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兵的石矿由于订单逐年下降,只能维持工人的工资和开矿成本,决定完成最后县级公路的一笔订单后就将武家岩一边的石矿停下来,只开杏河坪一边维持生计。
韩大海去年冬天回来后听说两村的石矿已经合并正在联合采石。因刚从里面出来心里底虚,也没敢来矿上捣乱。
不安于现状的武学兵又把目光盯在了他那几部基本闲置的大汽车上,一个新的念头不由地跳在脑中,与其闲着何不改行做运输?
如果做运输的话,仅有几辆汽车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属于车队的停车场地,从长远利益上考虑必须有一块宽绰的地方。
武家岩、邱上甚至青树村的地形图都在他的大脑里过滤了一遍,显然没有一块理想的地方。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目标放在了县城。
当然,城中心肯定不可能,征地贵先不说,多少腰缠万贯的开发商都紧盯着想开发房地产,再说城内又不利于大车出进。
为了便于车队发展,车辆出行便捷,他把目光最终锁定了一块城郊石河滩空地,现在那里还是乱石杂草无人理会的一片荒凉地。
这一天,春光明媚草木发新又是三月桃花盛开时,武学兵和往常一样休闲自在地准备坐小刚开的车进城里去买点菜蔬回来,顺便在一家蛋糕店把为儿子准备的生日蛋糕带回来。
不料家里刚刚新安装的红色电话机响起来,接起来一听是矿上的电话,说电业局因为上月欠下了电费要拉闸停电。
武学兵一听,只好改变计划。
让小刚拉着柳芝叶去一趟城里,他必须亲自到矿上处理一下此事。
没等他走出院子,儿子小虎就追了出来嚷嚷着要跟他去。
武学兵平时很少带孩子去矿上,柳芝叶不放心,就跑过来要带着进城里。
怎奈小虎挺着腿就是不跟她。
武学兵一看儿子拽着他的裤脚不放就无奈地对柳芝叶说:“你去吧,今天我就带着儿子,反正事也不多。处理了矿上的事情就早早带儿子回来。”
柳芝叶视宝贝儿子如生命,小虎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她,偶然让武学兵带一回还真的放心不下。
怎奈小虎哭喊着非要跟武学兵不可。
这边儿子今天过生日,又不能不去置办东西,就再三嘱咐武学兵:“学兵,你一定要带好儿子,别让他乱跑。今天刚换的新衣服别在土里滚脏了。还有——”
“哎呀,你就别婆婆妈妈的了,我又不出远门。你早点回来给我们做饭就行。”武学兵不耐烦地抱起小虎对柳芝叶说,“另外,再买回一瓶好酒来,今天中午我们给宝贝儿子好好庆祝庆祝。”说着扭头就要走。
柳枝叶一直没有靠武学兵照顾过儿子,每天风风火火的也靠不上。偶尔让他看一回儿子,不知为什么,她总觉着不放心,于是又追上去对小虎嘱咐了一番才恋恋不舍地回身上了车。
小虎回过头来向他妈妈招招手大声呐喊:“妈妈再见。”
“小虎再见,好好听爸爸的话,不要乱跑啊,不要吃脏东西。”柳芝叶就像把半个魂丢下一样,不住地回头望着眼眶里不由地噙满了泪花。
“嫂子,走吧,咱一会儿就回来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小刚扭过头来对柳芝叶说。
石矿到村里最多也就一里多地,武学兵一到就看到了电业局的两个人正等候在他的办公室里。
平时办公室一般不锁门,到休息的时候工人们也能进来坐一坐歇一歇。
那两个人见到武学兵从沙发上站起来。
武学兵今天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一脸和气:“又劳二位跑来一趟,不好意思。”
一个年龄稍大点的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笑的时候露出两只被烟熏黑的大门牙来,呲了呲嘴:“武矿长,按局里的规定,矿上已经超过清费期限半个多月了,我们——”
“实在对不住各位又让你们跑一遭,这不是才刚刚过了年没多久,县交通部门的预算还没有做出来,结算的时间也就给推后了一段,这样,还请二位回去和你们乡供电站的王站长说一声,再给我个半月二十天,一旦结算回来就主动去站里给你们把所欠电费交清。”武学兵很诚恳的样子。
“这样就怕不行,再不交就有了滞纳金了,再说——”那个大门牙一脸为难。
武学兵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四盒香烟来,一人递给两盒。
这种给烟的方式已经几乎成了企业接待公家人员的平常礼节:“滞纳金该带就带,到时一并交纳,还请二位多宽限几天,只要钱结算回来就立即交清,不会短下的,怎么样?弟兄们再受点屈宽容几天。”
那两个人一边往兜里揣着香烟一边说:“那你一定要尽快交清啊,武矿长,我们就先去其他家清清欠款。”说着带上他们的黄头盔向外走去。
“好的,慢走,就不送二位了。”武学兵站到门口朝走出去的两个人招招手。
“爸爸,我要尿尿。”儿子小虎仰起脸来对武学兵说,“这里有厕所吗?”
武学兵刚把小虎带在厕所外就听见屋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低下身子问小虎:“儿子乖,你能自己解手吗?”
小虎看着武学兵点了点头眨了一下小眼皮:“能,在家里,妈妈就是让我自己上厕所的。”
“哦,乖,好宝宝,那你慢慢上,别尿到裤上啊,爸爸去接一个电话。”武学兵说着摸了摸小虎的头疾步返回屋里的电话旁,接起来一听是公路段供料科。
在电话里,供料科科长说联发石矿所用石子石料的方数和他们的记载的不符,让武学兵尽快去核对一下,以免耽误即将进行的账务核对和账款结算。
一听这个消息,武学兵心中就非常着急,问他到底是哪个路段,哪个项目,哪个运料单的数量出了纰漏。
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他的笔记本来,上面记载着不同路段项目使用的石料和各个订单对应的已运出石料。
于是对方将去年的用料情况一笔一笔给他挨着说了一遍,发现确实与矿上回单记录有几十方石料的差异。
在电话里也一时难以对清,武学兵答应尽快让矿上的会计带所有的签料单过去详细核对更正。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一个潜规则和做得不足之处,那就是今年过年的时候由于他有了转变行业的心理,疏忽了去看望那些直接打交道的有点实权的人,问题一定出在这上面。
不过又一寻思,如果对账对下来确实少了数量,到时再根据情况和问题出现的环节去有针对性地看望打点也不迟。
放下电话,心里不免仍然回旋在分析原因的思绪中。
突然,他回顾了一下整个屋子,看不到小虎的身影。
心下一急,大脑嗡的一声,因为他知道这里的茅坑不比家里的厕所,又大又深。
于是慌慌张张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厕所,进去一看,仍然看不到小虎的身影。
往茅坑里仔细张望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有小虎掉入茅坑的迹象。
这时蓦然发现厕所一侧的角落里有一小片小便的痕迹,这个痕迹只有小孩的小便才会这么一小片,这个发现不由地使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可是,小虎不在了厕所里。
已经快有半个小时了,他究竟会去哪里?
武学兵心急如焚急匆匆地跑出来,正面碰上了三牛子。
三牛子见武学兵慌里慌张要出去就叫道:“学兵,现在不要往北面去了,清河现在要点炮了。”
“什么,要点炮?三牛子,你看到小虎没有?”武学兵口气急促地问。
这一问倒使三牛子顿时楞在那里:“小虎?哪个小虎?不认识啊。”
“还有哪个小虎,我儿子!”武学兵心急火燎地大声喊道。
三牛子反应了一下才说:“没,没见,不是在家里弟妹带着的吗?”
正说之间,猛然听到北面传来六七声炮响,武学兵的头顿时就像那炮炸裂他脑袋似的不顾一切地向震耳欲聋的炮声冲去。
但是,一切已为时已晚。
当他一路狂奔而来的时候,就一眼扫到了一小片天蓝色,这是过年的时候给小虎买下的名牌童装,是她妈今天在他生日特意给他换上的。
他的大脑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思维,整个神经失去了知觉。
他只感到一阵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他不知道两腿哆嗦着是如何扑倒儿子身边的。
只见儿子的鼻孔流出两道血迹来,头部太阳穴上散出一片黑紫,用手在鼻孔处试了试还有一丝游气。
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儿子大声喊道:“车!车!”
三牛子就紧随在后面,一见此状也受惊不小,连忙朝着一部刚刚准备来拉石料的翻斗车喊道:“快!快!掉头!掉头!”看到那个司机还愣着,像是没有听明白,就又喊道:“去医院!拉孩子去医院!”
这时,武学兵早已把孩子抱到了车跟前。
那开车司机如梦初醒,立即踩了一脚油门,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头窜上马路,开足了马力直奔邱上。
中午的时候,柳芝叶早早回来在家下厨。
今年正好是宝贝儿子三周岁生日,特意买回来一瓶好酒和几桶饮料,要热热闹闹地好好为儿子庆祝一番。
但是,一直等到十二点多还不见学兵和儿子回来,心中不由地急躁紧张起来,不出五分钟就会跑出街门口向石矿的方向张望几眼,又一次次失望而回。
可怜天下父母心,更可怜天下母子情!
最终还是让她失望了,不,是绝望!是魂魄出窍的绝望!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的绝望!
随着两点的钟声,在她坐立难安失魂落魄的时候,三牛子带回来了不祥的噩耗。
她不相信,不会相信,她恨不能撕烂三牛子那张乌鸦般的臭嘴。
但是,她看到了三牛子的眼里扑簌簌地流出两行泪来,接着就无力地蹲在了墙角。
她彻底意识到了一切,彻底相信了一切。
突然间,大地发生了十级地震,日月发生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全食,所有的一切都魔幻般地从眼前消失。
她试图支撑着跑出去再去像刚才一样,朝儿子走去的方向多望一会儿,哪怕几眼。
她想极力逃出眼前虚幻缥缈的梦境,但是,没能够。
她无力地跌倒在地上,耳边只听到三牛子遥远的呼唤声。
她弄不清这是去了何方,跌跌撞撞地奔向何方,面前没有光亮,没有可以站稳脚的路,没有温度,一片寒凉。
突然,看到了儿子的小手,对,那是儿子的手!从生下他就每天看着这双白嫩的小手,接着又看到了小脚,小脚上穿着的小鞋,那双牛皮小皮鞋,对,还有那件蓝色的小衣裳,她拼力地往上看,再往上就应该看到宝宝的小脸,天真而活泼的小脸。
终于,她看到了,但却是那样地模糊。
她想用手去摸,但他又离她那么远,怎么都摸不到。
突然,一切都明亮起来,小虎可爱的面庞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的心好亮,好快乐。
但是,小虎却像一阵风一样晃晃悠悠越飘越远,她不顾一切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拼命地喊……
她终于在不断的呼叫声中喊着睁开了眼,但仍然没有看到儿子,有张大脸在他的面前越来越清晰,她看清了,是武学兵!
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武学兵的衣领,发疯似地厉声质问:“儿子,儿子哪里去了,把儿子交给我!交出来!”
旁边的人都过来把柳芝叶拉开,武学兵伏在沙发上悲痛欲绝地发出了搪塞在喉咙的哀气。
他拍着沙发呼唤着儿子的名字追悔莫及,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和蛋糕是那样的冰凉,那样的刺眼和恶心。
儿子就这样离开了疼他如掌上明珠的家,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留给父母的是剜心的痛和永远无法原谅他们自己的恨。
最后那一小片天蓝色的颜色将永远烙印在武学兵宽大的胸怀中,永远无法抹去。
儿子的小头颅被一小块石子击中,尚未懂事就早早离开了人世。
更凄惨的是柳芝叶,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却没有顺利地闯过人生这道艰难的魔坎。
她一直走不出失去宝贝儿子的现实,她神经出现了极度错乱症状,经常自言自语,时而看着孩子用过的东西做出常人不可理喻的事情,不让任何人触摸孩子生前的遗物。
一个好端端温馨幸福的家庭面临分崩离析毁灭的危险。
武学兵想带她到大医院去治疗,在她有时恢复神智时候坚决不同意,经和她父亲商量,决定先把她送回到她父亲那里缓一阵子再说。
事后,武学兵突然想起那个算卦先生的话来,顿时后悔不迭,要是听上算卦先生之言立即就关掉武家岩这边的石矿,要是去年就动工在外面砌一水池又何止于此!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有这样的想法,与他的文化程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迷信的说法怎可相信!
通过不出三年失去父亲儿子的痛苦遭遇,使武学兵对这里产生了厌倦的情绪。
他终于痛下决心把武家岩旧矿彻底关掉,并决定从中抽出身来,决计走出去在运输方面试一试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