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支浅都是吃了睡,睡了吃,连有人来看望她也迷迷糊糊的,都是明深在应付。休息了几天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午后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在病房里,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手机上的气温显示是高温橙色预警。支浅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重新回来了。她看着窗外炎炎烈日,室内的她还窝在被窝里。她放下手机,还是让明深喘口气吧,这些天因为要照顾她都没有休息好。自打她怀上第二个宝宝,他们的生活一直没能平静,明深也被她烦得够呛。
支浅想自己出去走走,刚坐起来准备下床,明深满头大汗从外面进来,见支浅准备起来,赶紧跑过来问支浅要什么,支浅抬手给他擦擦汗,说自己就是想起来,感觉自己体力已经恢复了。“你这些天辛苦了!”
明深柔声说:“我不累!”
“怎么出这么多汗?外面是不是太热了?”
“是有点热!”明深没说是因为他看了时间,知道支浅应该要醒了,连奔带跑过来的。“今年夏天是很热,这天气,地都要被烤焦了!”明深边说着边站在空调出风口吹凉。
“王翔怎么样了?”
“他自杀了!”明深没隐瞒,“一发现你失踪我就报警了,我在老家装了监控,知道是王翔带走了你,王翔早就被通缉了。你生二宝那天,王翔打电话给我说你要生了,我叫了救护车,同时也报了警,你上了救护车之后,警车也到了,他从那间阁楼跳了下去,没能抢救过来。”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他根本就没想好好活着。”支浅悲伤地叹气,“他其实不需要这样!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他完全可以住进医院,我会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但是他却要这样结束。”
明深走过来,轻轻搂着支浅,“我可以听你说说你跟他的故事!” 其实他并不那么想听。但支浅失踪二十几天,这二十几天发生了什么,明深想知道,支浅也需要倾诉,不说出来,她会憋着。目前他知道的就是王翔即使不自杀,生命也所剩无多。还有,那个废弃的孤儿院被王翔买下,但是用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支浅的名字,所以警方搜查王翔资产的时候,没有查到这座已经废弃不用的建筑。他们也猜王翔可能买下了这块地,因为这块地一直在升值,但就是没想到他用支浅的名字买的。
支浅依偎着明深,她的大学时光过得不那么愉快,她一直都不肯面对,也不认为对她的生活有任何影响,其实,影响很大,大到她差点儿失去了明深。在感情中的自卑,对爱情的不信任,也许,就是那时留下的。
支浅轻轻地说:“第一次遇到王翔,是在餐厅,他舍不得打菜,食堂里有免费供应的汤,他就只吃白饭泡汤。一连几天,他都是这样,看见我看着他,他也很坦然地看着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靠奖学金和自己打工上学,因为他没有父母。后来,有一次我和室友叫外卖,竟然是他送过来的,他说喜欢我,我觉得他很踏实,为人也很正派,就在一起了。他很忙,经常四处打工。也很节俭,从来都舍不得花钱。我们很少出去约会,我不想他为我花钱。但是他还是带我去看电影,只是因为我喜欢。他很勤奋,做事很认真也特别聪明。对我很关心,我以为,我们会很幸福的在一起。”
明深皱了一下眉头,怪不得支浅不肯去见王翔,因为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也怪不得支浅看见颜嫣会紧张,因为她心里就有一根刺。
“那年的圣诞,他约我去看电影,让我在校门口等他,我很兴奋,圣诞后的元旦,我们约好回家见爸爸。他也已经在电话里跟爸爸聊过,他很会说话,爸爸也很喜欢他。可当我看见他捧着一把花过来时,心里就觉得慌慌的,因为他身边有谢可婉,谢可婉挽着他的胳膊。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他把花递给我,说圣诞快乐,我傻傻地接过来,然后他说,我们分手吧,支浅!他就这样从我视线里消失了。”
明深端了一杯水给支浅,他已经从王子如那知道了支浅学生时代一些事情。支浅失踪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王子如,王子如在师大跟支浅是室友,俩人关系不错,但是支浅毕业后更换了联系方式,王子如毕业后又忙着结婚生子,俩人因为地理位置相距较远,毕业后一直并未见面。知道自己被王翔利用,支浅被掳走后,王子如就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明深,当然包括当年支浅学生时代的生活。
支浅喝了口水歇了一会儿,明深不说话,知道支浅想说完,他默默地搂着她听她说。
“我去年跟你回S城,碰到谢可婉,谢可婉告诉王翔遇到我,他就开始联系我。上次同学会后,他本来已经死心了,觉得我幸福就好。但是,纪如浩和谢可婉去乡下调研,偏巧知道了我的情况,谢可婉就添油加醋告诉了王翔,说我如果不是因为有明家的儿子,早就被扫地出门了。王翔就认定我不幸福,也认为你对不起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被抛弃的豪门怨妇。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幸福,但是他却在这个时候查出癌症。
“医生说手术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率,他放弃了手术,想要在他最后的日子跟我在一起。他在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就跟踪我,一直没有机会,就找王子如帮忙,骗我回老家。我信了,小添也恰好要回老家玩,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我跟他结婚,说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心愿,他流着眼泪求我,说他很快就会死了,他死了我还是可以回到你身边,他每天夜里都不怎么睡觉,一个人静静地流泪,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怜,他这一辈子,这么短,一直没有一个家。我不忍心拒绝他,答应跟他完成婚礼,他坚持要我先跟你离婚……
“我不敢不答应,怕他万一失控。他监督我打电话给你,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但是,他要完全跟我在一起,完整的做一次我的丈夫,我不同意,我说我没多长时间要生了,我们发生了争执,可能我太用力挣脱他了,就感到肚子疼,疼得我都要死了,我听见他打电话给你,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等到你来,因为我觉得自己眼睛好像看不清东西了。”
明深温柔地拥着支浅,轻声说:“没事了,你回来了,咱们孩子是健康的,你的身体好好调理就没事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
“王翔说,他渴望有一个家庭,温暖的,但是,每个领养他的家庭他都找不到这种感觉,所以,他宁愿回到孤儿院,因为在那里,他是自由的。死去的院长对他很好,他对那里很有感情,就把旧孤儿院买了下来,他还说他要把财物留给孤儿院,我以为我会一直陪到他离开,也不想他带着遗憾离开。但是,我做不到完全奉献自己。”
支浅哭了起来,明深默默地给她拭着眼泪,支浅哭了好久,跟王翔在孤儿院的这段时间,她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他的苦痛。一个没有亲人的人该有多么寂寞。但是,他们真的没法再在一起,无论王翔多么可怜,多么爱她,他们的关系早在王翔把分手玫瑰递给她的时候就都结束了。而她又遇到了明深,她的心里也无法再容纳别人了。
支浅没有告诉明深,看到明深发来离婚证书的照片时,她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一地。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就开始不开心,王翔无论怎么做,她也无法高兴。抑郁之下,还得强装笑脸拍她和王翔的结婚照。
拿到照片后的那天,王翔很兴奋地拥抱着她,他低头来吻她,支浅躲避开去,王翔在她耳边求她,他想要她完全做他的新娘,就一次,他会很小心,不会伤害孩子。支浅告诉王翔,她做不到。王翔就苦苦哀求,支浅不同意,她只能陪他演演表面的戏,她不可能假戏真做,再说她月份也大了,不适合再有房事。
但是王翔坚持,抱住支浅不放,支浅就拼命挣扎,王翔抱得很紧,简直是用生命最后所有的力气在抱住她,支浅也很用力。她哭着让王翔不要这样,王翔则流着泪死活不肯松开。他们哭着纠缠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觉得肚子很疼,她看见血流出来,一直流,听见王翔在拼命叫她,但她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她只想见明深一眼,见儿子一眼。昏迷前,她感到明深来了,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她抓住明深,想说话,却已经没有力气说了。她也想对王翔说对不起,也说不出来。等她醒来,她就已经在病房了。
明深安静而耐心地等支浅止住眼泪,一直到支浅情绪平复,他才告诉支浅,王翔还没有安葬,也有律师来找过支浅,因为王翔的遗嘱跟支浅有关。不过,因为支浅身体还不好,他让律师等几天。
“我不是王翔的亲人,他的遗嘱怎么会跟我有关?”
明深叹口气,揉了揉支浅的头发,他是幸运的,因为支浅心里的人,是他。因为一样爱着支浅,他大致可以猜到王翔的遗嘱会做怎样的安排,对于王翔这样一个没有亲人的人,支浅就是王翔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了吧。
“等你再休养几天,先让王翔入土为安吧!”
“嗯?”支浅表示不理解,王翔的葬礼怎么跟她有关。
“他的葬礼也在等你!”明深苦笑,王翔是死了都要跟支浅纠缠不清。他还不能拒绝,拒绝一个死人会激起公愤。
王翔没有亲人,朋友也不多,生前,因为王翔混得风生水起,看起来朋友很多,王翔一去世,就只剩下真正的好朋友了。他们都在等支浅,希望支浅能去参加王翔的葬礼,因为王翔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曾经跟他们说过,他希望支浅能送他最后一程。
支浅也不能拒绝,明深希望能再推后几天,等支浅身体再好一些。支浅说就明天吧,她只要参加,又不需要帮忙。
“你想再去看他一眼吗?”火化前,明深问。
“可以不看吗?”
“可以。”
“那就不看了,让他安静的离开吧!”
“你是支浅!”一个跟王翔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走过来,“拜托你看一下吧!”
“为什么?”明深挡住男子。
“我曾经是王翔的同事,后来我出国了,就是回来参加他的葬礼的。以前他几乎是一有空就跟我说支浅,女士,请你看他一眼,我想这样他能走得更满足。”
“他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支浅心里不很舒服,她和王翔在一起的时光里,她一直都是被动的。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王翔在拿主张,他很少征求她的意见,甚至看的那几场电影,他都没有问过她喜欢看什么电影。王翔最后的时光,他也要她陪他一起度过,不管她是有丈夫有儿子的人,理所当然的认为他能给她幸福。虽然她比较随意,但是,明深不一样,有对比她才明白被尊重是很重要的。
“请您看在王翔爱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看他最后一眼吧!”男子仍然坚持。
“好!”支浅低声应答,忍住心里的不开心,在王翔眼里,她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他要开始恋爱,他们就成了情侣,他要分手,她就被分手,他想要完成他临终的愿望,她就要被迫和心爱的人分开甚至差点儿搭上母子的性命。他看起来总是对她很温和,很照顾,但是他不怎么问她的意见。
支浅赌气快步向前,明深赶紧拽住她,伤口还没有痊愈呢。
殡葬师已经给王翔做了美容,王翔看起来很安静,甚至嘴角还有一丝笑意。一点也看不出来王翔是跳楼而死,只是周身散发着寒凉的气息。
“王翔,我送你最后一程,如果真有天堂,希望你在那边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不再孤单,不再有病痛,有美丽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也希望,如果有来世,我们不再相遇。你会遇见和你相爱一生的人,如果遇见你喜欢的女孩子,不要轻易地放弃。”支浅缓缓地说着。
男子对着支浅鞠躬,低声说谢谢。
支浅没说话。
“王翔曾经说过你是他奋斗的动力。”男子依旧只跟支浅说话。见明深目光不太友善,男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知道女士你已经有了家庭,王翔这样做不合适。但他一直以为你是单身的。”
“不是他以为我们家支浅单身他就可以任意妄为!”明深扶住支浅,王翔已死,他本来并不想多说什么,但是此人一直纠缠支浅,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生,每个人都有爱别人的权利!”男子一定跟王翔交往很深,觉得王翔就这样死去很是不甘。
“但是我有不接受的权利!”支浅扯扯明深衣角,不让明深说话。“先生,我跟王翔已经结束很久了,是他要分手的,既然他选择了分手,为什么我一定要等他回头?还有,我跟我老公已经结婚多年,是他强行让我们分开的,因为他恶疾难治,没有人去计较他为数不多的时日,但是,我的幸福永远不是他能带给我的!即便他健在,即便他很健康,并且一直健康而富有,我和他,也不可能!”
“真不知道王翔为何如此对你念念不忘!也没见你是多么有情有义!” 男子不快。
“如果不是死者为大,我不会来!因为他要完成他的遗愿,我要跟我爱人分开,我的大儿子受到惊吓,小儿子早产,爱人没法工作,全家人不得安宁,这就是他的爱吗?”支浅淡淡地回应。
“你……”
“先生,如果你希望王翔的葬礼能顺利,最好闭嘴!”明深冷冷打断男子即将吐出来的话语,没有耐心再听男子跟支浅纠缠不清。
王翔的墓地是他自己选的,墓碑也是他自己选的,上面刻着:我回家了。按照王翔的要求,支浅抱着王翔的骨灰盒,颤抖着放进墓穴,她不明白王翔为何要选择则她来安葬他,几年前,支敬衡安葬时她几乎崩溃,她很害怕把骨灰盒捧在手里的感觉,现在,她居然又要送走一个人。虽然和王翔只是生命中短暂的交错,但是这样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怎能不让人悲伤?王翔是有多么希望她能记得他,临死也要留下如此强烈的记忆。可是,王翔弄错了,自从明深出现,其他人就永远成为她生命里的配角,无论记忆如何强烈,也不及明深的一个眼神。
夏日的阳光下,来参加葬礼的人都热得受不了,支浅却浑身冰凉,产后虚弱的身体并未康复。明深扶着她,她惨白着一张脸,呆立着,为王翔不珍惜最后的生命难过。她不爱他,也不恨他,只是为他难过。
来的人很少,就几个生前好友。人走茶凉,王翔在的时候,身边并不缺捧场的,现在想从他那里捞到好处的人一个都不见了。纪如浩来了,告诉支浅,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他是真喜欢你,你们错过了,真令人伤感!”
支浅听了,不置可否。
纪如浩轻声让支浅保重身体。谢可婉也来了,她神色平静,一句话都没说。大家也什么都没说,静静站立,连那个一直为王翔鸣不平的男子也肃然站立,大概也明白了支浅早就罗敷有夫,王翔是不幸的,但是幸福在他手里的时候,是他自己松开的。
支浅站在墓前,鞠躬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幸好明深扶住她,她依靠着明深,低声说:“可以了吗?我想离开了。”
“各位,我家小月才生了孩子,身体很虚,先离开了。”明深礼貌而疏离地说完,抱起支浅离开。
大家都没说话,一个个也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