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公廨内,萧霞抹日上三竿方才起来。昨日与一众将领吃酒便到了丑时,此时床榻边还扣了个劝杯。萧霞抹却忆不起何时回得屋内,只觉得一阵口渴,便欲传仆从奉水来解,正巧南面林牙耶律合鲁迈步进得屋内,轻声道:“大将军失晓,好起了。”
萧霞抹见是耶律合鲁,连忙招手,“胡都堇来的正巧,昨夜何人与本将饮酒暗中换了这劝杯。现下两军对垒,不是耍处。若是醉酒时有些失支脱节,圣上面前如何交代?!”说罢将一旁劝杯向地上一掷。
耶律合鲁过来拾起劝杯,捧在掌中,端详少顷,才开言道:“却不知如此这般吃酒,还能到几时?”
萧霞抹听闻耶律合鲁所言话中有话,便一把将身边伺候穿戴的家奴推开,几步走到耶律合鲁面前,低声道:“胡都堇此话何意?莫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耶律合鲁也不作答,只是摆摆手,将两厢家奴散去,然后将劝杯向桌上重重一置,只听得“当”的一声,面色顿时一沉,“大将军,你我此番伐夏,为得何来?”
萧霞抹双手抱拳朗声道:“为我大辽开疆......”
耶律合鲁一把揽住萧霞抹腕子,“大将军,此时并无旁人在侧,说些体己的便是。”
萧霞抹呵呵一乐,“自当是功名显达于天下。”
耶律合鲁点点头,“既然为得功名,自当枕戈待旦才有先锋的头势,大将军岂能如此痛醉。”
萧霞抹听罢面露不悦之色,腕子一抖,便要甩开耶律合鲁,“林牙来此,为得是与本将说教?”
耶律合鲁将萧霞抹腕子向身前用力一带,“大将军!你省的此地不是耍处,却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待你我项上人头落地,届时还拿什么吃酒?!”
萧霞抹一怔,连忙道:“到底何事?胡都堇速速道来!”
耶律合鲁这才将耶律向宴所部于巴丹吉林大漠为夏军伏兵所歼,又被回鹘人掠去圣物之事一一告知。
一番话只把萧霞抹听得眉头紧锁,在堂中来回踱步。踱了半晌,萧霞抹才幽幽说道:“本将来时,认了圣上的甘限军令,此刻退去,也需请了旨意。圣上便是许了,魏王处也未必善罢。若枢密院札付没个讨处,再延误了时机,你我也是大罪一件。莫不如领了军马务死与夏军一战。”
“大将军当是出个标手钱便有人用命?今时不比往日,且不说朝中萧惟信等人虎视眈眈。纵使长驱南下,闯过大漠,兵临删丹,若是回鹘与夏军暗通款曲,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届时全然由不得你我。”
萧霞抹此时全然没了主意,只在堂中踱步,心中慌乱的紧,委实无处存坐。耶律合鲁见状,用火箸簇起火来,也不理会,待火旺了些,便就近坐了,在那里向火。
过不多时,萧霞抹突然止住脚步,心生一计。便对耶律合鲁道:“我等发兵之时,便已四下放出风声,两路同取娄博贝强镇军司。故此无人知晓我军南下意图。何不发出一哨疑兵,东南而去,造些声势出来,将大漠之中伏兵引出,我等再南下,便可少些阻遏。”
“此计倒也使得。只是那圣物现下已被回鹘掠走,可是要如实禀报魏王?”
“自然如实禀报。”
耶律合鲁如释重负一般起身对萧霞抹施了一礼,“大将军果然智勇双全,胡都堇这就前去安排。”
萧霞抹这厢如何安排暂且不表,只说耶律乙辛亲率一支人马前往河清军增援。刚至河清军,耶律乙辛便收到萧霞抹发来战报,说是河西大漠之中西夏伏兵众多,且圣物已被回鹘掠走。看罢战报,耶律乙辛不禁勃然大怒,心下暗骂罔萌讹好个奸贼。
原来耶律乙辛力排众议发兵伐夏,乃是罔萌讹暗中命人联络,愿奉上北面两军司,只为借辽国之手,将妹勒取礼等人置于死地。耶律乙辛又是何等样人物,自然不会尽信,半推半就发兵试探,果然轻取燕镇军司。加之耶律乙辛欲往大漠之中寻觅玉璧,便授意萧霞抹引兵南下,确无攻打删丹的实意。
现下威福军司这厢务死据守,大漠之中又现伏兵,耶律乙辛便识破了罔萌讹奸计,于是召集部将并一众幕职商讨如何应对。有人献策道:“罔萌讹那贼推测妹勒取礼所部当行至删丹便止,何故。依下官之见,定是甘肃军司之中,罔萌讹早已安排妥当。想必回鹘军伍定不能破,我军南下,无疑羊入虎口,故此当罢兵于黑城。此番取了黑城,圣上面前也是奇功一件。”
耶律乙辛冷冷一笑,边在厅中踱步,边缓缓道:“叠锦茵,拂象床,换香枕,铺翠被,爇熏炉”,说道此处稍事停顿,看了看下面众人,继续道:“扫深殿,剔银灯,展瑶席,张鸣筝,装秀帐。皇后可谓痴心一片为君王。”说罢又转身扫视一番下面众人,只见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耶律乙辛突然脸色一变,对众人问道:“诸位之见,我与皇后,孰更堪一个‘忠’字?”
众人连忙应道:“魏王当仁不让!乃我等之表率!”
耶律乙辛点点头,“胡睹衮自入仕以来,先为文班吏,掌太保印,陪从入宫又补笔砚史,累迁护卫太保。圣上即位,常召本王决疑议,升北院同知,历枢密副使。清宁五年,封起王。重元乱平,再拜北院枢密使,进魏王。诸位以为,本王累迁如此,是何缘故?”
不知何人喝了一个字,“忠!”
耶律乙辛铿锵合道:“正是!”
做了一番开话,耶律乙辛自然将矛头直指萧皇后,下面众人好生恭敬的听,字字句句都有应和,只怕奉陪的不周全,坏了自家的衣饭。待耶律乙辛说尽兴了,方才分派差事,众人各自领了命,如捧了圣旨般小心散去。
众人散不多时,从后堂转出一人。只见此人身着圆领长袍,狐狸里子,下身套裤,足蹬高筒皮靴。腰间束带,挂有矢韣,矢韣上又系一条豹尾。浓眉豹眼,鼻直口阔,海下浓髯,只是头上并未髡发。一见耶律乙辛连忙口称“千岁”。
此时堂中已无旁人,耶律乙辛与那人并排坐下,问道:“适才先生可都听真了?那玉璧现在回鹘之手,却叫本王如何讨去?”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作答。只从身上取出一张舆图,在耶律乙辛面前摊开,用手轻点肃州。耶律乙辛定睛看去,见舆图之上,有一符形盖住宣化府,便开言问道:“先生之意,另有一枚玉璧现在宣化府?”
那人点点头,“若在下所料不虚,回鹘当佯攻肃州、删丹二城,无非为引宣化府兵力出城驰援。强杀损些兵马,也要和删丹妹勒取礼所部拼出个头势来,方可叫甘肃军司赏斯亦信以为真。故此,魏王当令萧驸马引一哨军马过大漠,直奔宣化府而去。于城北驻扎,以逸待劳。”
“若萧霞抹那一哨疑兵引不出大漠中西夏伏兵,又当如何?”
“魏王此言差矣,如何是一哨疑兵。此番萧驸马派出一哨人马正欲与萧余里也将军军马兵合一处,攻打娄博贝。”
耶律乙辛不解其意,喃喃道,“讹都碗此时正领兵攻打威福军司,如何与萧霞抹所部汇合......”说到此处,耶律乙辛似是恍然大悟,“先生之意,莫非弃兀剌海城,直取娄博贝。”
“正是!”
耶律乙辛沉思一阵,摇了摇头,“先生之策,万万不可,大军入夏境远矣,若宋军此时寇我南境,便无斡旋之资。岂非得不偿失。”
那人哈哈一笑,“魏王多虑,层檀为这玉璧,四面出击。此时当于宋境内密布疑云,宋臣多疑,若宋君有寇我之意,其臣等也当力谏阻之。我等正是借此时机。”
“便如先生所说,本王也要请教。攻打娄博贝是要我军三军用命还是一阵佯攻?”
“自然一阵佯攻,只为敲山震虎。”
“不知是何处的山,哪里的虎?”
“梁氏!卫穆氏!皆可称虎。魏王不过是抱薪来燃此山,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山中遍起大火,二虎必争生路。胜者乃虎落平阳,败者焚于山中。不知魏王意下如何?若无疑虑,便著一封书信与萧驸马才是。”
耶律乙辛听罢豁然起身,对堂外喝道:“左右!笔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