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湘阴县衙的刑事房里,精力充沛的刑司萨守坚仍在浏览着案卷。只见他目若朗星,眉宇间透露着温文尔雅的气质,一身勃勃英姿又使人望之俨然。摇曳的烛光中,萨刑司站起身,把案卷握在手中,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修长而挺拔的身躯之后拖着长长的人影。
这案子并不复杂。民妇白氏身中数刀身死,其夫黄范一口咬定,杀人者乃县民狄三也。据称,狄三与白氏多次通奸,因发生口角,狄三遂将白氏狠心刺死。
狄三被捕后,萨守坚也到黄范家中做了一番察探,除了一户邻居留下口证,其余也并无什么铁证。
萨守坚放下案卷,从粗瓷碗里捡了几枚枣子,塞进口中。这枣是县令大人送来的,正当时令,格外清脆可口。
再去审问一下嫌犯吧。萨守坚揣了一把枣子,向监牢走去。
狱卒拍了拍梨花木椅子上的灰,请萨刑司坐下,然后将嫌犯狄三从狱里枷带出来。
只见那狄三眼圈通红,神态萎靡,竟似三魂去了两魂,连被推到尖牙利齿的刑具中间,也无力产生畏惧。
“跪下!”狱卒大喝一声,将嫌犯踢仆在地。“这是萨刑司!有话好好答,否则,大刑伺候!”
狱卒冲萨刑司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执着鞭子侍立在侧,道:“您开始吧。”
萨刑司明察秋毫,顿觉这个狱卒对于狄三的态度未免也太不客气,要知道,这狄三也是湘阴县的头面人物了。
萨刑司早已调查清楚,狄三是铁匠出身,十数年前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便广买田宅,成为大地主,家财万贯,生活殷富。
照理说,这个大地主进了狱里,家人自然上下打点,不致太受委屈。现在狄三灰头土脸,狱卒一点也不肯关照,岂非蹊跷?
“刑司大人!小人该死呀!”狄三一声哭嚎,打断了萨刑司的思绪。
“缘何该死?你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小人犯了通奸罪……离人夫妻,败坏风气……而且,我的白娘……离我而去,我岂能独活?”狄三呜咽道。
“放屁!”狱卒挥鞭重重抽在狄三身上,将狄三打仆在地,喝道:“你犯的是杀人罪!”
“停手!”萨刑司连忙阻住狱卒,道:“没有我的命令,休要擅自动刑。”
狱卒嘬了嘬嘴,无言退到一边。
萨刑司问:“你不承认白氏是你杀的?”
“刑司大人,你好好想想,我既然抛弃礼义廉耻,愿与白娘在一起,如此爱她疼她,又怎会害她?!……呜呜呜,我岂能独活?”
萨守坚细细品味这狄三的话,觉得煞是有理。人非禽兽,岂能害死所爱之人。况且,若真是狄三所为,他何以装腔作势地如此逼真?又为何不动用家中财力,而让自己在牢里如此落魄?连个狱卒,都对他如此恶劣。
狱卒……!萨守坚忽然眼前一亮。那个黄范,也是本县豪强。莫非?
“狄三,若你真有冤屈,本司定为你做主!”萨守坚斩钉截铁道。
连日来,萨守坚从监牢里的狱卒查起,果然查到了黄范行贿之实。又顺蔓摸瓜,发现除了本县狱卒,连捕头和衡阳府的判司也收了贿钱,甚至邻户的口供也是黄范用钱收买。很快,萨刑司便为狄三洗脱杀人嫌疑,仅以通奸罪论处。县令大人以黄范所告不实,且有行贿之事,判其从军。黄范虽对萨守坚痛加咒骂,但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刑罚。此事便告一段落了。
半个月后,正当秋分,萨守坚将手中的案卷处理完,走出县衙,打算一赏初秋之景,却意外碰见了狄三。
狄三忙拱手道:“多谢青天萨刑司,还我清白自由身!”
萨刑司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我记得,刑期还没到吧。”
狄三摆摆手道:“我也年纪大了,孩子念我身体不好,受不了笞刑和徒刑,便花了些钱,将我赎了出来。”
通奸罪非比杀人罪,可周旋的余地很多,更加上是孝子花钱赎父,萨刑司虽然心里老大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
萨刑司信步踱到本县监牢,向那新任狱卒打问道:“之前那个判了从军的黄范,已经走了吗?”
狱卒正在擦洗刑房里的刑具,看见萨刑司前来,连忙站起,将盆里血水洒了一地。“萨刑司,那个人,那个人判了从军,刚离了本府,就被湖匪打死了。”
萨刑司顿时感到天昏地转,心如乱麻。勉强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心中所想,却都是那个黄范。
因为我一个并不牢靠的判断,很可能让一个完全无辜的人丧失了性命。萨刑司不住地想,不住地想。是我害了人。我害了一条性命。
萨守坚本性善良,一旦想到此层,便五内俱焚,难以忍受。
“萨君!”
“萨君!”
“谁!”萨刑司猛然坐起身来,看向窗外。窗外的枯树上正栖着一只黑鸦,在初秋微凉的风中瑟瑟发抖。
“萨君!”
“萨君!”
萨刑司钻进布衾中,看到不住颤抖的手上,竟有几抹血迹。
萨刑司摇摇晃晃地奔到水缸前,掬起清水,洗了又洗,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都是心魔作怪。萨刑司抱头沉思。刑法苛严,杀伐过重,我萨某人实在不适合这等工作。
“萨君!”
“萨君!”
枯树上落下第二只黑鸦。
萨刑司碰了碰滚烫的额头,下定决心离开这杀戮之气过重的地方。
萨守坚说到做到,他胡乱包了些盘缠和随身衣物,向有知遇之恩的县令大人草草写了一封辞呈,留在案上,这便锁了房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湘阴县城。
萨守坚失魂落魄,犹如行尸走肉,不知何处为家。拂晓之时,竟已走到北山林外,只看见一个年迈的樵夫走近,背着破竹筐,悠然自得地唱着一段山谣,曰:
不慕功名入庙廊,茸茸草上卧斜阳。
起来不见黄牛犊,寻到落花流水傍。
萨守坚听得山谣,心神渐渐定了。功名利禄算得了什么,只要有济世之心,什么事情都可做得。
樵夫从萨守坚身边走过,并不说话,只是瞧着他嘿嘿笑了几声,便远去了。
既然已经害了他人,我的余生应当以救人为业。萨守坚当下便拿定主意。
一片喧哗声打断了萨守坚的思绪。远远望去,林边的大道上,广福乡人氏抬着红轿,里边坐着一对哭哭啼啼的童男童女,正敲锣打鼓,朝那广福庙行去。
恐怕这又是乡民的什么祭赛,不过也与我无关了。今后,我愿以医者之心,救千千万万人。萨守坚重新背上行囊,步履坚定地走出山林。
萨守坚向西云游,一边寻购医书,精读了神农的《本草》、王叔和的《脉诀》和孙真人的《肘后方》,又一边辨学药材,熟识了当归、艾叶、白芍、丹参等等药石。萨守坚自幼聪颖,学习极快,约两年之后,萨守坚已能诊治抓药,于是背着药囊,到了蜀中西河县,回到生他养他的那座小山村。
“六叔?您身体还好吗?”萨守坚刚一回村,便看到萨六叔坐在树荫下乘凉,正忧虑地将那扇子乱挥。
“守坚,你回来了?!”多年不见,六叔已然苍老多了,他嚼着什么东西,声音颤颤巍巍:“守坚?你……你不是在衡州做官吗?怎么回来了?”
问到此处,萨守坚顿觉羞愧万分。他自幼父母双亡,几个本家人轮流照顾他。其中,六叔待他最好,力主让他上了县学。前几年,上司发下明文,要求县里举贤。老秀才萨六叔,又寻亲访友,拜托县里将萨守坚保举上去。因此,萨守坚才被老县令赏识,带到新任地——湘阴县,成为湘阴县最年轻的刑司。
也是任期最短的刑司。萨守坚低下头。我虽不后悔,但实在辜负六叔的期盼,该如何跟他讲呢?
“你怎么不说话呢?你这傻……咳咳咳咳咳咳!”六叔正说着,突然开始连连咳嗽。
萨守坚帮六叔拍了拍背,六叔却越咳越猛,咳声撕心裂肺,怎么也止不住。
萨守坚连忙背起六叔,往那村里奔去。越跑越觉得奇怪,今日这村里,鸡也不鸣,狗也不叫,为何如此宁静?
萨守坚推开六叔家的房门,只见六婶和大妹都卧病在床,哀声连连,症状却各不相同。
萨守坚气喘吁吁,将六叔安放在大床上。六叔老泪纵横,一边咳着,一边颤抖着手,要将萨守坚推开。
萨守坚跪在地上,向六叔磕头道:“侄子不孝,没能早点回家。我现在已经学了医术,一定给你们治好病。”
不等六叔点头,便手忙脚乱地将药囊打开。六叔咳嗽,口中似有异物,敢情是“痰迷心窍”,通之即愈。萨守坚便煎了一副硝黄的通药,一勺一勺帮六叔喂服。
六叔咳嗽渐消,大口喘起气来。萨守坚大喜,忙持脉切察。只觉脉搏渐渐平稳,平稳,渐渐平静,最后消失了……
萨守坚看着六叔饱经沧桑的遗容,大叫一声,瘫倒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叔叔。”萨守坚抱头痛哭,无助地大叫:“有人吗?谁能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萨守坚逃出六叔家,去敲邻居王二舅家的烂木屋,无人应声。又去敲萨二伯家的房门,只见萨二伯打开门,面黄肌瘦,口不能言,已经面无人色。
日落时分,萨守坚打开了村落所有人家的房门,发现,整座村落,都笼罩在形形色色的病痛中,无一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