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牙先生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776字 发布时间:2021-10-26

夜晚是黑闪电,白天是孟无情。

在黑暗里杀人,在阳光下喝酒。

孟无情今天喝酒也和走路一样很急。

他已喝了五坛酒,但真正喝进肚子里的酒恐怕还不及两坛。

他的衣服比他喝得多,所以他看着衣服时总要忍不住笑:“衣服兄,你醉了,你醉了。”

他又叹气,满眼的羡慕:“醉了好,醉了就真的无情。”

他果然不是真的无情,一个人真的无情是不会天天这样喝酒来麻痹自己。

可他若醉了,也不会真的无情。

醉了之后他反倒会更痛苦,痛苦得心碎流泪,痛苦得恍如隔世。

所以对他而言,醉了绝不比醒着好。

他迷惘地喃喃着:“醉了绝不比醒着好,无情绝不比多情好。”

话虽如此,他却依然迫不及待地要喝酒,依然反反复复地假装无情。

他再拿起一坛,拍碎泥封,刚举起来要往嘴里倒灌,一支箭冷不防地锐啸袭来,竟射穿了酒坛,射出一个和坛口差不多大的窟窿。

他的嘴一滴酒没沾到,坛里的酒已像瀑布般从那个窟窿倾泻而出。

酒很快就泻得干干净净,他举着既空又破的坛子毫不动弹,表情呆愣。

突地他目光一炽,将坛子反手甩到身后,自己也凌空跃起,跃上身旁的那棵大树。

等他稳住身形后,再看手里的酒坛,已只剩下半个坛嘴。

冷不防射来的另一支箭插在树干上,箭尾的羽毛微微颤动,泪眼般泛着散碎的银光。

他高声怒斥:“到底是什么人乱发暗箭?打扰我喝酒的雅兴?你的箭没本事在我身上射出血窟窿,却偏要射破我的酒坛子,此种罪过,不可饶恕!”

话才说半截,又有一支箭射来,他很随意地伸手一抓,竟然就准确地抓住了箭杆,再很随意地朝着某个方位一掷,其势劲急,也如用拉满弦的强弓发射,箭簇破风锐啸。

只听不远处传出两声哎哟,那声音听来稚气未脱。

孟无情在树与树之间施展轻功飞跃,身法巧捷,很快就到了那声音传出的地方。

他看见一个孩子。

一个瘦弱矮小皮肤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那衣服简直脏如锅底,破得连肚脐眼都遮不住。

而他一双手一双脚也是干枯如竹,这样弱不禁风的孩子,却拿着一张极大的强弓。

那张强弓就算是身负神力的孟无情拿着,也不会比这孩子拿着的样子更显轻巧。

难道这孩子竟比他力量还大?

他本不怀疑世上有比他力量还大的人,却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比他力量还大的人是孩子。

而且这孩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良,体质奇弱,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仿佛随时可能突兀地倒毙当场,怎么会有那般惊人的力量?

他决定要亲自试试那张强弓,冷眼对孩子道:“把你的弓给我。”

刚才他反手掷回的那支箭射穿了孩子的左肩,已有大片的鲜血流出,可孩子一点也没有感觉痛的表现,一开始的哎哟出声,应该也不是因为痛,而只是因为他没料到。

他也冷眼对孟无情:“给你可以,但你要拿住了,不然掉下来砸烂你的脚,别怪我。”

孟无情哭笑不得:“好,我保证拿住。”

孩子伸手将强弓递给他。

他的手一抓住弓背,孩子就放手。

强弓立刻像千斤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得他整只手臂往地面坠去。

孩子狂笑:“我确实不该麻烦地朝你射箭,应该直接拿这把弓砸死你。”

孟无情咬牙,使劲抬起手臂,将强弓扔向孩子。

孩子又十分轻巧地伸手接住。

孟无情道:“可惜你不但射箭的技术太差,你这把弓想砸死我也还差点分量。”

孩子睁着一双野性又稚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飞奔。

他身有箭伤,而且伤得很重,想不到动起来竟比松鼠还要敏捷迅速。

孟无情笑道:“和我比力量,你这小娃赢了几分,但要比速度,你绝对输定了。”

孩子果然输了。

孩子很快就一头撞进孟无情的怀里。

孟无情很得意,表情比这孩子更显孩子气:“你可以再跑,我可以再在前面等你来撞,你不妨试着用头撞死我。”

孩子怒冲冲地瞪住他:“这次我失败了,你等我下次吧,这次我已没心情。”

孟无情忍俊不禁:“可我的心情好极了。”

孩子突然哭丧着脸,央求道:“你就当什么也未发生过,放我走吧,我只是个孩子,一时顽皮胡闹,你应该大人有大量,不要再多计较。”

孟无情故意板着脸,语气严厉:“你还知道你只是个孩子,可你不仅随随便便地玩这种弓箭,而且偏来射我?不仅偏来射我,而且连续射了好几箭,难道你错把我当成野猪野鹿?你见过在树上喝酒的野猪野鹿?”

孩子委屈地嘟囔道:“谁叫你喝酒不好生在地上呆着,非跑到树上,你虽不是野猪野鹿,可你也不是麻雀猴子。”

孟无情的脸板得更凶:“你还敢贫嘴,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的嘴撕烂?我耳朵里永远装不下什么童言无忌,所以你再不学乖,我也不客气。”

孩子索性扔了弓箭,一屁股坐在地上,捶手踢脚哇哇大哭地撒起赖来:“你不是英雄好汉,你欺负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动得太剧烈,致使箭伤的血又大量涌出,孟无情终于有些不忍:“你别乱动,我帮你把箭拔出来,给你上点金疮药。”

孩子猛地收住哭声,拿住弓箭,从地上跳起来,像一只发现有毒蛇靠近而警惕的蜥蜴:“不许碰我,你这个坏蛋。”

孟无情叹道:“我不追究你为何非要射死我压死我撞死我,就已经很好了,你居然还不识抬举。”

孩子的声音突然冷冷冰冰,脸上已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这种表情出现在他泥垢斑驳的小脸上很是滑稽:“我没取到你的命,失手了也对不起老大,你让我死吧。”

孟无情皱眉道:“你这么小一个孩子,干嘛总是张口闭口就死来死去?你老大是谁?是他要你来杀我?你老大真没种,自己想杀我,不敢亲自来,偏让你这小不点来。”

孩子再次狂怒,张牙舞爪地蹦了起来:“不许你说我老大,我……我老大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杀你,你这大坏蛋,我要为老大杀了你这大坏蛋!”

孟无情也怒了:“岂有此理,我真该见见你的老大,帮他好生教育一下你,我什么时候害过你老大?我连你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孩子怒得简直像是恨不能立刻扑过来一口咬死孟无情:“你现在还没害过,可你以后就会去害了!”

孟无情苦笑:“越听越糊涂,你带我去见你老大,当面对质,万一是你这孩子想多了,误会呢?孩子总是容易误会大人之间的事。”

孩子态度坚决:“不行,绝不带你去见我老大,我来就是为了不让你再有机会接近我老大,怎可能还主动把你带去?”

孟无情笑得更苦:“有道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比我有道理,那好,我放你走,你赶紧回去让你老大给你治伤,你的血已流太多。”

话未说完,他转身拔足,直蹿上后面的一棵大树,又在树与树之间纵掠遁去。

XXX

孟无情没有走远。

他想看看那孩子究竟从何处来,他想跟着去看看那孩子的老大。

又是夜。

星光很淡,夜色却很浓。

但很淡的星光在很浓的夜色里还是将前面一里之内的一座小山丘照亮。

小山丘上田垄纵横,一个灰影在一条条细瘦弯曲的田埂上灵巧奔行。

很快那个灰影奔到小山丘的顶部,朦胧地闪了一下就彻底消失。

那个灰影不像是消失在小山丘的另一面,而是变作星辰,飞去夜空。

那个灰影当然就是孟无情要跟踪的那孩子。

可孟无情望着他消失在小山丘的顶部后,又有些意兴索然,放弃跟踪他的决定。

孟无情最近总是感觉身心俱疲,总是容易对一件事突发好奇,又忽地垂头丧气。

他在树上的茂密枝叶间半躺着,目光透过枝隙叶缝去望高远深邃的星汉。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逐渐迷失,逐渐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今晚有光,所以他不做黑闪电,可他还是无法逃避地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为什么不是与星光月色融为一体?

他翻身起来,纵身跳下,跳在一圈白白的月色里。

他仍是黑暗的。

仿佛他本身就是自己的影子,仿佛他从来只是一片影子,没有血肉之躯。

他不敢当面答应楚虚空,也是因他最近的茫然。

他深怕自己还没开始,已找不到北。

他摇头,苦笑。

现在他若笑,也总是苦涩。

他奔出树林,来到一片草地。

这里的星光月色很浓。

他发现自己越是往草地中央走去,身影就会变得越瘦,瘦得可以完全忽略。

他站定在草地中央,缓缓抬起手臂,缓缓张开手掌。

他看见了。

他惊喜地看见了,看见自己的血肉之躯。

皮肤,毛孔,骨节,血管,指甲,掌心的纹理,都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太真实,反而甚觉梦幻,捉摸不透。

突然他又看见了。

他恐慌地看见黑暗正在贪婪吞噬着这片草地的星光月色。

他从未这样恐慌过。

他仰头,发现了真相。

是一片比草地更大的乌云将要覆盖住整个月亮。

月光开始逃命。

开始转移。

他急迫地追着月光,和月光一起逃命,就像不可救药的疯子。

他和月光逃进林深处。

最后一点月光也不见。

但是还有别的光。

幽幽的水光,清凉地在树木间闪烁。

原来没有星光月光,水本身也能在黑暗里发光。

他走过去。

这是一条缎带般漂亮的小溪。

一片树叶,在水面漂动,像是冥界的孤舟载着去投胎转世的亡灵。

他的眼睛跟随这片树叶,直到一根架在小溪两岸的断木下,一堆水草将树叶悄无声息地裹住。

他继续走过去。

这是一根苍老安详的断木,朝天的一面明显常有人走。

莫非附近住着人家?

他知道再有人家,自己这样的陌生人深夜打扰也是很难为情。

但他突然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难为情。

他走上断木,走向对岸。

到了对岸,走不多久,就走在一条幽深的翠竹夹道。

竹是斑竹,还有淡淡的星光碎碎地照着,看得见竹身上如泪痕的斑点。

想起关于这些斑点的传说,想起娥皇女英的相思悲啼,他也不禁心里一柔一湿。

继续走着,终于走到夹道尽头。

那里有一间矮小草房,矮小得就像白天遇见的孩子。

草房的门窗虚掩,内有烛光晕晕乎乎。

他也晕晕乎乎,晕晕乎乎地不请自入。

门前一块宽厚青绿的岩石,看来也是古老之物,自然而然的方正,未有任何人工打凿的痕迹,脚在上面十分踏实。

或许草房修筑之前,这块岩石就已沉寂地待在这里亿万斯年。

草房附近有几块菜畦一片花圃一个茶树林,一种田园隐士的淡泊名利像浓茶般感染着初来乍到的孟无情。

再看房檐低低,竟挂着一盏工艺精巧的小灯笼,上写一个字:月。

这个月字是此间主人名字里的某个字,还是一种别有涵义的字号?

不论是名字也好,字号也好,这个字都与这间草房以及附近的所有事物非常相宜。

等孟无情进了屋却反而有些落寞。

因为外面的景色虽丰富,但屋内除去一张桌一张凳一盏烛台一张床外,就什么也没有。

那简陋的陈设让孟无情不敢多做停留,立刻退出门去。

他自己的心已够简陋,深怕再遇见别的冷冷清清。

就在他重又站在门外,站在那块青石上时,他嗅到一种香味。

一种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香味。

酒香。

他不仅嗅到酒香,还听见凭空传来的一番诚挚的道歉及邀请:“客人深夜来访,怎奈我那陋室空寂,无以相待,实在惭愧。但每有薄酒,我是很不愿意憋在那陋室中独饮,故此总要捧酒外出,来与月色共醉。还望客人先恕老儿怠慢,未曾在家亲迎,请君至东边崖前,老儿当以酒赔礼。”

这声音虽也如那断木那青石般苍老,却自有一份撼人心魄的气势,令人闻声立敬,更是畏于他隔空远距传音的深厚内力。

纵然没有酒香的吸引,单凭这内力,孟无情也不敢擅拒。

孟无情向东边的那段高崖走去。

将近高崖,但见月光下一人弓腰驼背的在崖边坐着,却半点也无颓丧慵懒之象,反而似极一柄沉寂千千万万年仍光辉不减的弯刀。

乌云已把圆月遮成月牙。

月牙弯刀。

孟无情恍然大悟,立刻就知道那老人是谁,他内心不禁为此良久震撼,仿佛风平浪静的大海终于又卷起惊涛骇浪。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有荣幸能一瞻那老人的风采。

XXX

崖。

插入深渊,刺入九霄。

古柏苍松,寒风残月。

老人独坐,背临深渊。

怒号的寒风时而从渊内卷起,飞扬了老人的须髯,鼓荡了老人的衣袍,却让老人更显丰神俊逸,超凡脱俗。

九霄的残月溅落点点光华在崖上,在老人身上,在松柏的每片叶子上。

老人独坐的样子因月光的修饰而变成一种岁月。

一种厚重苍凉又无所羁绊的岁月。

当孟无情再看见老人时,这种岁月柔柔地洗净了他记忆里的所有尘垢,令他感到特别的空灵悠然。

他仿佛一下子也老了,不是人类普通的衰老,是趋近永恒的古老。

他仿佛成为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缕风,一点月光,一朵花,一片草。

他仿佛成为别人娓娓道来的一个故事。

岁月本就是缥缈的,无定的。

岁月可以侵蚀一个人的梦想,也可以治愈一个人的心伤。

当一个人老成一种岁月时,便也趋近永恒。

残月如牙,月牙如钩,钩住人世的炎凉,钩住人心的痴情。

老人痴不痴情?

老人盘膝坐在月下崖前,坐在松柏之间,左手边摆着一坛酒,右手边插着一柄弯刀。

坛口已开,酒香四溢,熏着另一边的弯刀似乎先醉了。

弯刀恍兮惚兮地闪着青光。

难道这就是获取了无数辉煌战绩足可震古烁今的江湖第一宝刀——月牙弯刀?

但它发出的光却比月光更纯净更温柔更淡薄,甚至有一点朴实。

当老人再拿起它来挥舞的时候,它还能发出一如往昔的神威么?

月牙弯刀,月牙先生,早已没有敌人。

尽管他的刀依然是江湖第一宝刀,但他只要活着,就无人敢来争夺。

事实上,根本无人会产生争夺的念头。

对于他,对于他的刀,整个江湖都只剩下敬畏崇拜。

他已是整个江湖的神,不容亵渎。

他现在老了,雄心勃勃的日子早就结束,恩怨情仇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的刀光剑影早就被坛中的烈酒代替。

但他仍是与刀时刻形影不离。

因为他终究是孤独的,除了刀,已无别物还可长久陪伴他。

他是近百年来,江湖上最成功的刀客,最伟大的豪侠,而他也是最孤独的酒鬼。

这或许正是高处不胜寒。

直到一个人老了,他才会领悟到,退隐林泉,种种蔬菜,采采茶叶,养养花,泡泡茶,酿酿酒,偶尔也可以写写字,做做诗,远离尘俗,淡泊名利,比那称霸江湖,美女入怀,珍馐满桌,人尽臣服,呼风唤雨来得要更舒服,更惬意也更踏实。

他这种领悟,已从孟无情看见他第一眼起,就深刻地感染了孟无情。

然而孟无情毕竟还很年轻,毕竟还不能像他这么洒脱。

年轻不仅是孟无情的优势,也是孟无情的责任。

无穷无尽的责任不容许孟无情坦坦荡荡地放弃一切。

虽然孟无情明知目前为止,自己生命里那所谓的一切是多么虚妄。

所以孟无情更孤独。

所以孟无情假装无情。

可是今夜,见了这老人,孟无情终于恢复久违的斗志。

他不会再荒废青春,不会再虚度年华,否则一个始终空洞洞的人即使老了也无法领悟。

XXX

老人还有昔年的威风,只是他的威风早已沉淀,就像是树脂成了琥珀,石头成了美玉。

他也成了最有底蕴的人。

他胸怀宽广,他平易近人,都是因为他终于从一个神变回一个人。

一个返璞归真的人。

孟无情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不敢再靠近半步。

他觉得自己的涉足会瞬间破坏和污染前方这一隅的纯净质朴。

可他又无法拒绝老人的美意。

对老人而言,拒绝也是一种亵渎。

老人看着他,微笑:“素闻江湖上说,桃花衣,风流人,最痴情,最无情,指的便是你吧。”

孟无情毕恭毕敬:“晚辈正是。”

老人道:“你应该也认出了我是谁。”

孟无情突地有些窘迫,甚至手足无措,就像一个最腼腆的孩子面对最严厉的老师。

老人慈祥地继续笑着:“其实人是谁从来都不重要,其实活到我这种年纪,就什么也不重要。”

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弯刀,突然收住笑容,表情肃穆。

非凡的弯刀,在月光下,稳稳插进大地,就像一块永立不倒的丰碑。

这柄月牙弯刀并不是无坚不摧,身经百战后,时过境迁后,刀锋已有缺口,已有锈痕,但这反而令这柄月牙弯刀更具慑服人心的气势。

因为那缺口那锈痕不是得自懦弱,不是象征衰败,而是得自奋勇,而是象征永恒。

现在老人心已倦,刀也不得不沉静下来,悄然将它激昂的战魂一点点禁锢在那缺口那锈痕里。

老人又何尝不怀念过往的辉煌?

然而他终究不是真的神,即使他能通过别的方式使自己永恒,但永恒不代表就不会老。

他苦笑,和孟无情一样,他也经常苦笑。

他缓缓把目光转回孟无情脸上,态度已更温和:“我那孙子把白天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很不错,尤其是爱酒,别人的箭射穿你的脑袋也没关系,但若射破你的酒坛就是罪不可恕。我曾经也是一个爱酒爱得这么痴的人,直到后来我邂逅一个可以同样让我爱得这么痴的女人。”

话犹未尽,他的神思却突然渺远如在云际月畔。

孟无情也隐隐惆怅。

他何尝没有一两段魂牵梦绕的往事?

但同时他的背脊已有一股冷汗悄悄往下流。

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地怕了。

难道月牙先生就是孩子口口声声所叫的老大?

难道月牙先生以为我要杀他?

月牙先生原本炯炯的目光更黯淡,背后渊底的寒风席卷而上,他的须髯又在飞扬,衣袍鼓荡,猎猎招展就像一面激励千军万马奋勇杀敌的战旗。

月牙先生老了,他已经没有敌人。

然而——

孟无情竟在他的脸上看见一种杀气。

难道他真的以为我要杀他?我无意间闯到他这隐居之所,他却以为我是早有计划?

他突地感到百口莫辩的痛苦与焦虑。

月牙先生凝视着他,过了良久,脸上那种杀气才如清晨初醒时影影绰绰的梦痕般消失。

他又露出慈祥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是什么老大。”

孟无情本该为此解脱,松懈,欣慰,却反而如遭雷击,脚下也差点站不稳。

仿佛这一句对他的震慑比刚才那番话更刻骨铭心。

月牙先生幽幽一叹:“过来吧,咱们先喝酒,俗世的烦恼太多,不喝酒,你想怎么办?喝了酒再面对,总是会勇敢些。”

孟无情依然迟疑,他本该是一个潇洒爽快的人,现在却变得比一个老太婆还忸怩。

月牙先生展颜朗笑:“你没来之前,我替我那孙子处理好了箭伤,他白天黑夜都不陪着我在家,喜欢像野兽般到处钻,困了就在那边的草地上睡觉,这会儿看见你来,说不定潜伏在附近某处,准备又给你一箭呢,所以你赶紧过来,别傻站着不动当活靶子。”

孟无情终于迈开脚步。

月牙先生的和蔼可亲,和颜悦色,可以瞬间化解他内心的紧张。

他突然产生一种渴望,渴望也像那孩子一样陪着月牙先生隐居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

他走过去,盘腿坐下,月牙先生立即将酒坛热情地递给他:“尝尝我亲手酿的酒。”

他不再拘谨,恢复豪爽的状态,接了酒坛,高举起来,倾斜坛口,大张着嘴迎那瀑布般泻落的酒水。

等他再放下酒坛时,衣服又湿透,而坛里的酒已所剩无几。

他窘红了脸,强笑道:“对不起,我把酒都浪费了。”

不料月牙先生哈哈大笑,状态比他刚才更豪爽:“好,果真是痴情酒鬼,喝酒的模样像我,也像……我那孙子……总是不顾一切,忘我的……”

说到后面,他的豪爽突兀地变成凄然。

但很快他的凄然又突兀地变回豪爽,伸手指着孟无情的衣服,表情非常郑重:“衣服兄,你醉了。”

孟无情面含歉色:“对不起,一大坛酒,就只剩一点点。”

月牙先生道:“这有什么关系,酒是给人喝的,况且看着客人如此不拘小节,如此痛快,岂非是主人最开心的事?”

孟无情点点头,很恭敬地将酒坛还到月牙先生手里。

月牙先生立刻也高举起来,倾斜坛口,大张着嘴迎那泻落的酒水。

酒剩得不多,可也湿透他胸前衣服,他胡须上也是一片晶莹。

他喝酒的模样确实与孟无情一模一样。

但那孙子——

月牙先生放下酒坛,眼色已迷蒙,脸颊已醉红。

他叹息:“其实我酒量很差,其实你酒量也很差。”

孟无情笑道:“其实这辈子我不擅长喝酒,只擅长洒酒,我这衣服兄的酒量比我强多了。”

月牙先生道:“可我们比任何人都离不开酒,因为我们太痴情。”

孟无情暗中咬咬牙,鼓起勇气问道:“白天你那孙子说要替他老大杀我,说我现在虽不会害他老大,以后也会害,这是为什么?”

月牙先生眉目间又隐约闪过一丝哀伤:“那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子,他口里所说的老大,才是我的亲孙子,我刚才说,你喝酒像我,也像我的孙子,指的正是他老大。”

孟无情不能不再次惊愕,哑口无言。

月牙先生缓缓接着道:“你是黑闪电,江湖上总把你和我那亲孙子牵扯在一起,前段时间,那孩子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听了些风言风语,回来后就每天带着弓箭潜伏在树林里。”

孟无情耸然动容:“是他。”

月牙先生道:“他是我的亲孙子,可我这辈子无法当面向他说明这层关系,十年前,他还是个斗志昂扬的少年,雄心勃发地到处拜师学艺,我主动找上他,做了他师傅。不久前,我又去看望他,他说觉得那孩子颇有武学资质,而且天生神力,跟着他简直是荒废了,于是让那孩子拜在我门下。若换成别人,我这么老,早已没有收徒的心力,是肯定要拒绝。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孙子,我这么老仍和他一样有情感软肋,难以拒绝亲人的任何请求,所以我把那孩子带了回来。”

孟无情听着,胸中闷闷,终于忍不住叹口气,叹得深沉如老人。

月牙先生忽地义愤填膺,横眉立目,激烈地道:“我不知江湖上干嘛非要和你们过不去,有时我甚至想重新拿起弯刀冲出去,不顾一切地给你们讨个公道。”

孟无情胸中虽仍是闷闷的,但一股热血沸腾令他变得坚决:“这个公道,该由我们自己去讨。”

月牙先生欣慰地笑了:“好,就是等你这句话,其实你今夜不来,我不久也是要主动找上你。”

孟无情道:“已经有人找过我。”

月牙先生并不吃惊,反而坦白道:“是我求乔寒的,求他让他唯一的徒弟出手帮帮你们。”

孟无情竟也不吃惊,今夜他已吃惊太多次:“可你还是要单独见我。”

月牙先生道:“因为有些事情,我不能确定,不能直接告诉公门的人,我只能先让你知道,让你去想办法确定,然后再告诉公门。”

孟无情立即打起精神,恭声道:“晚辈愿听其详。”

XXX

“你和归来的刀法都极具个人特点,别人没有你们那种性格思维,是无法偷学成功的,但现在你们在江湖上都有了各自的冒牌货,从受害者尸体的刀痕来看,他们可谓是已将你们的刀法学得惟妙惟肖,只是火候不足而已。就像一些诗词,照样是个性鲜明,却也有许多较为形神兼备的仿学者。你们不过也和那些诗人词人一样,开创了某种先河,别人依然能跟着葫芦画瓢。”

孟无情懂月牙先生的意思:“我们性格思维上过于微妙之处,别人虽参透不了,但肢体上固定的一招一式是可以久练得像模像样。”

月牙先生点头赞许:“别人学不会你们的骨骼灵魂,要学学皮肉还是不难的。”

他突地皱眉,语气又非常沉重:“然而即便是你们的皮肉,别人不难学会,可要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依然是绝无可能,除非……”

孟无情凝神听着。

月牙先生脸上露出一种不安之色,本已沉重的语气变得更压抑:“除非那个人没死。”

孟无情忍不住问:“哪个人?”

月牙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尽力使自己的心冷静:“一个被江湖公认已死去数十年的魔头。”

孟无情悚然。

月牙先生猛地目光灼如火,字字如刀从牙缝里钻出来,因为在他原有的想法里,单凭这些字已具备造成可怕灾祸的魔力,但事到如今他必须说出来,这本身也像是被一种魔力操纵:“泣血天子。”

孟无情不仅脸上色变,心中也莫名恐慌,然而他从未听说过这四个字。

他当然不可能听说,他今年三十二岁,出道江湖才不过十几年。

这四个字代表的魔头在世上造成各种可怕灾祸时,他还根本没出娘胎。

这些年来,江湖人即使知情也应该对这四个字讳莫如深,不敢轻提。

月牙先生冷笑:“这是一个人的绰号,古往今来武林中最可怕的绰号。”

孟无情目光一凛:“究竟有多可怕?”

月牙先生强忍内心不安,缓缓道来:

“他的可怕,只在于他强到不可思议的悟性,他是个旷古烁今的奇才。

七八岁时成为孤儿,浪迹江湖,许多武林盛会他都去过,即使是一些非常秘密、必须具有一定声望的大人物才够格参与的聚会,他也不曾错过。

他从小就擅长隐匿自己,即便是有一次潜伏在少林慧静大师附近三丈之内,凭着慧静大师的深厚修为,竟也始终没能察觉他的存在。

他看过无数武林高手的比武对决,听过几乎所有当时武林名家的武学论道,极强的悟性让他可以将本该隔阂相冲的武功和谐地融会贯通成全新的招法。

等到二十几岁,他已无敌于天下,而他的悟性也更强。

他可以通过你任何的一招一式瞬间在脑海精准地推演出你的整套功法,将你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破绽也推出来。

他甚至可以不用看你出招,只看你的手便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

因为任何功法,不论是内功外功,不论是需不需要武器,练成后,肢体上都会残留一些非常微妙的动作。

那些动作来自思想深处,说白了就是习惯,对于学武之人而言,习惯是最致命的破绽。”

孟无情的心已开始发抖:“但他还是死了。”

月牙先生终于把刚才深深吸进去的那口气重重吐出来:“再给你讲一个武林掌故,你就什么都明白。”

XXX

崛起不久的月牙先生某天被天绝崖的十二长老密邀,前往苏州商讨如何除掉泣血天子。

那时泣血天子已霸业初成,甚至在明目张胆地筹划要举兵攻陷皇都,做真正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天子。

朝廷得悉消息,当然也震悚不已,派出使者去天绝崖求见十二长老,传下皇帝谕旨。

皇帝的意思很急迫,只要十二长老有能力除掉泣血天子,那朝廷的军队就可随便调遣。

十二长老始终高居天绝崖,泣血天子横行的十几年,他们并未下崖涉足江湖,所以不怕泣血天子会偷学到他们的武功,他们的内力修为更是泣血天子一辈子望尘莫及。

但他们为保万一,还是秘密联络了当时江湖上包括月牙先生在内武功品格上都信得过的后起之秀多达十七人。

他们的计划是,先让朝廷的军队去扰乱冲散泣血天子的几千门徒,将泣血天子本人引到他老巢附近的一片高崖上,让他退无可退。

然后由月牙先生为首的十七个江湖后起之秀围攻他,等到他出现疲于应付的征兆时,十二长老再猝不及防地出击,任他多么可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必定一败涂地,粉身碎骨。

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最终是月牙先生出刀斩断他左脚筋,令他立身不稳,摔下高崖。

月牙先生也因这一刀达到这辈子真正的辉煌巅峰,成为江湖上人皆敬畏称颂的刀神,地位已仅次于十二长老。

事后整整一年,十二长老组织大批人手前赴崖底大面积搜寻,不放过任何一道沟壑,任何一个洞穴,任何一条地缝,他们甚至顺着崖底的河流沿岸寻到下一个市镇。

然而除了几滩鲜血和一些衣服碎布外,泣血天子已完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崖叫金风崖,高数百丈,从崖底望上去,半腰云霭缭绕,恍入天际,崖壁陡直如刀削,何况那崖底乱石密布,草木稀疏,壁上更没有树或突出的大块岩石可承接他突然掉落的身体。

十二长老还专门派了许多擅长攀援的人,顺着崖壁攀上,每分每寸都进行过仔细查探,没有漏掉一个孔洞一条裂缝。

可是依然毫无线索,到现在又已数十年,江湖太太平平,不再听闻泣血天子相关的信息,人们便都认为他确实是死了。

“像他那种人,如果还活着,怎可能甘愿沉寂数十年?”

月牙先生沉声道:“但江湖上突然出现你们的冒牌货兴风作浪,却不禁让我想起他,沉寂数十年,也许是因从高崖跌落,他身体已残损严重,难以再自由行动,所以他只能深深隐蔽起来,借助别人之手在江湖上重新掀起惊涛骇浪。他不仅自己悟性极强,也擅长发掘别人的悟性。即使是一个彻底的傻子,也可在他三言两语的点拨下陡然领悟。钱三爷这种人,虽然富可敌国,没有丝毫的武学资质,但一个人有了太多钱,穷奢极欲之下就喜欢找刺激,就喜欢冒险,只有刺激冒险还能满足他们已在铜臭味里熏黑腐烂的心。这种人是很容易被泣血天子蛊惑。”

孟无情不语,他内心久久震颤,听着那些掌故,竟比现在亲自闯荡江湖更让他热血沸腾。

月牙先生却突地摇头苦笑:“这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我单方面推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直接告诉公门中人。”

孟无情终于再开口时已变得很激动:“您放心,为了我和他,为了江湖,我一定竭尽所能去探索真相,而且我相信您的判断绝不会错。”

月牙先生目色严峻,深深一叹:“我倒是希望自己的判断失误,如果真是那人活着,要再击败他,我也不得不出山。”

XXX

天又亮了。

最近的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急,孟无情不再停留。

他怕自己多停留一须臾也会辜负月牙先生的重托厚望。

月牙先生在他告别后不久,居然就在崖边垂头熟睡,鼾声如雷,很远都能让孟无情听见。

孟无情脚步坚定,内心深处却隐隐泛起一阵苦涩。

他已肩负更多责任,他不知自己今后是否还能一如往常的假装无情。

问题是,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假装无情。

他突然笑了,很傻的笑了。

他早就得出答案:没有必要。

不仅是现在和以后没有必要,以前也没有必要。

所以他很傻的笑了。

一个本来多情的人,却非要时时刻刻假装无情,世上有比这更傻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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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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