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前尘旧事·十三
二人打闹一阵,墨兮气鼓鼓的坐下了:“你说,方才你说我昨日醉酒的话,有几分真?是不都是你编来框我的!”
夜倾站在她身前,面上笑意更多几分:“嗯,三分罢?”
"其他比如?"
“亲了我。”夜倾狡黠的眨了眨眼:“……还哭着求我。”
墨兮脸一黑,脱下两只鞋子都往他脸上丢。
夜倾再次躲过,言之:“气多伤身。”
追逐打闹,二人在屋里绕起了圈圈。
墨兮愤愤一句:“你活着就够气人了!”
“哪里哪里。”夜倾躲到窗边与她隔着一张桌子,他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这房间里不过就这么大的地方,再绕个十来圈,不累也该头疼了。
如是,墨兮喘着气坐在了木凳上,出些薄汗,她揉着太阳穴歇着了。
见状,夜倾便给她倒上一杯茶水:“需不需要再叫一碗醒酒汤来?楼下在卖的酸梅汤,风评好像也不错。”
他一顿:“挺新鲜。”
“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会儿就好。”她整好衣襟,扶着头自我嘲笑,“谁让我昨日不会喝酒还硬喝的,就当长个记性。”墨兮摆摆手。
见她坚持,夜倾便罢了,二人稍作休息,夜倾道:“我仍有一事不明。”
“嗯?”她抬头。
“昨日你说,我是个好人。”他一顿,“为何?”
墨兮也是一楞,艰难的开始回忆:“我……说过吗?”
“说过。”
在这件事上,他却有他的坚持,似是想要知道个答案。
墨兮确实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要是称他是个好人,她心里却有了想法。
墨兮抓了抓头,不好意思的道:“大抵只有你,在我需要陪伴的时候陪着我了罢。”
所以,她不由得向他靠近,向他索取一些依赖。
夜倾问:“你的朋友们呢。”
“我没有朋友。”
“兄弟姐妹……”
墨兮抢道:“我说过,我也没有爹妈。”
夜倾一默。
墨兮苦哈哈的笑:“整个烟渚畔只有闫老关心我……可是他总是很忙的,忙着处理大小事务,没有时间。”
“在大局面前,我是可以被忽略的那个。”她轻声道。
夜倾不言。
墨兮再次环视整个房间,落在他完整妥帖的行装上:“你还是要走吗。”
“要走。”
如是,墨兮点头,指了指一边上架着的琴:“那你别忘了带走你的琴。”
这是一把与望月毫不相像的琴,琴身漆黑,弦剔透,如银丝,琴面上有一尾金羽,名叫槿。
“现在是你的琴了。”夜倾道,“你就权当是,借镜子与我的回礼。”
墨兮纳罕:“可我有望月了,你送我琴作甚?”
而后不等夜倾开口,墨兮就醒悟过来:“哦……上次我带的那把琴确是坏了,可是……我要两把琴也没用啊。”
墨兮为难的挠挠头,难道要她双手双脚齐弹吗?
夜倾道:“槿琴我已送到,至于留不留,用不用,或是转手其他,都是你的选择。”
看样子,她不收也得收了。
也不知他何来的强硬脾气,今儿个也算是体验过了,墨兮把脑袋抓成了鸡窝:“好吧好吧,我收下。”
听得收下,夜倾眉宇稍缓。
见夜倾又喝下一杯茶水,墨兮支着脑袋,仔细观察他的五官眉眼,越仔细的描摹,愈发暗自惊叹,这眉眼鼻唇为他量身定做。
面庞精致如刻,融洽得浑然天成。
浓眉,凤眸,高鼻,还有那鲜红的唇,眉眼流转间,便多了一丝妖冶。
他的唇瓣很薄,嘴角翘翘的,让人误以为他总是在笑着的。
……好像一直都是好脾气的。
“你真好看。”墨兮感叹,而后也学着他倒茶喝尽。
夜倾唇角微弯着,墨兮继续道:“哎,其实老实说,即便你这次与我道别,我还是希望日后能再见你。”
狐狸眯了眯眼:“若是以后再见我,还是离我远些。”
“为什么?”
他直言不讳:“因为我讨厌你。”
墨兮听罢一怔。
夜倾勾起一笑,漂亮的手指把玩着杯器:“在这世上,我见过太多的女子,向我献媚,要我留下的,不止你一个。”
墨兮木木的望着他,还想解释什么,他却不惜得听。
夜倾从容道:“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自作主张救过我一次,而如今,我该还的也都还与你了。”
他说的话真假难辨,他面上带着笑意,他深邃的眉眼望向自己,声音动听,口中吐出的话却是杀人不见血的。
“你还小,我便教你一件事,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他宛如吹飞了一片蒲公英,“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而后,他起身,离开客栈。
客房里孤零零的,又只剩下墨兮一人,只剩木琴成双。
——“因为我讨厌你。”
耳边回响着他说的话,墨兮久久说不出话来。
“啊……”墨兮挠挠头,“就是要赶我走,这蹩脚的理由……未免也太伤人了些。”
她轻声叹。
兀自坐了会儿,墨兮背上双琴下楼,也准备离开了。
外头秋日正好,光线充足,墨兮眯了阵眼,看见小贩在街上叫卖,口中掺杂了些方言话。
面前摆了个桌,桌上是一碗碗紫红色的果水,小贩吆喝:“酸梅汤,两文钱一碗!绝不掺水!正宗的酸梅汤咯!”
见墨兮瞅着看,他便上去招呼:“诶姑娘要不要来一碗酸梅汤?”
墨兮怔楞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怼气恼,她忽而皱着眉很是嫌弃的道:“不要不要!谁要他喜欢了,我也讨厌!”
说罢她气哄哄的走了,一步一跺脚。
而后留下可怜无辜的酸梅汤,以及更加无辜的小贩摸不着头脑。
等墨兮回烟渚畔,又是免不了被闫老训斥一顿的。
闫老道出自己的为难之处,也道自己年纪大了,再经不起她这般折腾。
墨兮堂而皇之的道:“闫老既然心存‘大家’,顾不上人微言轻的墨兮,兮便是在外头死了,不也是乐事一件?闫老可以顺理成章,去培养下一个比兮更名正言顺的弟子……也再不需受我拖累。”
墨兮身子站得笔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把闫老气得够呛:“这是说得什么糊涂话!这些年我如何待你,可有亏欠过你分毫?!”
墨兮抿了抿唇,不肯直视面前的老人,她倔强的吐出几个字:“……不曾亏欠。”
“那兮儿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曾亏欠!”墨兮紧了紧拳头,指甲都刺进了柔软的掌心,她别过头去,“可兮在闫老心底,不依旧是您当弃就弃的选择么……闫老,我没错,墨兮不曾有错。”
这,确是她心底所想。
“你!”闫老的双眼铮着,扬起的手掌高高扬起,对上墨兮,却再也不忍落下去。
手掌重重坠下,随之还有闫老更加深重的叹息。
默了良久,望着墨兮倔强不认输的神情,闫老背过身去。
他缓缓言:“我之过。”
闫老的脊背依旧挺直,只是发已花白,偶然瞧见他落泪时佝偻的背影……墨兮这才警觉,她心目中曾经无所不能的闫老,早已经老得不像话了。
只是他还能撑,他不可以为了墨兮一人而搁置烟渚畔,这个几代人守护的净土。
闫老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渐行渐远。
墨兮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那层廉价的自尊压着心底的愧疚,说不出话来。
于是,墨兮看着闫老离开,她孤零零的站在大门口。
墨兮赢了口舌之快,心底没有一丝畅快,反倒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寞,将她的心占据。
堵得她胸口沉甸甸的同时……却又空落落的。
墨兮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屋,途中遇上祁老问她道:“咦,你这琴从何而来?”
墨兮便头也不回的道:“路上捡的。”
后来听人说,闫老回去病了一场。
于是,途老代闫老监管,墨兮因大闹会场又私自出烟渚,被罚清洗整个烟渚的床单衣物,整整一个月。
墨兮往日最不服管教,如今却低下头乖乖听话:“好,我知道了,我洗。”
途老正纳闷,却见墨兮二话不说干起了苦活……真当她转了性,且摸着秃头思索呢。
于是乎,沉墨堂一角,草地上支起一个个木杆,墨兮洗得各色衣物洗得干净,再统统挂上去。
彩衣飘飘,成了一处漂亮的风景线。
墨歆看她每日都从早忙到晚,手都洗得皲红,想来帮她分担一些,却被墨兮直接推了回去。
墨兮也曾提出疑问,与她非亲非故,为何一直帮她?
墨歆道自己心里愧疚,因童年不少欺负她,而耿耿于怀。
是墨歆愧疚,墨兮何尝不是如此,才甘愿受下脏活累活。
墨歆道:“那日比试听了你说的话,我回去进行了反思,整整两日都不曾睡着……”
“什么话?”墨兮了悟,“哦……那些话都是我气头上胡乱说的,既然你也来道歉了,我也便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也就不必再有歉意。”
说罢,墨兮很是男子气的拍拍墨歆的肩,而后道一句身体还不错。
“谢谢。”墨歆低下头,似是受宠若惊又似如坐针毡,他的眼珠子到处转,“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还可以来找我……”
“好说好说。”墨兮应得痛快。
说罢,墨兮惦记着泡了水的衣物,就推着他离开,听他口中重复强调:“记得一定要找我!”
“嗯嗯嗯。”她胡乱应了。
于是敷衍着墨歆离开,墨兮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怎么还有甘心被使唤的人呢?
转念一想,墨兮又看开了,就当是他小时候往自己院子里丢癞蛤蟆,这迟来的歉意罢!
墨兮很是心大,事情一了,便抛之脑后。
至于这墨歆,姓氏如何、住在何处、相貌几分……她都一概记得糊涂,又怎么会主动要找他帮忙呢。
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