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惠婧今年二十一岁了,按照千岛县的风俗,家里有小娘的,一般二十岁之前都会订婚,订婚后就开始筹备结婚,一般情况下,一年后就结婚了。然后生儿育女,人生才算步入正轨。
二十岁还没有订婚的,那就是老姑娘了。凭你长得再好,父母再疼爱,那也是要掉价的。
当然,有一种小娘,哪怕是过了二十岁没订婚,依然不掉价,那就是有城镇户口的城里小娘;或者没有城镇户口,却能够在国营大单位上班的集体工,能够赚一份工资养活自己的,那是不会掉价的。但是这种身份,对于像阮惠婧这样没有城镇户口的小娘来说,基本就属于天边的云彩,看看就好。
所以当阮惠婧看着邻居宋伟东拎着一网兜香蕉来家里,说是要请她去当售票员的时候,明知道他的邀请动机不纯,却还是心动了。虽然只是一份临时工,做不做随老板的心意,但毕竟是在车站工作啊。
车站是属于交通局的,交通局那可是国家单位呢。这说出去,腰板都能直三分。所以当宋伟东说明了来意,阮惠婧看着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温柔了起来,柔和地似乎下一秒,就能滴出水来,让人心境荡漾。
只是阮母不开口,阮惠婧自然是不敢自说自话应下来的。宋伟东等了一会儿没见反应,还有啥不明白的,只好依依不舍地将黏在阮惠婧身上的目光,挪到了阮母身上。
“阿婶你看……”
“阿东啊,阿婶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话不说清楚,我也不敢让大囡去啊。”阮母在沉默了半晌后才缓缓开口,眼睛却依然看着手中的竹梭,上下翻飞,只管织渔网。
如今船上用的大渔网已经不太用手工织了,她织的是自己家用的小渔网。毕竟出门就是海,偶尔在海滩上放个流网扳个虾蟹的,也算改善一下生活了。
“譬如大囡去了,这算是正式工呢,还是集体工,上班怎么上?工资给多少?以后单位给不给解决户口?你给阿婶都说说,我们总得问清楚了才行是不是?”
这句话让陪着儿子过来的来娣婶顿时瞪圆了眼睛,自己儿子都还不算车站的员工呢,一个售票员想什么呢?还户口,这户口要是这么好弄,她早就给儿子弄好了,还用得着隔三岔五来看你这花佬的棺材脸?
“阿婶,事情是这样的。”眼看老娘脸色不善,宋伟东抢先一步说话了,“我呢是我叔给介绍进去车站承包车子的,不算员工,算是承包人。这售票员呢要是让车站配,那也行,到时候工资就从我们的承包费里面出。所以我就想啊,横竖钱都是我出,我干什么让车站做人情是不是?再说了,车站分配的售票员,那就是车站员工,一个个都拽得跟祖宗似的。你说我出钱请个祖宗给自己添堵就没意思了对不对?所以我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婶怎么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了好处,自然也就得想着点阿婶家了,是吧?”
阮母没有说话,目光在宋伟东母子之间逡巡了几遍,心里却寻思开了。
这个宋伟东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千岛县女孩订婚早,男孩也不晚,一般二十一二岁就都定下了婚事了。这个宋伟东二十四岁还没有订婚,倒不是因为家里没钱。他妈姜来娣,那可是村里数一数二能掐会算的女人,一根草一片鱼鳞都能给调排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那简直就是算盘精转世。
虽说从古以来,郎才女貌,男人就算没才,有财也不错。所以按理宋伟东不应该迟迟不订婚的,他妈姜来娣早在五年前就开始准备起屋的材料,说是一旦儿子订婚马上造新房,保管让儿媳妇住上簇簇新的房子。
无奈宋伟东一直以来就倾慕阮惠婧,其他女孩都有些看不上眼;二来他这尊容确实有些不敢恭维。其他倒也还好,就是嘴太大了。书上形容一个人笑得开心,那叫笑得嘴角都裂到了耳朵根去了。那宋伟东是不笑嘴角也在耳朵根,所以人送绰号“海哥八”,那是千岛县居民对安康鱼的俗称,由此可以想见他的尊容。
至于阮母倒不是嫌弃宋伟东的长相,她一向认为,男人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钱,得让妻子儿女过上好日子。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宋伟东应该是她心目中比较理想的女婿。无奈女婿是理想,亲家就有点不太理想了。
那姜来娣的为人,就没人能在她面前占到半分钱的便宜。不仅把自己家算得明明白白,连带着她还能顺便把别人家也给算了。譬如吧,明明宋家完全能够给出她家要求的聘礼,她却愣是让媒人一次次来回地讨价还价,不肯退让半分。这让阮母直觉,女儿要是摊上这样的婆婆,调教上一二年的,指不定就算计上娘家了。因此在媒人来了第六趟以后,她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风险太大了。
没想到这都过去一年多了,宋伟东竟然没有死心,竟想出了这么一招,这是指望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呢。阮母本来心里也有点担忧女儿的婚事,毕竟女儿的年龄就摆在这里,再拖下去,就算她嫁人没问题,那彩礼呢?到时候会不会缩水就难说了。
所以宋家母子今天过来,无疑是给阮母吃了一颗定心丸。看吧,谁说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长得好还是有优势的,这不是让人心心念念着么。
阮母嘴角微扬,睨了女儿一眼,心下得意。既然宋伟东这么惦记着自己的女儿,那这件事还真是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客运站原先是属于交通局的,那可是金光灿灿的国家饭碗,就算年年亏损,也不会少员工一分钱的工资。当然,能进客运站的那都是城镇户口,对于阮惠婧这样的农村户口来说,那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有看看的份儿,想都没资格想。
宋伟东说的客运站搞承包制的事情,阮母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自己把家里前后左右三亲六戚都摸排了一遍,也没有跟客运站能沾上边的人,也就没多想,听过就算了。今天听宋伟东提起,又说要把女儿叫去给他当售票员,那她就得好好理一理了。
车站要搞承包制,据说是因为驾驶员太懒,明明一天要开五趟的,他们偷工减料只给开三趟。售票员态度也不好,天天找着由头跟客人吵架。听说还有从上车吵到下车的,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就没停过嘴,把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险些气死。
所以车站要改革,改革就是把车子承包给驾驶员,打破大锅饭。都是你自己的生意了,看你还偷不偷懒。但是因为车子增加,而车站又不打算增加员工,因此一部分车子允许外人承包。宋伟东的叔叔宋庆年在交通局是个不大不小的科长,虽说权利不大,弄不来国家编制,但是弄个承包名额还是没问题的。
而驾驶员自己带过去的售票员,虽然说没有编制,也不可能给解决户口,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比让女儿跟着自己在菜场卖菜要好得多。
这么想着,阮母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目光瞟向阮惠婧:“大囡,你自己看呢?”
阮惠婧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点头。却看到阮母依然织着网,刚才瞟过来的那一眼,好像就是一个幻觉,于是开口道:“嗯,我愿意去的。伟东哥又不是外头人,大家知根知底的,他肯定不会亏待我的。”说着,转向宋伟东,甜甜一笑,“伟东哥,你说是不是啊?”
宋伟东被她这一笑,三魂差点飞去了二魂,想都不想赶紧点头:“大囡你放心,我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你的。你放心跟着伟东哥,咱俩勤快点,再让我叔帮忙申请一条好点的线路,说不定一年就能干成一个万元户呢。”
看着儿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阮惠婧,来娣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上也漾出了人几分笑意。虽然她并不怎么看好阮惠婧,毕竟,她妈平杏娣以前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一枝花,仗着有几分姿色,这心比天还高呢。谁知道她女儿会不会遗传了她这德行呢?俗话说的好,避风进港岙,结亲看种草,这有其母必有其女的事情可多着呢。
所以来娣婶心里是不喜欢阮惠婧的,可是拗不过儿子喜欢啊,从小到大一直都喜欢。一年前还撺掇着她来问问阮家父母彩礼要多少,结果阮母一串六六六六,直接把他给吓跑了。当时来娣婶无奈,只好苦苦劝着儿子死了这份心。
“六千元彩礼,六两金子,六套衣服,六桌酒席,还不包括亲戚长辈那边的烟酒果包,这给得起的,最起码得是船老大家里,还是一网能赚到三四万的那种啊。咱们家就种着几垄菜地,得种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出六两金子来啊?”
宋伟东也是沮丧至极,虽然凭自己家的那些家底,也不见得就拿不出阮母要求的彩礼。可结婚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要是一开始就掏空了家底,那以后的生儿育女、养老奉亲呢?不要说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也是要结婚生子的,总不能让父母把家底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吧。
不过好在阮母的这个条件倒也不是针对宋伟东一个人的,所有来阮家提亲的一概都是这个条件。这让宋伟东心理多少平衡了一点,当然,也将阮惠婧耽误到了二十一岁还没有定亲。
这在千岛县是很不正常的,至少阮惠婧的那些小学同学,结婚早的孩子都光着屁股满沙滩跑着捉沙蟹了,哪有她这样,婚事还没有着落的。
再说了,阮惠婧长得又漂亮,这漂亮女孩迟迟没有归宿,不免引人遐想万千。因此最近二年,有些不太好听的话也有传到阮母耳朵里的,要说阮母不着急,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