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模糊的双眸,远远的梦。
——白色的航船,最后一缕蒸汽已然消逝。它沉没于新喀里多尼亚的礁石之间。水手们弃离这沉沦的战舰,滞留酷热的南岛,哑口,默然、默然地自悯,徒留下喉道的微息,喘着,郁着。
“嘿嘿。”
——坚毅的笔锋刻下了如是二字。如您所见,一个语气词,用了叠字。
授课的讲堂里,人们消逝,便如蒸汽。只剩下这样两人:
“‘我不想被遗忘。萝拉。我不想。’这句话的法语怎么说?”
轻佻、又急躁的停顿。
“ En mer,Rola,je vois。”
搁浅、又头疼的逗留。
“就这么简单吗?我记得法语里的记忆应当是……retenue?”
“我哪晓得噢,锣儿拉。我又不是啥子法国人,又不善劳什子法国话。法国人也不咂蹦吧几来句北津话儿哪!”
窗外的天空,是黯淡焦黄的乳白,这一切便随雨水,溶坠至城市老成的浮埃里。“狗造的,雨又来咯。体育课又没见头咯。”
“‘耇造德不降,我则鸣鸟不闻。’”
“你鼻子不通气哦!”
“‘嘿嘿昧昧,其光必远。’”
“噫!龌龊!”
记着,念着,想着,遗忘着。
“现在的无声已经不能用嘿嘿形容了。时代变了,语音也变了,只有字典上还是这样。”
哑口默然,徒劳,但……
“这是嘿嘿自己的尊严。也拖长了跟你嘿嘿,也上了板书,给你形而上那些个天道。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嘿嘿,墨韵,默默,默然的,沉默的,无言地,休止……
“上自习也不要打小差哦!把书翻到你们王老安排的页码来!”
中年女性的声音里,略有雨季炎症发作时的干涩。不算得无情与苛刻,但也并非未含着“没有下次了”的警讯与告诫的内息。
“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
笔记本浅棕色的牛皮上,用纤细的油性笔写好了“游记”二字。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
“又在想什么呢,程大师?”
“没什么。”程铁峰应着,右手的钢笔墨意已淡,正随着无定的手于摊开的笔记本旁忽划。
“刘思婕,鲁老师找你。”
刘思婕应着,随后,他的话语随声形一并驶离座位。
前排的几位闹热地议论起鲁老师先前的话头来。
“同学们,我们生活在历史的现实和成果之中,但很多同学却不知道这一点,以为历史课是用死记硬背撑饱肚子的玩意儿。”
今天是9月11日,若虚伪地算计一下时差,距离某种不得不回溯的悼念,在彼岸,还有几个小时。
“世贸大厦的倒掉,可以说,就是美国的政客和他们背后的金主不懂得历史份量的下场。”
建筑的粉尘在太阳升落的街林里飞扬。尘埃缓轻而嗜血,空气淡昧着杀人。倒塌的暴烈,飘旋的索莫,要摧裂一切的轰鸣与烦重。轰鸣,呜咽,哓饶,呆滞。
滴答,滴答,飞机,掉下;a drop,the slough,for Nanking,to Dachau。
“够了。别念经了,老师傅。你的作业本还等着开伙呢!”
开火?是的,枪声,山野,灌丛,雄狮,豺狼,美元,苏联枪械,珍珠与新月的诗……
“历史可不是裂成碎石块的网络视频和社交账户短讯。历史在细节中,在时间的河流里,生机勃勃,浑然一体,就像——”
——就像一株树,以星穹为叶冠,天河为枝脉,山河为茎须,市镇为蛀孔。
“我得开始写了。”
“啊?你爫怎啊?”
“写作业。一直困惑和害怕也不是办法。”
“噢。对作业那是不敢困惑和害怕嘞。”“你看,学生娃娃还是不做作业更让人困惑害怕一点。要么好大的关系家产,要么好母胎的一个脑壳。”
“今天的作业,数学下午还有……早上一开始历史布置的啥子哦?”贾霖随手抄起英语课本,敲了敲隔空对邻的王喆翰。
“我晓得啥子哦……鲁大娘就只晓得讲些怪话,等下问刘思婕噻,她科代表喃。”王喆翰随性朝身向后,问了问躬身记着笔记的老熟人,“楚大娘,你晓得鲁大娘布置的历史作业是啥子不哦?”
“你如果再叫我一次楚大娘,我就要请苏雨珮女士在他们班帮你‘认识’下你亲爱的蒋雨砚蒋小姐咯。”头也不抬地,文笔飞速地刷掠着笔记本与参考书。“程铁峰不是在做作业?问他不就完了?”
“问程老爷子啊?算咯。我不想还要做一遍程老爷子布置的超纲课程,然后还傻兮咯嘞跟接鲁大娘办公室那儿罚到个站。”
周邻的人笑着,以那笑照映着这拌嘴的平凡。也有人乘隙调侃了程铁峰的“中二”,可程铁峰只是轻笑着,刻写着,同时将内心的目光索系在思绪的飘絮里,试图揣摩身后两排的靠窗位上,那一个对任何自日本战后的亚文化社群里舶来的字眼皆敏感而贪食的同学章子遥。
“你不害怕吗?作为一个宅,一个怪人,一个社恐……”
大树缘何想要缠死一朵只是汲着露水的芦花呢?
“这是啥子哦?诗嗖?”
“不是。只是一个人说写的一句话。”
“你看嚒,所有的话到我们家程太公这口儿端,你就搞不懂到底这个话它是变简单咯,还是更复杂咯。”
“哎呀,你不懂。人家中二病是这样子嘞。”
周邻又笑了起来,预备铃已是吹响。因为细雨而只是在教室里闲散读过的悠缓广播体操时间,于是走向了终结。
到食堂吃午饭时,卫彤瑗找到了正和周宇轩、张羽涛、贾霖、刘思婕以及高一二班的文范萌在一桌吃饭的程铁峰。周婉恬与王喆翰在邻桌坐着。
“老师好。”“卫老师好。”学生们纷纷向多少有印象的团支书致以问候。
“同学们好。程铁峰。你吃完饭后到团办来一下。”
卫彤瑗走了,剩下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喂,程大侠,你真的是卫玉娘的侄儿啊?”“那还是假的嗖。喂,卫老师找你干啥子哦?”“他们说你开学后又接去社团办和教务处干了啥……”“等倒下,也就是说你们家像卫玉娘这样子厉害嘞起码还有你妈?”
故事总会蔓延,在湿润的隅落,于向阳的红墙。程铁峰淡淡应着,除了他与刘思婕外,相熟的、不识的,都在对这武侠之子作着闹热的论议。
时间朝前推挪了一会儿。
家常豆腐、小炒肉与海带汤下肚后,人们纷纷离开,于指定的地方扔弃、放置将被好生清洗与消毒的碗筷。不齐整的潮涌里,有成年人的闲装,有青少年的便服,一众毷氉的校服里,偶见几缕为纤柔微妙的妆点所抚的发毛。着白服与黑靴的工作人员于防水的水磨石预制板上来回经互,吃饭很慢的程铁峰与刘思婕二人,于人群消散的尾尽时节,才撤盘离开这宽阔得略生了些威严的,名为食堂的一方庙宇。
“你赶得上不哦?卫老师找你。”
“没事的。他知道我吃饭的速度。我也不用午休。”
“但你开学以后上课经常出神发愣。”
“那不是被睡意惹出来的麻烦。那是我自己找的麻烦。”
“哥欸,你也好好生生像个一般的学生仔一样,普通地上好平场的文化课嘛。”
“是啊,要好好学习哦,刘思婕。住在云棠越久,就越会看清,一路考学下去,总是这个地界最好最便利的一条出路。”
“说人家倒是会讲……哎,你那记性,为哪样不能分我一点嚒。这样子你也不用翻反倒来地东走西想。”
“‘不过已有这样的一个局面,恐怕也不容易收缩,正如既是新台门周家,就必须撑这样的空场面相同。’”
在路口,程铁峰与返回寝室的刘思婕相别,走向衡门楼。
“又在说甚子傻瓜话……”
树荫之国的住民如是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