻美丽,虽有憔悴黯淡的病态,却也使他瞬间心生柔情与叹惋。
他已风烛残年,她也应该鸡皮鹤发情韵不再。
她只不过太像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
无论是相貌,眼神,还是静雅的气质,都太像。
他差点就要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走入了倒流的时光。
但很快,另一个自己又反复告诫着: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那个自己其实是他的直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从不出错。
他直觉到她很怕他。
她虽长着一张他最熟悉的脸,神情却是绝对陌生。
那种陌生也使他很怕。
他不敢轻举妄动,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彻底石化。
直到他听见有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他警觉地回过神来,闪身出门,飞奔逃遁。
在又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与他昔日同样体格健壮、表情冷峻、眼神坚定的年轻男人。
只是这个男人手执一柄快刀,坚定的眼神及冷峻的表情里又隐含着深沉的内疚关切。
这个男人正走向竹屋。
他走得急,却不像鬼脸人一样飞奔,就因为他一面在关切,一面受着内疚的羁绊。
他当然是在关切竹屋中的她,但他到底为什么会内疚?
是为他刚才抛下她独守空屋?他干嘛要抛下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女人?
他风华正茂,春秋正富,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竹屋中的她年纪也应该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他们年纪相仿,才是一对合情合理的伴侣。
他们实在很配,即便是鬼脸人真的回到昔日,回到那个女人身边,看起来也远不及他们这么配。
现在他彻底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荒凉孤独。
再不会有女人突然来接近他,喜欢他,理解他。
他真羡慕他们。
但这羡慕立刻就变成强烈的嫉妒仇恨,他心里只盘绕着一个念头:“冲过去,杀了这男人。”
然而他动不了,仿佛身体已被别人抢走。
他还是呆呆地藏在寒夜的黑暗里竹林的最深处。
他不能破坏别人的美好,尤其别人长得太像她。
他也不能再轻易走出去,他怕暴露自己的鬼脸。
狰狞恶心的鬼脸。
是当初那群自命清高的武林正道人士一起将他害成了现在这副鬼脸。
这才是他真正仇恨的。
想起这些,他的手就猛然用劲,青筋鼓凸,手里抓住的一根粗壮青竹立刻被捏得破裂折断。
破裂折断的竹片划伤他的手掌,出血了,他一见血色就亢奋。
报仇的时机快要成熟。
正道人士的假惺惺已持续不了多久。
他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在众目之下露出比他的脸更丑恶的真面目。
他含笑,出血的那只手又抓住一根青竹。
那根青竹比先前那根要细得多,手掌接触竹身时感觉特别舒服,就像是轻轻握着那一年她光滑白皙纤弱的手腕。
他还会再来看小竹屋里的女人,他不信世界上如此像的两个女人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
血继续流淌,染红竹节。
他这才记起,自己昔日握着她手腕时,几乎都是浴血奋战归来,身上的血等不及洗净,她就万分关切地奔向他,要先看看他是否受伤。
可他总也等不及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新伤,就握着她手腕,将她急迫地拥进怀抱,低头热吻她那披散过肩的秀发。
她秀发总是充满芳香,那香气正是治疗他新伤最好的药。
XXX
婷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还残余着惊恐与倦意,泪痕也没有干透。
但她终于再一次完好无事地苏醒。
因为她坚信爱情,坚信燕归来绝不会真的抛弃她,坚信是燕归来的突然归来,才吓得那个恶鬼来不及向她下手就拔腿逃离。
燕归来是她永远的福星。
爱情在他们之间已缔造了许多奇迹。
这次的苏醒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世上最伟大最势不可挡的力量,多半总是从人性里激发出来。
燕归来也庆幸她一如往常地顽强,没有深陷死亡的泥潭,没有向恐惧屈服,没有让他一个人孤零冷落地面对残酷善变的现实。
他坐在床边,凝注着她,全心全意,小心翼翼,真怕一闪神,她又会突兀地晕过去,不复再醒。
他激愤地奔出竹屋时,怎么不先想到她的病情?不先想到现在的她已多脆弱?
没有他的守护,她不仅吃不了饭喝不了药汤,甚至连内急都无法解决。
每次内急还是燕归来算好了时间提醒她,将她扶到隔壁的茅厕,让他收养的一个叫小月的女孩进去协助她,毕竟她下半身是瘫痪的。
她真的无法离开他。
她晕厥了不知有多久,当苏醒之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身已一片濡湿冰凉。
她不仅在这次晕厥中再度泪如泉涌、冷汗涔涔,而且还第一次尿失禁。
燕归来并不唤来小月,他知道这样会使她更羞耻。
所以他用脉脉含情的眼神获得她的同意后,亲手帮她换了床单,而她刚苏醒不久,精神仍很衰弱,体力更乏,只好也让他帮着换衣裙。
反正早就是夫妻一场,也没必要难为情。
换好了床单衣裙,他又出去熬药汤煮米粥。
床单衣裙有时候是小月负责洗涤,有时候也是他亲力亲为。
他虽是壮汉子,一双手却绝不粗笨,经他洗过的床单衣裙,晒干了不会起任何褶皱,更不会褪色,简直就像从集市上新买回的,而且散发着一股翠竹特具的清香味。
每每睡在他洗过的床单上,穿着他洗过的衣裳裙子,婷都会觉得特别舒服,特别安心。
这样的丈夫,何止是世所罕有,简直是千年难遇。
可他为何偏偏又是江湖人?偏偏要和外界有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喝了药汤,吃了些米粥,她总算是惊魂稍定。
她与燕归来相依相偎在床头,只觉药汤米粥一起在自己的胃里甜蜜蜜而暖洋洋地消化着。
那双灼亮如熔岩的眼睛,那张一半森寒白骨一半浓重阴影的鬼脸,或许又是一场迷离破碎的噩梦。
现在噩梦已醒,丈夫已归,天也快亮了。
燕归来轻声道歉:“今后我会乖乖的,再不丢下你,再不惹你生气,再不让你受怕。”
婷笑道:“有你这句话,今后我一定不会再做什么噩梦。”
燕归来道:“噩梦醒了,就别去多想。”
婷突然也情真意切地道歉:“其实昨天是怪我,是我非要怀疑你。”
燕归来道:“那也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就当成现实中根本没发生过。”
她犹疑着:“好,可我还是想求你……”
燕归来明白她的意思,眼神柔和地与她对视:“求我别再杀人?”
婷羞愧低头:“我怎么这样讨厌,又要说些伤你的话。”
燕归来眼神依旧柔和,语气却突然坚定:“没关系,况且我也早就想向你澄清一件事实,不管你相不相信。”
婷痴问:“什么事实?”
燕归来道:“我的确杀过人,很多人,但我保证我所杀的每个人,都绝对该死。”
婷黯淡已久的眼睛猛地亮如晨星:“你是说你从未妄杀过一个好人?”
燕归来道:“你相不相信?”
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接着问,呼吸又已急促:“那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真是你做的?”
燕归来轻抚她因急促呼吸而晕红发热的脸颊,不禁苦笑:“不是,我虽然杀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人是足以震动江湖的,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每个死者的身份都非同小可。”
婷沉默半晌,逐渐恢复平静,终于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燕归来叹息:“无论如何,我的刀已沾满鲜血。”
婷嫣然道:“只要你也保证,今后不再杀人,刀上的鲜血终会洗净,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不公需要用杀戮才可解决。”
能嫁给当今江湖上最叛逆的男人,说明她内心深处本就不是一个太保守的女人。
燕归来微笑,握紧她的手:“谢谢你,你终于能理解我。”
婷也微笑:“现在理解你,不算迟吧?谁叫你不早些说出来?”
燕归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似乎直到此刻,他终于将胸中郁积已久的冤屈之气彻底释放掉了:“我不求别的,不求外界的所谓武林正道怎么看待我,不求有人还我清白,只求你相信我,陪着我一起永不消沉,陪着我一起快乐坚强。”
婷憔悴病容间立刻显出一种不输给他的坚定:“爱的最根本,不就是相互信任么?先信任了,才会再有包容与和谐。”
燕归来深觉宽慰,将她拥得更紧。
婷又黯然:“但我恨我自己的身体不中用,你在外界忍受了那么多的冤屈痛苦,我却不能用身体安抚你,让你发泄,让你快乐。”
燕归来笑:“傻娘子,你说什么呢,脸都羞红了。咱们夫妻一场,莫非到头来你竟把我也和那些臭男人混为一谈?我绝不会贪恋床上风光,借妻子的身体来解脱胸中块垒。”
婷欣慰:“是的,你绝不会,如果你会,看我病得人鬼难分,肯定早就把我抛弃。”
燕归来故作严肃:“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能每天守着你安然无恙地苏醒,就是我最大的解脱。”
婷含泪道:“谢谢。”
燕归来深情地看着她:“我们应该还有个约定。”
婷立刻认真起来,样子很是招人怜爱:“什么约定?”
燕归来忍不住怜爱地吻了她脸颊一下,柔声道:“今后谁也不许瞒着对方什么事,谁也不许不信任对方,谁也不许在对方面前说谢谢和对不起。”
婷噗嗤笑道:“这是约法三章?”
燕归来道:“难道你嫌少?”
婷又将泪湿的脸紧贴在他胸口,幽幽叹道:“我不嫌,我再也不嫌了。”
烛已残,天已亮。
他们终于一起平安地从梦魇里苏醒。
他们终于挺过了这次情感的考验。
他们用自身的顽强与信心来充实对方的幸福。
心中有爱的人,受尽冤屈的人,无力辩白的人,终于等到明媚新鲜的朝阳。
世上唯剩阳光还算是正义伟大的?
阳光铺洒人间时,已不该哭泣不该赌气不该堕落不该逃避。
而是该开心,该毫无杂念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