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俯视着大地,被一股风牵引着,轻飘飘飞在半空中,掠过湿冷的云朵,层叠的山峦。王恶试着伸手,却发现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禁慌乱起来,开始拼命挣扎着。
“别动!”一个毫不含糊的声音传来。
王恶抬眼望去,正好撞上红衣女冷峻的目光,王恶忙缩了回来。
那红衣女正是数日前在铁匠铺见到的女侠客。此刻她长发飘卷,目光坚毅,右手紧紧揪着王恶的精魂,熟练地驾着一股仙风在空中飘行。
想不到这美艳女子还是个剑仙。王恶暗想。
“哼!”红衣女仿佛能看到王恶的想法,嫌恶地哼了一声。
王恶闭上眼睛,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些。但很快,一缕如夏荷般的轻幽微香扑鼻而来。王恶很快辨别出这是女剑仙身上的香味,忙贪婪地吸了吸鼻翼,耳朵上忽挨了一掌,大半张脸顿时变得麻木。
“你给我老实点儿!”女剑仙愠怒地呵斥道:“你可知道你已经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王恶不敢相信,他回忆起与猴马二妖的战斗,最后,他拼死掐住两个妖怪的脖子,直到它们断气,自己才昏了过去。这么说,我与两个妖孽同归于尽了。
王恶开始感到无尽的忧伤,有这么多的赏金,却拿不到手中。还有肉和酒,可能都再也吃不到了。
“若你稍微聪明一些,就该知道,你的命现在就掌握在我手上。”女剑仙手上暗暗使力,王恶浑身变得酸软不堪。“你除妖有功,我本打算送你到衡阳府城隍爷爷那里去,或许你还有一丝转机。若你再举止不逊,我这就把你这野魂抛下去,到时自有冥府押你下去,百般受苦。”
“知道了。”王恶忙低下头,把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尽力从心里驱除出去。
“哎哎哎,大仙?”王恶忽然叫道。
“又怎么了?!”女剑仙不耐烦地应道。
“不是要去衡阳府吗?我们刚飞过去……”王恶还未说完,便被剑仙狠狠揪了一下。
“多嘴!我知道怎么走!”女剑仙激愤道:“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大仙!”
“那叫啥?”
“叫我符使大人!”女剑仙倒转风向,回到了前往衡阳府的正确方向。
衡阳府坐落于三江交汇之处,府城被大河巨塘环绕,虽是兵乱期间,满载民客和仓货的帆船仍布满城港,城内湿湿漉漉的小巷密密麻麻,商民往来不绝如缕,墙角的青苔上溅满了人们往来奔走的泥水。
符使大人牵引着王恶隐匿在云间,从府城小西门上空掠过,在城隍庙落下仙风。符使收了黄纸赤砂符,拉着王恶风风火火地奔进后殿。
后殿靠窗摆着一张老藤椅,城隍爷手捧钧窑的月白茶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符使将门摔开,唬得城隍爷将茶水洒了一身。
“唉呀符使,你轻点不行吗?”城隍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洒在身上的茶水。
“禀告城隍爷爷,我已将除妖的壮士送来。”符使随便拱了拱手,似乎并无半点恭顺之心。
城隍缓缓转过头来,将王恶从上到下细细端详一通,忽然眼神一凛,喝道:
“大胆妖类!见了城隍,还不快快现身!”
饶是王恶这个莽汉,也被吓了一惊。就在这时,两只妖魂忽然从王恶手中滚出,向着城隍不住磕头,正是那野猴与野马二妖。
原来王恶本是个狠人,便是身死,也将两妖的喉咙生生攥着,并不肯松手。故而,两只妖魂也困在体内,不得解脱。符使牵走王恶精魂之时,两只妖魂便随着王恶的双手一同牵走。正在浑浑噩噩间,忽被城隍爷唤醒,这才解脱出来,忙行大礼。
城隍爷并不理睬两个妖魂,缓缓站起身来,道:“王恶,你以凡人之躯,连除两只大妖,实在厉害,我……。”城隍爷绕开王恶,走到案台边,在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符纸牒簿上翻检着什么东西。
“这凡人力能除妖,全赖一件神器。”符使截住话头,轻蔑地看着王恶。
“什么神器?”城隍爷捧着一本文牒,抬眼瞥着符使,道。
我的鞭呢?王恶突然发现,自己那趁手的宝贝钢鞭还落在那座南山上。可别给什么贼人偷了。
符使从剑柄上撕下一道长符,挥手贴在空中,单手拈一个剑诀,口诵真言道:“黄巾搬山,神器速现!”
长符闪出一道金光,在空中熔化。王恶的钢鞭凭空出现,咣当一下砸在了后殿的地面,捣出一个半大的灰坑。
“你这疯婆子!就不能小心点儿吗!”城隍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正要发作,忽被什么声音叫住。
“值年太岁缪将军拜上:城隍爷爷,朝会将近,速速起行吧。”
王恶晃着身子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忽被符使用力一揪,忙咧着嘴站好。
“知道了!老夫马上就走!”城隍爷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张空白文牒,捡了一支细毫仙鬃笔,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
城隍爷随手一招,将一枚精致的圭板凭空抓在手上,忽又想起了什么,道:“无论如何,你王恶生既为烈士,死当做英神。我打算在朝会上向天帝保奏,让你做湘阴县一处神道,血食一方,协助城隍,服从城隍,永享神乐。”
王恶欣喜若狂,手足无措,慌忙向城隍爷谢恩。
城隍爷将写好的文牒丢给符使,对着两个妖魂说:“你们不听符使劝告,不愿从善,更不服从我城隍节制。罚你们伺候神道王恶,永不贰心。”
城隍爷正了正衣冠,道:“符使,剩下的交给你了。”说罢,便径自走出后殿,腾云而去。
符使拨了拨鬓发,将文牒拿到眼前,只见上书一列龙飞凤舞的小字,曰:“建庙广福乡,义封神道王。”
驻守在淮阴县的低级兵官胡老七,在勤王军里使了些关节,得以留驻湘阴城,为朝廷编练乡兵,防备湖匪和北寇。胡老七将编练乡兵的钱项全部扣下,以勤王自卫的名义,胁迫工匠造了铁械冬衣,又胁迫交不起钱粮的百姓以役代赋,为他造起一栋气派的府邸。
现在,胡老七正悠哉悠哉地躺在他的府邸里,想到自己不费一文,既编了乡兵,又造了府邸,实在是沾沾自喜。
而且,他的心头大患也已消除。那些抢劫军资的妖孽已除,对自己大打出手的死无赖也和妖孽同归于尽了。
这定是那药的功劳。胡老七从怀里掏出青红两包药粉,掂了掂,淫恶地笑着。这青药粉正是胡老七给王恶下的药,掺了砒霜、巴豆、马钱子等毒物,就算是体壮如牛,也过不了多久就能气绝身亡。而另外一包红药粉,则是房中神药了。胡老七在府里养了几个貌美的娼女,全靠这药粉,夜夜风流。
胡老七沉浸在淫恶的想象中,正在发呆,两包药粉忽然自行解开,呼一下,全塞进了胡老七的嘴里。
胡老七爬在地上,拼命地抠着喉咙,连连挣扎、干咳。忽有一只铁靴重重踩在了胡老七的背上,咔嚓一声,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
胡老七只顾哼哼,说不出话来。他抬头望去,见到了神道王恶,吃了一惊,通红的眼睛瞪得斗大。
“慢慢死掉吧!”神道王恶将胡老七踹到一边,用燃烧的钢鞭焚起整座宅邸,连同胡老七豢养的娼女、僮仆,一并焚尽。
第二天,湘阴城内外的许多贫苦民人、泼皮无赖,都突然发现,身边多了好几吊大钱。而庙会的铁匠铺子里,突然多了一整箱黄金。连城外的野林都枯木回春,庙市也重新喧嚣起来。人们纷纷传说,除妖的壮士王恶已然成神,如今专程回来庇佑父老乡亲。
广福乡为纪念壮士王恶,兴建了一座广福庙,专门致祭王恶,每年一次祭赛,贡上山珍野味。王恶索性以“广福王”为号,庇佑乡里。因此,淮阴县十里八乡的乡亲,也纷纷到广福乡来祭神。这广福庙遂香火不断。
倏忽间已有十数年过去。广福王吃遍了鸡鸭鱼猪牛羊,总觉得有些腻了。做神道虽然富足,却也无聊透顶。某日,广福王便闷闷不乐地踱到南山去,由野猴、野马二妖作陪。
那野猴老妖虽然胆小,但一向机警,被广福王倚作智囊。此时,广福王愁眉不展,野猴老妖早就看出缘由,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据小臣所知,有一种肉,广福王还至今没有尝过呢?”
“哦?什么肉?”
“人肉……”野猴老妖低声道。
人肉?广福王想起自己在南山除妖时嗅到的人肉腥味儿,此时再忆,却又觉得刺激非凡。
“杀人岂非妖怪所为?”广福王抚着多年未用的钢鞭,问道。
野猴老妖看着钢鞭,畏畏缩缩道:“那……那是自然。不过,广福王既是一方神道,庇佑地方,想吃人肉,怎用得着亲手杀人?如今,祭赛之期将至,只需叫那广福乡的众福户进贡一对童男女,供广福王享用,岂不美哉?”
广福王甚觉有理,他想:我护佑地方多年,讨要一点贡物,理直气壮,并没什么过分。那童男女既充神供,亦当感恩戴德。
于是广福王起驾回庙,在供台上显灵,向那众福户叫道:“本王蒙天帝敕旨,血食兹土,庇佑你们一方。你众福户扪心自问,这十数年来,本王可否有功?”
福户纷纷道:“有功有功。”
广福王道:“本王既有功于你们一方,每年祭赛只是吃猪、吃羊、吃鸡、吃鹅,早就腻了。今年祭赛,须把那童男童女贡给我吃。”
那些福户听见广福王这样吩咐,一个个胆战心惊。内中也有英卓之士,跪下庙前说道:“王爷,你乃是助福之神,保佑兹土,为何又害了人家的童男童女?”
广福王听得此言,不胜恼怒,道:“尔等小民,不遵神旨,可恶,可恶!”
广福王拿出天帝赐给的风调雨顺符,用那粗大的指节咣咣弹了几下,在广福乡弄出一阵狂风暴雨,又落下一阵冰雪雹子。
此时正值夏末,众福户心疼田里的庄稼,连忙跪下,不住磕头。
广福王却又问道:“众福户,可用童男女祭赛我否?”
众福户慑于广福王的威势,只得答应。
广福王大喜,这便止了风雨冰雹,让众福户各自下去。
广福王刚要休息,便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急匆匆奔进庙来,正是为自己打造钢鞭的铁匠狄三,此时身上湿淋淋的,一脸愁苦。
铁匠扑倒在地,呼号道:“广福王大人,我杀人了……”
广福王掸了掸衣甲上的香灰,道:“别慌张,县衙里边发现了吗?”
铁匠连连叩首道:“那捕头已经来抓我了。”
广福王站起身来,道:“别怕,就算是十个捕头过来,只要有我广福王,谁也别想动你。”
野猴妖忽然从阴影中走出,道:“广福王,此事不妥不妥呀。对付个把捕头事小,若惊动了城隍老爷……”
广福王坐回供台,幡然醒悟道:“这该如何是好?”
猴妖问狄三道:“你可知,现在县里是哪个刑司主事?”
“正是那个年轻气盛,专好多管闲事的萨刑司……”铁匠哭诉道。
猴妖挠了挠蓬乱的毛发,思忖了一会儿,道:“是时候打压一下这小子的嚣张气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