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启功地产烂尾楼那边打篮球，尾款结不了，楼修到一半就停工了。
那个篮球场，很简陋，简陋到那个篮球框只有个圆圆的铁框。那个地有些不平。
宗清到那里的时候，天快黑了。夕阳挂在天边不肯走，余晖一片连着裸露着钢筋的高楼出现血红色的象。鸟在天边彷徨着飞，机械性的煽动着它的翅膀，没有声音。
她抱着一堆卷子站在那里，等王国庆来打篮球。
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来。别的一群小伙伴来了。那些来的人都是七中的人，他们大多是签约七中的人剩下的人是读职高的一群男生。有的高，有的矮，参差不齐的站在一起。夕阳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还发出一些笑声。
在七中的时候，他们都不会和宗清一起打篮球，更是不会和四班的人讲话。在他们看来，四班那些留到晚上七点放学的人是学习的机器，宗清更不像人。她是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哟，宗神来的这么早。咱们开始打篮球吧。”，林振诚吼道。他有点黑，一米八多，青春痘挺多的，脸颊两边都是，红的黑黄突起凹陷的疤印纹在他的眉间额头。
他们不会来的，王国庆说他要来，他们才会来的。
王国庆说他回来的。
王国庆是宗清6岁就认识的朋友。
心理有点慌，怦怦的跳，怦怦的跳，宗清觉得手好酸，抱着的卷子好重，嘴巴有点干，道：“等王哥来了咱们再打吧。我不是神，就是卷子做得多了些。王哥才是真正的神，是吧？”
林振诚习惯性的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一个突起，用力按了下去，血留了出来，暗暗的红光打在他的脸上，打在那七八个人身上。听到宗清的话，林振诚就很想笑，就笑了。
嘎嘎的笑声，像鸭子一样。
嘎嘎，嘎嘎，咔咔的。
“宗神还是谦虚，700多的高分都不是神了。我这个职高的，就算蛆了呀？王哥他临时来不了了，咱们玩一样的。”
“哎，看见了没，气度！”
“还抱着卷子，我们不一样啊！”
“没有王哥一样打，大家伙走到这也手痒。”
他们三个两个的说起来了。他们七个八个的走近了，他们说着笑着传着球，他们围着她。
开始了，在笑声中，在“嘎嘎”笑声中，开始了。跑着，传着，球开始动了。
宗清也开始动了，和他们挤在一起，心不在焉的打。其实，那个时候，是她有印象中打球打的最用心的一次。小心翼翼的在那群男生中穿插着，偶尔碰一下球就赶忙传走。她怕影响那些人的游戏体验感。
他们的皮肤黄的，黑的。他们高的，壮的。他们都比宗清高，他们力气都比宗清大。他们时不时开始笑了，他们在笑什么？他们为什么笑了？
力气开始大了起来，传球开始痛了起来。球开始砸在她的身上，背上，手上，头上，腿上。一次，又一次。跑着，跳着，疼着，破皮流血，汗水从她的额头留了下来。好累，真的好累。天渐渐的黑了，血色的夕阳染在烂尾楼处和黑夜连成一片，依依不舍的不肯走。
“那个不好意思啊，天黑了。我该回家吃饭了。晚了，我父母会来找我。”，宗清气喘吁吁的声音带着一点央求的语气，低眉顺眼的道。
但是，好像没有人听见。
宗清突然有些气了，她没低过头，没这样低过头。常年在国旗下讲话的人是她，常年存在于其他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她。
“我说，我要回去吃饭了。拜拜了。”，宗清有点大声的念道。
球到了林振诚那里，“崩”的一脚踢向宗清的下巴。“噔”，下牙床撞击上牙床，下巴肿的老高，血溅出。弹动的球击打到她的左腿踝关节撞的她踉跄了一下。
嗡嗡，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大脑中。左腿跨过右腿，一步弯成了半步，站着有点抖。就是疼的感觉从脑汁中涌现，大脑皮层在被各各关节各各皮肤神经接连刺激着，麻麻的感觉，晕又疼，嗓子不断的贪婪的吸进空气以冲淡那股从嗓子眼中冒出来的血腥味。
好疼，更疼了。一个人，一个那一群人中一个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宗清，手肘撞击宗清的背打到她的手臂。骨头发出了一个声音，一个很小声难以描述的声音。宗清的左臂弯了，或者说翻了。
巨大的撞击让她直接摔坐在地上。
沙砾摩擦着她的腿，剌破了皮，剌出了血。皮筋固执的连着头发，橡胶坚强的连着一些散乱的发丝。生理上的疼痛，从未感受过的疼痛刺激着泪腺，眼眶里泪溅了出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得回家了，天黑了我父母回来找我的！他们回来找我的，不打了好吧。我不小心自己摔的，得去医院的！”，宗清吼道。
“你说第十二题选什么啊？”，林振诚笑道。他半蹲着，揪着宗清的头发道。
“你说，要选什么呢？”
“哪张卷子，我看看？我回家一定给你想出来，还给你些最最详细的步骤。”，宗清觉得他没有逻辑，在乱扯些东西。没有卷子，她怎么知道要选什么啊？
听了宗清的话，场面安静了起来。
好安静，安静，连林振诚也不说话。他用力的把宗清的头发向上拉，用一种很哀伤的表情看着她。那黄黑的眼皮压着细长的眼睛，睫毛很长，不大，可能是天黑没看清。眼睛就是两个圆圆的圈边上带着白白的东西，那里有什么哀伤。
“我不会。我也没办法自己想，我想不出来，我不敢问老师呀。你说，十二题选什么呢？700分的宗神，选什么呢？”，林振诚用他那双不好看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宗清。
“你过分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对宗清呢？”，五班的何水衡道。
之后，八班的周钟道：“我们就是打个篮球而已，你不要激动。”
“天黑没意思，不打了，回去吧，我回去了。”，后面的一个人说。
渐渐的好像有人走了，渐渐他们开始散了。
好像有一个人说，“林振诚，你要和宗清打一会球就打，我们回去了。”
宗清的头晕晕的，也没听的很清楚。但她感觉自己很清醒，很清醒的看着林振诚那可怕的身躯。赵艺妍，她真的挺好看的。她真的挺好看。好看到，和那血红色的残阳一样美。呃，胃里翻滚着，脚也抖着。
宗清想不出来怎么答，或者她不想答。问我一个题，不是问我吗？
她，他，他们不是问我吗？我是被问的那一个，我凭什么要恭恭敬敬！凭什么！
“我说，你到底聋了没？”，语落，林振诚手也松开了，头发一放，宗清直愣愣的摔在地上。眼角磕出了一道口子，看起来很疼。
林振诚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理有点爽，就是那种畅快的感觉。心连着大脑一并通透，四肢骨骼连着天地和自然呼吸着，像做了一件大事，像得到难以言说的力量。这种感觉驱散了他的怨，那种从小到大被看作垃圾的气。
凭什么，老子就算是努力读了，赵艺妍也努力了，脑残的教育局给不了好看的分数。老子，也是人上人。老子是，脚踢人上人，脚踢700分的人上人。
他心里这样想着，斜长的眼睛睥睨似的看着宗清，嘴也开始活跃起来，哼着起歌来。
“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啊啊，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啊咿呀。”
“天生奴隶，都不愿意起来。”
林振诚，好大声的吼着。
空旷的烂尾楼，废弃的篮球场，平地间没有一个人，声音一传就消失了。黑夜渐渐的来了，悄无声息的吞噬着光，看不见人，宗清觉得自己看见阴沟里的一条蛆，在蠕动着，在伸展着身上的褶皱，得意的发出“扑哧扑哧”像猪一样恶心的呻吟。
“你可以现在把我打死，脑残。你是杀人犯，脑残。有胆你打死我，没胆我自己一个人的死法也很多。脑残，我死了，你就像蠕虫一样活一辈子！”，宗清扯着嗓子吼道。骄傲，是一种从小站在主席台上的骄傲，不容侵犯，不可侮辱。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杨慎在宫门前一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结，正在今日。”
林振诚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动。走远了，又走近了，徘徊这。死寂的声音就是没有声音。
“嗒”
“嗒嗒”，林振诚打着篮球。
一会，他转身走向宗清。
手扯着宗清的头发，用力一摔丢到一个月亮照得到的地方，一个可以看清她惨状的地方。
林振诚就用篮球丢那块地方，漫不经心的丢。有时候能打到宗清，有时候打不到她。有时候，球滚远了，他就自己过去捡球，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时间过得特别慢，疼的感觉一阵一阵的来，没有一秒停息，那种痛摧毁着大脑。呃，好疼，别打了。腿好疼，天也好冷，手是断了吗？我下巴好痛，流血了。爸爸妈妈，他们看我没回家会着急的！他们能找到我吗？
我会被这个脑残打死吗？
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不想死。
“哥，我错了。十二题，我记不清了，好像选的C。”
“我是脑残，我不会。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父母会找我的。”
“我回去后，就忘记这个事情。”
“哥，求求你，放了我？我给你钱，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你放了好不好？”
宗清觉得活着很重要，活着，爸妈还等自己回家吃饭。
“你把这些卷子吃了就可以回去了。”
林振诚看着这个天之骄子，这个永远校服着身的人，这个不可一世的人，这个矮矮的只有一米五八的女生，这个穿着七中校服的同学。
他看着她气息奄奄求饶的样子，胃发酸，一股股酸水从胃里涌了出来，好可悲……
他像是斗败了 的公鸡，也没什么力气，全身软绵绵的。他挪着步子，在不远处捡起宗清的卷子，随便拿了一张。趁着月色，他用自己浑浊的双眼努力的看，发现不会，那个题不会。好多题，都不会，那些字仿佛变成一个个脸，那些脸上满是“笑”。没有声音的笑。
他不会。多好看的分数，147分的英语，多漂亮的字啊。他将那张卷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狠狠的踩，踩得褶皱，踩的破烂。可又不过瘾，可又不开心，可好伤心。他弯下腰，将那张卷子拾起，抱着身子蹲下。
林振诚抱着身子，蹲着，挪动着，慢慢的靠近宗清。
近了，他将卷子递给宗清，道：“你吃了它，我放过你。”黑夜照得他有点扭曲，额头的血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