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出,鞘空,眼未空,依然凛凛有神,闪动着明朗又沉静的光。
或许那根本不是眼光,那只是映入眼里的一瞬刀光。
猝不及防,人世间最为靡丽放纵的刀光乱纷纷静悄悄慢吞吞地漾过眼角。
乱纷纷如心思,静悄悄如残梦,慢吞吞如回忆。
人,凝立在夜晚的草地上,长久未动。
刀锋,遗落最后一丝寒光,纤细如发,从眼角飘至耳畔。
人于是听见了自己的痴情。
人转向远方,捉摸不透的心已被花苞初绽的灵气柔柔弱弱地裹着。
远方不仅有爱侣,也有冷灭的夕阳。
现实早已漏夜人寂,只听得见风吹竹枝而产生的怨语悲泣,只看得见姿容憔悴的爱侣守在窗口,朝着夜色深处痴痴盼望。
她的视野陡然明朗,她的心陡然剧颤。
她发现两个人的生死对决早已在天地间展开。
原本空荡荡的天地间陡然热闹非凡,一片两片三片……
无数片枯叶飞舞,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如那年初开的情窦。
任何事物都显得虚无缥缈,最迷离的目光接触到最苍白的风景。
花瓣,草叶,树枝,山峦,河流,峡谷,月牙,残星。
以及万籁俱寂。
在这般既单调又丰富、既质朴又华丽、既真实又虚幻的风景里,突然飞出一柄刀。
飞过花瓣草叶引起了凋谢枯黄,飞过树枝山峦引起了腐朽崩塌,飞过河流峡谷引起了洪水泛滥,飞过月牙残星引起了天昏地暗。
直到飞入一片绝对的空洞,刀锋才开始慢慢倾斜,然后那片空洞就变成眼眸。
黑如点漆的眼眸再也留不住刀光。
无处可留的光芒很容易死去。
一瞬后,刀光就已彻底死去。
这让苦守窗前的爱侣惊叫着泪如泉涌。
刀静了,刀颤抖,刀高扬而起,握刀的人却已目空一切。
情深一往终于沦为目空一切。
他超脱升华,独留下爱侣在人间痛得锥心刺骨。
爱侣不忍继续看了,尽力闭上眼睛。
但很快,一种恐惧逼得她再次睁眼。
这次她看见天地间飞舞的枯叶已全部消失。
白茫茫,真干净。
而对决的两个人也已身影重叠,合二为一。
合成了她此生最爱的男人:燕归来。
在她的迷梦里,燕归来不知多少次被别人杀死,又不知多少次杀死别人。
但不管胜败,燕归来最终必会归来。
归来的有时候是一口冷冰冰的棺材,有时候是一条扛刀独行的黑影。
XXX
梦醒。
她总算醒了。
幸运的是,每次醒来,燕归来都在床边守着,不离不弃。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你真的可以永远做到不离不弃?
她相信他的爱至死不渝,然而刀上沾染太多鲜血,事情终究会身不由己。
何况她现在的病情日益加重,她即使还肯相信他的爱,也不肯再相信什么永远。
XXX
竹屋从外部看起来小巧玲珑,内部又被婷布置得精致幽雅。
千竿翠竹疏密有致地掩映着,四季都是如此的宁和清净。
又是全新的一天,一束束清晨新鲜的阳光射进竹林,一粒粒露珠点缀在竹身上,薄雾在阳光与露水间游走,乍一看来,真是满世界缭乱的一片朦胧晶莹。
林深处泉水叮咚,轻缓地击响了昨夜迷失在远方的情人蜜语。
熹微晨光也映入半开半掩的窗,把她从支离破碎的迷梦中唤醒。
然而当她每天清晨靠近窗口,推开窗扇朝外望去时,那仿佛没有边际的竹林也和一场残梦无异,特别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更让她惧怕醒来,更让她绝望悲伤。
甚至连每天清晨醒来必看见的燕归来,也越来越不真实。
她头下枕着的绣花枕里满是燕归来亲手装填的花瓣草药,那些馨香的花瓣是为了尽量掩盖住浓重刺鼻的药味。
可她不仅要睡在药枕上,还要一天好几次地喝药汤,不管燕归来再弄多少花瓣,多少蜜糖,也无法将她身上的药味全都压死。
只要她抬头坐起,就必看见枕上又掉了一把头发。
她原本丝缎般顺滑的秀发,现在已经枯萎,像秋天的树叶,每天都会掉很多。
她真怕有朝一日醒来,自己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秃头。
所以长达三个月,她不敢再照镜子,甚至不敢梳头,不敢自己拿起木梳也绝不让别人帮她。
她甚至不想以后每天清晨醒来,燕归来仍是第一个映入眼帘。
值得燕归来牵挂疼惜的,应该永远是那个乖巧纯真的少女,而不是现在病容憔悴的她。
一种无法战胜的恶魔时刻占据着蹂躏着她的身体。
她每天都感觉生不如死,她彻底成了爱人的包袱。
她萎靡不振地混着日子,不仅自己活得吃力难受,也害燕归来活得压抑艰辛。
她多次试图悄悄自尽,以为只有那样才会让自己脱离苦海,才会让爱人不必继续担惊受怕。
但她每次濒临崩溃时,又强烈意识到,自己若真的死了,燕归来也绝不肯独活。
现在她的生命已经是一种责任,一种唯一可支撑燕归来坚强面对整个世界的责任。
为了燕归来,她必须一天天的咬牙挺下去。
当有月光的晚上,燕归来也总是要陪着她出去散步,然后歇在竹林深处的那眼清泉边。
他总是要将他们过去的甜蜜时光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又是怎么相知的,再是怎么相爱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毫不遗漏,他已经爱她太痴。
他用过去的甜蜜时光来激励现在的她千万别轻易放弃,他们过去生活很美好,未来也会很美好,他们一起乐观地迎向未来。
他的语声多么亲切柔和,多么坚定自信,听着听着她眼睛就不禁湿润。
她眼睛湿润,内心酸楚,她不愿他看见,不愿他察觉,所以眼泪流出之前,她急迫地把头深埋进他怀里。
她狠狠咬住嘴唇,憋着哭声,紧紧闭上眼睛,堵着泪水,而他继续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地讲他们的过去。
活下去,我们一起幸福坚强地活下去。
但乐观的信念真的可以最终击败病魔?
每次他杀人扛刀归来,她都要违心地帮他自欺欺人。
每次她病得痛不欲生,他也要帮她自欺欺人。
不过他帮她时是绝不违心的。
他心里面就是那么强烈盼望着。
XXX
今天早晨,比以往的任何早晨都要静。
平淡美好祥和的静。
这样静,似乎身上的所有病痛已荡然无存。
似乎她的病不过是一场梦,现在终于回到现实。
婷慢慢睁开眼睛,上天注定般,第一个看见的仍是燕归来。
燕归来的微笑,燕归来的温和,燕归来的亲切,燕归来的自信,都与以往的任何早晨无异。
原来不是梦,原来不是终于回到现实。
她是一而再地回到现实,可这种现实多么残忍,比挥之不去的梦魇更可怕。
突然她发现,燕归来今天的笑容在动摇。
他毕竟也要支持不住了吧。
他本就没必要天天这么勉强自己。
他的假装又如何瞒得过深爱着他的女人?
她早已看透他的假装,却从不打算揭穿他,她不想从一个包袱彻底沦为怨妇。
她只浅浅淡淡地嫣然一笑。
她只尽力地也去假装。
她内心深处更酸楚。
为了活下去,我们都在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可我们终于学会的坚强却是这么自欺欺人。
何苦呢?
他们久久对视,多少苦难都逐渐在这对视的宁静里远去,就像春阳融化冰雪,温情充盈整间竹屋。
总是她先说话:“昨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最近她总被那个梦困扰纠缠。
那个梦让她尝到从未尝过的滋味,她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只是很不好受。
她常常泪眼晶莹满脸惊怖地从那个梦里吃力挣扎出来,当她重新回到现实,也总会头痛欲裂。
她不懂自己怎么一时间反反复复地做起那个梦的,就像是中了毒,让她强烈意识到总有一天那个梦会成为毋庸置疑的现实。
梦也分很多种。
有的梦甘美如果汁,青涩如少年,人一旦飘入其中,往往就会陶醉得不愿再醒。
有的梦枯萎如秋叶,了无生机,阴冷沉寂,人一旦坠入其中,往往急欲逃脱,又总是无处可逃。
那个梦却非常善变。
时而前面令人陶醉后面恐怖至极,时而前面令人压抑后面美不胜收。
可不管怎样,她在那个梦结束时都不好受。
她每次刚要准备对燕归来进一步说说那个梦,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对那个梦苦苦计较。
反正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只要一醒来就再看见燕归来,梦中的一切已变得无所谓。
不管活着多么辛苦,燕归来都会第一时间让她明白,他们仍是坚强的幸福的。
他们为了对方而坚强而幸福。
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这可怕的病折磨最深的根本不是她,是燕归来。
她尽力将脸上的笑容保持得更久些,更显得愉快些,但她手指已在微微发颤,每个早晨初醒她的手都难以自如活动。
她多想立刻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去感知他脸上的笑容一定比自己的笑容真实。
然而她终于能自如地伸出手,摸到他脸上时却只有满布的皱纹,深陷的眼窝,瘦削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缺乏水分已色泽暗黄的皮肤。
他的目光也浑浊涣散如垂暮老人。
为了守护她,等她又一次平安苏醒,他几乎每晚都睡不安稳。
可他再疲惫,在她面前也要表现得振作,表现得勇敢而自信。
真是个可爱的傻瓜。
她好怕自己先他一步离开人世的那天突然来临。
到了那天,他该怎么办?
他会彻底没了精神支柱,他会彻底崩溃堕落,甚至直接殉情,甚至疯掉?
想着这些,她自己已快疯掉,她咬牙,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出一起,问清一切。
万一不抓紧机会,就再无明天呢?
“做梦的时候,我失去了太多,但我醒来,又会无比欣慰地发现你还在,还没有抛弃我。”
燕归来面对她时,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种深情安抚:“我怎会抛弃你?”
婷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
燕归来笑道:“只要你有自信,活下去就不难。”
婷点头:“因为我们活着,已经不是为了自己。”
燕归来扶她撑起身子倚在床头,用一张雪白纱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待会儿我们出去散步,今天阳光很好。”
婷却突然把他的手握紧,恳求似地急声道:“等一下。”
燕归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大懒虫,今天就算扛,我也要把你扛出去。”
她咬着嘴唇,木木讷讷:“我只想你陪我在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道:“在外面晒着太阳散步,就不能说话?”
婷又急了:“不,必须在这里。”
燕归来脸色微变,沉默半晌,恢复笑脸道:“我去给你准备药汤。”
婷凝注着他,态度更坚决:“我不想喝药汤,我只想你陪我,就现在就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再拿起白纱巾去她脸上擦拭,这次却不是擦汗,而是擦她眼角刚流出的泪:“那好,反正我也早已有个困惑,需你解答。”
婷怔住。
燕归来道:“每天早晨醒来,你第一句话都是在说你做了那个梦,可你总不肯多说什么。”
婷的表情呆滞了,恍惚了。
她被他擦干的眼睛又泪如泉涌。
燕归来慌道:“你若还是不肯说,没关系,我……我真该死,我干嘛非要勉强你,我们虽是夫妻,但相互间依然有不可侵犯的隐私。”
她使劲咬着牙,明显是在忍受巨大的身心痛苦:“那不是隐私,不是!”
燕归来忍不住紧紧拥她入怀,柔声安慰:“我知道那个梦令你太痛苦,你需要给自己一点勇气……所以我能等,你也当做我没说过那些话。”
她身体突然勃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挣出他怀抱,情绪激烈,连连摇头道:“不,我本来就决定今天非告诉你不可,几乎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我都有告诉你的冲动,但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说出来那个梦就要变成现实。然而我更怕我若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或许早些说出来,还可以挽救你。”
燕归来用手扶着她剧颤的双肩,一时心乱如麻,无话可说。
她却似很感激他的沉默,情绪略有平复。
XXX
那个梦里,有你,有他。
你们的表情看上去都冷极了,冷得让我也不禁全身僵硬。
一阵风吹过,你们的刀同时滑出鞘,目光同时亮如星辰。
你们的动作慢而静,全世界都因你们而窒息。
刀锋映着你们的表情已严重扭曲。
我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接着你们就冲向对方,刀锋立刻砍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
然后我只看见血,漫天飞洒的血。
等到血终于全都散开消逝,那个梦里,你们的身影合二为一。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分胜负。
如果已分了,到底活下来的是谁。
因为合二为一的你们一步步远去,背对我远去,逐渐模糊。
其实我何必去想活下来的是谁,既然合二为一,就是没有谁死。
你们都胜了吧。
可那么多血,又是谁的?
XXX
婷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尽量不疏漏每一个细节,但每一个细节的记忆对她都是极大刺激。
讲完之后,她迫不及待地虚脱似地又倒进燕归来怀抱,一颗颗泪珠又疯狂夺眶而出,湿透脸颊。
燕归来当然觉察到她的恐惧,他何尝不恐惧?
只是听她讲那个梦已经令他恐惧得如梦里的世界般窒息,他实在不敢想象身在梦境的她会是什么感受。
可他仍要假装无所谓,仍要竭尽所能地安慰她:“病痛折磨着你,久而久之你就难免神经衰弱,难免乱想太多,故此才会总做那个梦,梦终归是梦,即便再可怕,也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她在他怀里抽泣,身体的瑟瑟发抖从未停止:“我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确实是因为我白天乱想太多,可……可有的梦总是预兆着一些潜在的现实。”
燕归来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峻,口气中竟有了责备之意:“你怎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极端想法?”
婷虚弱地叹道:“听说江湖上有个人在到处寻找你,打探关于你的事,这个人好像认为你是最近一系列血案的凶手。”
燕归来沉声问:“小竹告诉你的?”
婷道:“小竹鬼灵精,他带回来的消息绝不会假。”
燕归来的口气中不仅有责备之意,甚至还有了极为明显的怒意:“他再如何鬼灵精,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看问题只会注重表面,听风就是雨,从不懂得换个角度去深想。但你呢?你怎地也这么容易就听信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婷睁开一双眼睛,抬头望着他,眼中泪影迷蒙,像是轻风细雨里发晕的烛光,痴痴道:“不错,小竹的话就是胡言乱语,我不该听信,但狂刀的话却还深刻地印在我心里。”
燕归来急道:“你……你怎么把他也搬出来了,他已杳无音信多年,天生就活得孤僻乖张,免不了有一些不着调的奇谈怪论,你何必念念不忘,我却从未将他的话当回事。”
婷突然哽咽出声:“你真的不当回事?你还要继续瞒着我?”
燕归来底气不足地叹道:“我能瞒着你什么?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婷大声道:“我是一直相信你,可你呢,小竹打听回来的消息你非要判定是胡言乱语,狂刀的话又被你视为奇谈怪论,难道一直相信你的代价就是必须质疑其他所有人?”
燕归来心中一震,脸色惨变:“你愿意相信小竹狂刀,好!你去信吧。”
婷冷冷地逼视着他:“小竹是孩子,所以孩子就一定会撒谎?狂刀失踪了,所以他留下的话也都成了怪论?我不是愿意相信他们,我只是想……想确定那些事……”
燕归来离床而起,背过身去,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却特别平静,就像是不惊微澜的一潭死水:“你现在也学会和我强词夺理。”
婷黯然,苦笑,也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就像是荒废已久的墓地里一座无人祭拜的老坟:“你不是觉得我强词夺理,而是嫌我烦了,嫌我拖累你了。但你知道吗?我这是在怕,我怕我还没死,你就做出毁掉自己的事。我不清楚,狂刀说的关于四十九颗人心的偏方你是否真的从未记着,至少直到目前你给我熬的药汤里我嗅不到丝毫血腥气。又或许是你熬得技术太高明,已彻底将血腥气除掉。我实在很怕,每天都怕,我的痛不欲生不是病症引起,而正是因为这种怕。我怕你瞒着我,依照狂刀的偏方真的去杀四十九个人取四十九颗心,最终沦为一个千夫所指人尽胆寒的杀人魔头。那一来你就算救活了我又怎么样?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恨你,恨透你,我不要做你杀人的理由,我不要那么脏地活着。”
燕归来仍紧闭双眼,但已感觉到自己的瞳孔仿佛在一点点结冰。
他手指颤抖,脑海中应接不暇地冒出各种幻象。
杀人,刀锋,血。
鲜红的血,惨白的刀锋,狂暴的杀人。
还有火焰在朦朦胧胧地跃动不止。
他甚至听见了一种比静更静的声音。
那是泪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令他整个人陡然空洞。
原本干燥的地上,点尘不染的地上,陡然就湿了一小片,那一小片多像是流血渗红的胸膛。
婷第一次忍着病痛向他一下子倒出满心苦水。
这些话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同样压得她自己喘不过气。
这些话的每个字都是一柄刀,一柄已在那梦里反反复复杀过人见过血的刀,终于来到现实,用力在他们心上戳,越戳越深,越深越痛,比病痛更难以适应的痛。
但她终于说出这些话,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她直视燕归来,突然变成天底下最怨毒苛刻的女人。
她说得那么艰苦,所以迫切地要看看燕归来的反应。
若看不到燕归来的反应,她就不再仅仅是失望,而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燕归来回应得并不慢,但非常木讷。
他也睁开眼,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使他眼白布满血丝。
他已不愿转过身子,不敢回过头。
他只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想确定的,竟然是这些事。”
她咬咬嘴唇,一股苦水涌上咽喉,逼得她猛烈咳嗽,往常她若这样,燕归来必会着急地抚慰她,可今天——
燕归来仍是一动不动。
她咳嗽终于勉强停止,声音却已弱如蚊鸣:“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系列血案,要真是你所为,我求你尽早放下屠刀……”
燕归来仰头狂笑,笑声震得整间竹屋微微颤抖:“屠刀?你是要我成佛?我始终对你不离不弃都难以成佛,难道现在放下屠刀就可以改变一切?”
他的狂笑突然又变成哭泣,哭声也弱如蚊鸣:“我百口莫辩,我也懒得分辩!”
他冲出门去,丢下她孤零零在屋中。
她胸口开始剧痛。
她跌回床上,跌得很重,似乎把骨骼全跌散。
她吃力抬手,却不是按住胸口,而是捂紧脸。
可任凭她捂再紧,也阻止不了再一次的泪如泉涌。
胸口继续痛着。
但她已只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悲哀。
对于痛,她彻底麻木,然而悲哀,却比痛更不堪忍受。
教我笑,教我好好活下去……
她突然听见。
模模糊糊地听见。
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刀锋破空的声音,刀砍碎一切的声音。
刀刀致命,刀刀冰冷,刀刀无情。
痴情的人挥出了漫天漫地的无情。
这些声音与那个梦何异?
她甚至已应声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在梦里,她的嗅觉也总是比听觉视觉更敏感。
但她忘了震惊,只在床上呆呆哭泣。
燕归来。
他好不容易才归来,我为什么又偏要把他逼走?
XXX
再归来的,已不是他,是夜。
冷寂的长夜,黑暗的长夜,占领了这个本该欣欣向荣的美好世界。
竹屋里有烛,燃烛的人却不知去向,而她自己根本无力起身抬手做任何事。
他一去,她就彻底废了。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熬受着病痛的反复折磨,静默无言地躺在床上。
他去了哪里?
难道是已离开这片竹林这个家,永远不再返回?
这次她真的一狠心就将他伤得太深。
现在她的情绪早已不那么激烈,但她的心境更加压抑。
她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她竟也如此自私,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杀人的理由,口口声声说那样活着很肮脏,她现在只觉得说出那些话之后的自己才是真的肮脏。
爱一个人,最基本的,岂非就是信任?
可她在他受尽屈辱难以辩白的时候却非但不信他还要跟着外界的人一起把他逼到绝地。
今夜她因寂寞与悔恨而无眠。
她努力睁着疲倦酸痛的双眼,目光发痴地久久凝视向房梁。
那里织了一张蛛网,已被岁月的寒风刮得残破,沾满灰尘与水滴,犹自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颤抖。
蛛网的主人也不见了,是死了?还是到别处去再织新家?
蜘蛛的一生,会给自己织多少个家?
我呢?我只有这一个家,而这一个家是他建造的。
没有他,我永远也感受不了家的温馨和甜蜜。
现在,他仅仅是消失一天而已,就什么都变味。
物是人非,人换物易,他代表着我的永远,可我却在担心他毁掉自己之前,毁掉这份永远。
我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妻子?多么不知好歹?
窗外传来竹叶的沙沙声,下雨了?
可笼着那张蛛网的月光还在,虚掩的窗口也还有月光照进,映得她悲伤憔悴的脸更显惨白。
艳阳当空的白天也可能突然斜风细雨,但谁见过明月繁星的晴夜突然雨丝缠绵?
谁见过一个笑容灿烂的人同时泪如泉涌?
她真想有人帮助自己走出竹屋去,燕归来在的时候,不用她提出要求,就会心有灵犀地尽快帮助她做到。
可惜现在,这种想法也成了难以达成的奢望。
她内心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知道自己又不争气地流泪。
她的泪总是流不干,因为她和燕归来一样,从不无情。
然而泪已比砒霜更毒。
泪已将她整个人淋湿得一塌糊涂,每一滴泪流出来都似在流血。
每一滴泪都似一根尖针凶狠地扎进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脑海一片空白,又塞满各种想法,乌烟瘴气,难理头绪。
她想到次数最多的,是燕归来那一抹只为她一人而勉强挤出的笑。
不再笑。
世间事为何总是失去了才知珍贵。
除了燕归来,又有谁能拯救她若将灭的烛焰般虚弱的生命?
她实在已片刻也离不开燕归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坚定温柔的守护。
没有几个男人会像燕归来这样心甘情愿对一个半身瘫痪日益衰丑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没有几个男人做得到燕归来这样始终的不离不弃。
她下半身僵硬如冰,根本无法动弹,平常燕归来总说要带她出去散步,其实那散步全程都是燕归来背着她。
突然僵硬如冰的下半身变得灼热如火,极度难受。
这是一个尖锐的信号:吃药的时间到了。
若再不吃药,一大群无形的蚂蚁就会从脚心迅速爬满她全身,持久地凶恶地贪婪地咬她的每一寸皮肤肌肉,甚至钻入骨髓,钻到她的思想里。
燕归来在的时候,都是叫小竹到山下的集市去照方抓药,有药之后他就亲自熬炼。
他怕药味太苦,次次放的蜜糖总让药汤黏稠得就像贴窗纸的浆糊。
药汤熬好以后,热气蒸腾,他小心翼翼地盛上一碗,端到床前,扶她倚在床头,再用竹制的勺子舀起一点,表情认真地慢慢吹凉,喂进她嘴里时,认真的表情又舒展开,变得像是在哄孩子。
他熬的药汤那么甜,看起来稠糊糊的,其实喝下去是特别的润肺清喉,使她整个人瞬间有了焕发新生的感觉。
回想起他的一切,她竟恍如隔世。
靠床的柜子上,盛药汤的碗勺还在,却已带不了丝毫温暖与亲切给她。
她一时更加怅然,眼睛也更加空洞。
她为自己在白天冲他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深深懊悔,她憎恶自己的不知好歹。
她只希望他这次终能原谅她,他们之间不该有太久的忌愤扎根。
他们之间不该有隔膜。
长夜黑暗,长夜冷寂,蛛网上的灰尘与水滴说明这间竹屋的陈旧与潮湿。
她孤零零地在这黑暗冷寂里,在这陈旧与潮湿里。
很快那些蚂蚁就开始咬她了,她实在好痛苦,她实在急需燕归来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