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宫与蝶蛹(上)
书名:追星者 作者:怒海狂歌 本章字数:18947字 发布时间:2021-10-20

一辈子,能遇见许多人,有些人刻骨铭心,仿佛命中注定;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后会无期。生命是一场接一场的离别。过了长亭,还有短亭,出了阳关,还是阳关。然而短暂的光阴里,却是悠长不断的相知聚散或相爱合离,对每一个遇见过的人倍加珍惜,平等相待。因为在他们的生命里,也许你就是最难得的那一缕阳光。我是“母亲”,这是我给我不曾谋面的新生代孩子的寄语。

 

我醒了过来,休眠舱盖子打开,我头疼不已的缓缓爬出来:我被循环了吗?不!休眠舱检测灯正闪得我眼花头疼,这是我还活着的征兆。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何况我身上还沾满了未彻底干燥的休眠液。

 

简单的清理之后,我跌跌撞撞的来到主控台前:“‘曦鸥’,我女儿呢?”


“船上只有母亲一人。”


“不可能。”听了中控AI的回答,我努力回忆着,我有两个女儿,一个留在了地球,一个诞生在飞船里。地球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但船上还有着我的羁绊。可她去哪儿了呢?她不是应该继承我的职责,成为“母亲”的吗?怎么我还活着?难道她私自违背了规则,将我休眠了?我需要找到她。


“‘曦鸥’,扫描船上所有舱室,自检全部功能,寻找所有活动生命体。报告数据。”


 “返回舱搭载的各功能舱全部正常;主船舱运转正常。主舱生态、动力、水、气合成舱功能正常;培育舱基本功能正常,样本详细检测复测仍在进行之中,待稍后完成后再行数据通报。主船舱起居休眠舱功能故障,故障代码E57:一次性休眠舱已损毁,无法修复。自休眠舱中复苏的生命体现被侦测到位于主控室当中,她就是母亲您本人。如母亲还需要自身详细生物体征数据,请您自行前往主舱室医疗舱进行全身扫描检查。”


“‘曦鸥’,调出休眠记录,播放休眠程序操作者的视频。”


“存储空间限制,舱内所有一般性监测视频记录仅保持24小时,特殊监控保存72小时,之后循环覆盖。目前只有文本记录可供查询。”


 “分析文本记录,找出休眠操作者。”


“分析完毕,操作者为母亲,没有其它休眠相关信息。”


奇怪,我是自主进入休眠舱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头很疼,完全记不得到底怎么回事,只能继续求助中控记录:“有关我女儿的记录呢?”


中控自动播放了我登船之前跟女儿的道别视频。望着恋恋不舍的女儿,我脑中依稀忆起分别时的场景来,当女儿不再在视频中出现时,我终止了这个特别留存下来的视频的播放进度。


“我指的是我另一个女儿,‘曦鸥’,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船上没有检测到她的生命体征?我究竟休眠了多长时间?”


“母亲自979年前登船离开地球之后,船上记录里只有这一条关于您女儿的信息。同时母亲已于8分钟前结束了持续959年的休眠,休眠程序的终止指令由刚刚接收到的一则信息自动触发激活。”


 我挥手调阅了触发休眠终止指令的那条信息,原来是先行者到达宜居行星后发送的调查简报。飞船已经根据信息简报中提供的坐标自动调整了航线,预计还有20年左右可抵达目标行星。20年,也是我在船上进入休眠前度过的时间,我记得我的女儿就在登船后不久诞生了,为什么日志中关于她的记录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我要使用船上仅有的一次性休眠舱?我脑中空白的20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的回忆,却只是依稀记起了搭乘“曦鸥”号离开地球的原因!急剧恶化的环境,逐渐灭绝的生物族群,分崩离析的人类群落导致割据势力对峙,地球文明面临无以为继的困窘局面……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些空泛而不具体的恐慌,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些恐慌的蔓延的呢?我捂着前额摇了摇头,应该是距今2000多年的一个大事件,只是,我的头……是休眠的副作用吗?我舒了口气,放弃了继续回忆。当前首要的是要找到我诞生于船上的女儿身在何方。



“‘曦鸥’,我已经结束休眠,现在我将取回主要的控制权限,请自行保持信号航线。”在取回最高控制权后,我简要调阅了航行日志记录,奇怪,那20年间船上的日志记录居然为空,难道是有人专门删除了有关那段时期的航行记录?虽然调查记录一无所获,但我还是找到了有关“曦鸥”号起航的最初简报。这份简报让我终于记起了自己登船的目的是为了执行“蜂巢”任务。



“曦鸥”号,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它承载着人类文明的火种,运输着人类种族的希望。而我是唯一一位登上这艘船的人。人类文明由于对立已经灭绝危机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幸存者中仍旧对局势有着最后掌控力的一群智者,利用仅有的资源,发射了数艘星舰,继续千年之前启动的“追星计划”,祈望能在异乡延续人类的繁荣。这就是我正在执行的“蜂巢”任务——人类自救的千年战略。


 我曾经是一个生物学家,也是一名教师。地球上,我有一个活泼可爱的7岁女儿。我和女儿在幸存者群落中生活还算稳定。我深爱着我的女儿,但为什么我要离开她,独自踏上这段前路未卜的旅程呢?就因为某个未知的不可抗力导致的不明地球危机?为了拯救人类族群和延续其文明的未来?我没有那么伟大!可我毕竟身在船上,但我竟然想不起登上“曦鸥”号的动机是什么。也许,在我找到我的女儿后会有所头绪。不过她究竟在何处呢?我已经独自休眠了959年,我害怕女儿已经出了什么意外,要不为什么“曦鸥”找不到任何有关她存在过的痕迹?


我决定进入返回舱搭载的生态舱和起居舱去寻找,那是备用舱中唯一会启用的两个舱室,如果我的女儿还在船上,这里是最可能找到她的地方。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起居舱里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怎么会这样呢?而生态舱里也只有玻璃罩中郁郁葱葱的植物而已。其它备用舱除了定期的功能自检,完全没有启用,甚至连舱门都从未开启过。但为了找到女儿,我还是首次进了那几个舱去,只不过检查搜寻的结果不出意料的令人失望。


我回到了主船舱,这里同样搭载了作为起居、医疗、生态、水循环及气体合成处理等功能的舱室。不过虽然名为主舱室,但相较返回舱里的对应备舱来,其搭载的各个功能舱却要小得多。“曦鸥”号的主体就是搭载“蜂巢”基地组件的返回舱部分。主船舱除了动力舱外,其它舱室仅仅只是按照三个人的存量设计建造的。从整船的设计来看,主舱就是为“蜂巢”长途计划准备的过渡舱室。在我居住的起居舱里,除了一个休眠舱外,只有一个供自己使用的床位和一个我刚刚试过若干次,但却不知为何无法开启的小型控制台而已。


“呵呵呵,”我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我回头望过去,见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快速穿过主控室的舰桥,往主船生态舱那边跑去了。我急忙跟过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妈妈,您回来啦!”


我循声望去,视野中只见正静静的在生态箱中享受着喷薄雾气的绿色植物,跟前并无人影,难道是女儿在跟我玩捉迷藏?我疾步穿过数个生态箱,玻璃上轮换映射着我的影子,仿佛和我捉迷藏的只有我自己。我纳闷了,女儿哪里去了?


 “妈妈,想我了吗?我想您了!”声音这次是从我身后传过来的。我转身望去,人呢?


这小鬼太过份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喊道:“霖霖,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出来吧。妈妈回来了。”我开始仔细的搜索不大的生态舱。


在整个生态舱里转了个遍,我却一无所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曦鸥’,扫描生态舱,报告除了植物以外的其它生命体。”


“母亲,主船舱生态舱里只有您一人,没有其它生命体。”


“不对,我明明看到了我的孩子。”


我急匆匆的回到主控室,要求“曦鸥”调出刚才生态舱的影像来。


影像中就我一个人在里面探索着,我反复看了几遍,确认画面中的确没有其他人出现。难道真是我出现了幻觉?抑或这是长期休眠对我脑部的负面作用?我又再看了遍录像,发现只要我认为女儿出现的时刻,画面就像受到了不明干扰般的满是杂讯,声音也完全听不清。我让“曦鸥”尝试修复,依然无功而返。为什么重要视频数据会出问题?我认为那可能只是个巧合,也许太空中的不明射线干扰正好造成了录像记录的损坏。只是,正好在孩子出现时刻出现干扰的可能性非常低。


 

我决定去到医疗舱,使用人体医疗仪做个全身扫描。我进入医疗仪,背贴在台面上,医疗台边缘自动伸出的绑带固定好我的身体。医疗仪罩关上,开始缓缓旋转,在它刚刚倒至水平状态,还没开始对我进行检查的时候,我叫停了扫描操作。医疗仪重新树立起来,绑带松开,舱罩开启,我走了出来。


我来到医疗仪一侧的储存医疗修复胶的容器旁,不可置信的看着显示医疗胶存量的指示器。刚刚躺上医疗仪时我就注意到了它的刻位位置。太空中的医疗舱即使近千年无人打理,依然保持着完美的无尘状态。但奇怪的是医疗胶的指示器刻度提醒着我这里明显有人进来过,因为它显示医疗胶存量只剩余一半。

 

我没有生过病,也没有过体表创伤,那是谁使用过这里的医疗修复胶呢?我靠近释放医疗胶的按钮,仔细看着光滑触摸钮的表面上那个依旧清晰可见的纹理,然后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并排在一侧仔细比对着。


是我!按钮上残留的指纹纹理,证明那个使用了一半多医疗胶的人正是我!


初登船的20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用掉近乎一半的医疗胶?


“妈妈,您不爱我了吗?”在我正在疑惑不已的时候,又是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过身,看到女孩蹲躲在医疗舱一角,她的头埋在膝盖里:“妈妈,您不要我了吗?”女孩半抬起头,只露出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望着我。


“霖霖,妈妈爱你,妈妈不会离开你!”


“你撒谎,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地球上。你和爸爸都不要我了……”小女孩站起来,小声抽泣着,然后愤恨的瞪了我一眼,转身跑到医疗舱门处停住,对着关闭的舱门没有回头的说道,“你根本不爱我,上船后你又把我遗弃在了这艘飞船上。”


我冲过去,想要拉住她,自动感应舱门却开了,女孩快速跑了出去。我追到了主船舱的培育舱,里面有百十来个装着休眠受精卵的容器,我能从容器外贴着的标签上看到她们各自的名字。但是谁会给那些未成型的受精卵取名呢?


“你会处理掉我!就像将来你会把她们循环掉一样,毫不手软!”在我望着那一个个似乎等待着被选定的受精卵容器时,小女孩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指着那些容器,一边竭力对我嘶喊着。


“霖霖,妈妈不会的。”我一下头痛欲裂,双手撑着头跌坐在地上,待我再抬头看时,女孩不知又跑去了哪里。我的头疼稍稍恢复了些。我站起身来,再次看了看玻璃壁后那一排排的受精卵管壁上的女孩子姓名,然后顺着容器对应的独立管道移动着目光,直到最后在支线管道汇聚的主管道尽头注意到终端屏幕上不停闪烁着一个数字:100。


“母亲。”“曦鸥”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培育舱室的详细自检已经完成。现在报告细节状况:返回舱培育舱‘种子’样本全部正常。主船舱培育舱99份卵胎正常,1份出现瑕疵,瑕疵样本编号28,即将启动将28号样本从培育库中剔除的销毁程序。”


终端屏幕上的数字“100”继续闪烁了几下,随即编号28,管壁上写着张洋漾名字的容器被吸入主管道,屏幕上的数字随即固定在了“99”且不再闪动了。



缺失的那个“1”让我心情沉重,仿佛我就此丢失了一样对我来说异常重要的东西,然而我却不记得它是什么。为了探寻我到底丢失了什么,我要求“曦鸥”停止对“样本28”的销毁工作。任何能够提示的物品,都需要被保留下来。


“按照程序规定,为了确保将来的新人类族群健全优秀,必需对培育室中长期保存的胎卵及‘种子’样本定时进行基因检测并淘汰掉其中出现瑕疵的样本。28号样本胎卵已经出现培育设备无法自动修复的瑕疵,它无法作为‘母亲’继承者且必须被清除掉。请谅解,母亲。”“曦鸥”拒绝了我的要求。


“等等,我有着最高的权限,我决定保留她。因为这个样本对新人类群落形成的研究至关重要。我是生物学家,完美的基因不应该只存在于实验室当中,如果不能得到相关的数据信息,我们又怎么能保证其它胚胎不出现同样的问题?怎么能保证将来‘蜂巢’里自然诞生的孩子百分之百的完美呢?”我没有说出我想要保留它的真正原因,而是编造了个AI会认可的理由。


我使用特权绕过AI遵从的规则留下了这个样本,此后每天我便开始往返于培育室的工作间和医疗舱之间。看着这个受精卵在我的努力下排除所谓的基因缺陷存活下来并渐渐成型,我好像再次体会到了十月怀胎的感觉——疲惫而欣慰。


我感觉我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培育舱里包括28号样本在内一共有100个休眠胎卵,这说明我之前并没有在船上降生过孩子,我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也许是因为长期封闭环境下对地球上女儿的思念而形成的幻觉。


一天,我去到培育舱对胎儿状况作例行检查,并根据各项健康监测数值计算着她降临人世的时日的时候,我注意到沉睡在容器中的孩子的小手小脚动了一下。


“妈妈,您又要有新的孩子了?您高兴吗?您把她养大后准备怎么办?她可是个瑕疵品,如果留到将来再把她循环掉,不就相当于您亲手杀了人吗?!如果到时您下不了手或者会内疚,倒不如趁她现在还未完全成型时滤掉培养液!”


自我开始悉心照料这个胚胎以来,烦扰我的那个小女孩便消失了。今天她怎么又带着愤怒憎恨站在了我的跟前。



“你不可能是霖霖,霖霖留在了地球上。培育舱里全部100个样本都在。我也寻遍了船上每一个角落,我确信这船上只有我一人。即使你在船上,这不见你的数个月来,你不可能存活下来。你只是我的想象,也许是长时间滞留封闭空间的应激反应,也许是休眠后遗症而已。你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冒充我的女儿。”我闭上眼睛,对着站在我和胚胎之间的女孩说道,心里期望着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自动消失掉了。


“妈妈,您果然不要我了。这艘船就是个巨大的‘子宫’啊,不是所有的活 体都在您的掌控之下的么?您睁眼看看培育室的一切吧。这些全都是终会葬于你手的孩子啊,我的母亲!”小女孩发出诡异的笑容。“您也不过是个工具、培育机器而已。您明白的,您内里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无情 杀人狂!”


“你,你到底是谁,”我睁开眼,女孩还在面前,我冲上去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却一下穿过了女孩。我撞到了仪器上,血液沿着额头流下来。


“检测到机体损伤,母亲。”“曦鸥”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请尽快去医疗舱进行必要的检查、治疗。”


我伸手擦去模糊了视线的血液,手顺势摸到了脑后,指头却在那里停住,我摸索到了那里有着一道不明显的浅浅旧疤痕……


医疗舱里,我躺在医疗床上,全身扫描过后,我得到了机体健康状况报告:“母亲,由于长时间不健全休眠的负面作用,您的机体生理上已经出现医疗仪无法自动修复的细胞微创伤,如不及时实行康复医疗,这些损伤会持续扩散至健康细胞,并最终导致细胞自我复制出错,直至您的生命终结。您的无医疗干预预估寿命还有20年。建议您立即培育下一任母亲,如此人类的‘蜂巢’计划还可以按照预定计划执行下去。”


我从医疗床上下来,摸着脑后已经被医疗胶再次修补过的手术切口,眼睛望着放在一旁手术盘里的微型晶片:“‘曦鸥’,是谁把这颗晶片植入我的脑中的?”


“超越权限,超越权限;记录空白,记录空白”“曦鸥”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我拿起一旁的晶片,改变了问法。


“那是钥匙,开启20年前母亲从‘曦鸥’这里转移并加密的数据的钥匙。‘曦鸥’无访问私密文件授权,无从得知数据内容。”


我的起居舱的确有个私密的数据中心控制台,只是自我结束休眠后,曾多次尝试访问都不得其法而入,难道它的钥匙一直被放在我脑中?究竟是谁放进去的,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到起居舱,到处检查着能够插入这个“钥匙”的插槽孔洞,却看不到能够匹配它的接口。我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休眠舱的灯光面板上,那个无法关闭一直闪烁至今的警示灯吸引了我的注意。既然“曦鸥”曾告诉我一次性休眠舱已经损毁无法修复,我自然也没有尝试过去修复它。如今我盯着面板,才发现灯光闪烁让它旁边映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阴影缝隙,像是什么东西的开口。我找来工具沿着缝隙撬开了灯光面板,发现那里正好有个匹配晶片的插槽。


我小心翼翼的把晶片插入插座,我的面前随即出现一个男人:“你好,席静,我的爱人。距离上次见面之后已经959年了,别来无恙啊?”


……


我一边与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虚拟人像聊天交互,一边翻阅着我以为20年前已经被人删除,实则都被转移到此并用生物识别加密的资料,我的记忆逐渐回来了。


我的丈夫是个电子工程师。所有执行“蜂巢”计划的飞船的主控AI均是基于他的研究成果开发而来,“曦鸥”号也不例外。我正与之互动的那个影像,是基于“曦鸥”号的AI算力却又独立于主船中控系统的另一个智能存在。他是飞船的一部分,却与主控制AI又有所不同。这个影像可以通过船内各种传感监测装置运算模拟人类思维反应并具有独特的人格记忆。拟真影像还能够根据各种现实反馈与他人进行拟真互动。交互者从肉眼和语音上分辨不出其与真人的差异,如果互动者再戴上特殊的交互手套,这些VR影像就跟真的人类几无感观上的差别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个需要特殊装置才能触碰到的没有实体的“人”。


我伸手穿了他的身体,只有像这样徒手的触碰,才能察觉出他只是依托飞船系统在舱内生成的可自由活动的超拟真互动人像。这个有着丈夫容貌,语音,性格和记忆的影像,让我几乎一度真把他当成了我的丈夫。


“愣着干嘛?你想我了吗,亲爱的。飞船终于收到了先行者发送的信号,我们的计划已经胜利在望。祝贺你!”


“时间过得真快,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我已经老了20岁。”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们的女儿不知道怎么样了,真想再见一见她啊。”


“我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细节,抱歉。”影像说着也出现了微微老态,和40岁的我容貌相当,“霖霖和她的孩子,还有她孩子的孩子……都在地球上得到很好的保护。我想她们应该在地球上安然度过了一生。因为你的无私牺牲,让霖霖避免了地球上无谓的争斗。”


我的“丈夫”跟我分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言谈间也逐渐勾起了我的回忆。


是啊,我记起来了,在已经没有国别的地球上,人口数量也开始不明的开始减少,虽然这一进程还不特别明显,人们并不为之担心,甚至还根据各自的集团利益诉求集结成了不同的利益群落,在地理文化上形成了新的势力范围。这种类似新国界但却不再以国别称呼的群落之间保持着联系,也彼此维持着对抗。幸运的是人类社会仍然分裂,但至少还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势力均衡。


在“蜂巢”计划付诸行动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团体开始持反对意见并质疑千年前起秘密实施的“追星”计划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反对者认为这个跨越数千年的愚人把戏不过是敌对集团利用人们恐慌来分化人类族群并加强其族群统治的宣传手段,现在曝光的“蜂巢”计划更是一场政 治性欺骗。


在地球上时,我是一名生物学家,也是一名教师。一天,我带着装有数条幼虫的提篮匣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却碰到一群上街抗 议“蜂巢”计划耗费资源,且“新人类”选拔中存在不公现象的暴徒。他们示 威、冲撞、打 砸 抢烧,破坏着他们能够破坏的一切。


我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暴徒们的行为十分可笑。他们一边反对“蜂巢”计划,一边又大力鼓吹末世言论,一边要求特权,一边又斥责不公,如此互悖的言行让他们看似一群无趣的被利用的小丑。我摇摇头,打算从另一条路绕过他们。可惜事与愿违,那群暴徒似乎正好盯上了独行的我。他们冲过来将我围住,夺过我手中的提篮匣子。在他们发现匣子里只有几条幼虫和食叶之后,他们极端愤怒的推搡着我,并将匣子丢到一边。


他们不知道,这些幼虫,是我从一种已经灭绝的蝴蝶标本中辛苦提取并使用其它幸存蝶类基因片段修补缺失信息而初次成功克隆出来的样本,因为十分珍贵,我不想错过观察它们的机会,所以准备带回家继续自然养殖研究的。可是这些在我眼中珍贵无比的研究对象,在他们眼中只是虫子而已。眼看着花费了我数十年的时间和心血的研究成果在暴徒脚下踢来踩去,我拼尽全力的试图夺回幼虫并保护它们。


我的反抗行为让暴徒恼羞成怒,他们像嗑了药般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街上较少的警力部署更让他们肆无忌惮起来。我在他们的恐吓冲撞中抱着匣子摔倒在地。暴徒开始踩踏我的身体。我一度以为,在疲于应付其它暴 乱团体而难以分身的警察能够顾及到我之前,极端无助的我可能会就如此卑微的像虫子一样死在暴徒肆意践踏的脚下。


出乎意料的是,退避不及的人群里有一个男人逆势而行,只身冲过来撞开暴徒,一把拉起我。随后,他用身体抵御着暴徒的冲击,护着我和匣子奋力想要离开。终于警哨声也往这边移动过来,暴徒开始四散遁逃。由于这个男人不顾一切的行为,我并无大碍。


男人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英雄救美的举动并没有赢得我的心。我只顾着紧张的打开匣子,直到发现那些幼虫安然无恙,我才舒了口气。我只在乎我的研究工作,我甚至都没有顾及到基本礼仪,我不仅没有感谢那个男人,甚至都把他当作了透明的空气。


彼时我的心思全都放在因不明原因持续不断的消亡灭绝的动物身上。这些幼虫极可能会指明地球生物物种陆续消亡的秘密。而在答案揭晓之前,一度有传言是因为人类某种不负责任的实验开启了物种灭绝的进程。即使人类并非生物灭绝进程的罪魁祸首,肆意扩张和自恃高等而霸道的人类的也难逃其咎。我越研究生物,就越反感人类的行为,以至于我有意无意的与他人保持着距离。



我从来都是个这样忽视身边的人,自认特立独行的女人。只是我没料到,自此以后在我上下班的途中总会不经意的碰到那个救过我的男人。那个男人也会有意无意的上前跟我搭讪。虽然我从不主动与他攀谈,但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抗拒与他物理上的接近。这个男人就这样自然而然的闯进了我的生活。



男人依旧每天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条路上,仿佛与我相遇永远是他的既定行程一样。我也逐渐了解到他是一家游戏公司的硬件工程师,他负责设计一种新型沉浸式游戏交互方式。他的研究成果我也曾有所耳闻。毕竟基于其带来的巨大商业而引发的舆论风暴,正在数字媒体上掀起让无人无以为避的狂轰滥炸。



这个男人取得的地位和金钱无人不艳羡,特别是撕裂的社会媒体宣传,让他成为人人渴望启及的人生目标。可为什么这个男人每次相逢离去的背影总让我感觉他的内心其实闷闷不乐?和我的交谈中他从未以他的研究成果为傲,反而总是忧心他的研究会让人们沉迷堕 落于游戏中而忽视逃避现实。如果是我在自己的研究项目上取得了重大成果,不管是否为我带来名利,我都一定会欣喜若狂。但他不一样,他认为舆论宣传的所谓成功换来的只是他所属的公司进一步巩固市场垄断地位的筹码,这样让他的公司能够进一步干预和引导不健康的社会潮流和侵袭。“社会病了。”男人常常这样说,“可我一个人能够做什么呢?我只能在它不可避免的病入膏肓前为将来的人类找到一条希望之路”。


男人开始反思过往的行为并重新追求人生的意义所在。他告诉我,直到那天他遇到我,他才发现新的人生目标和为之奋斗的动力。我尊重生命,敬畏自然,拯救弱小的行为让他找到了新的方向。但是我真有做过如他所说的那些伟大事迹么?我救护幼虫,只是因为它们是我辛苦研究的成果;我克隆生命,从事单性繁殖可能性研究的行为也明显是违背自然法则的;至于拯救弱小,彼时的人类由于科技突飞猛进早已经把自己当作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尊神,我鄙视人类的这种行为,但某种意义上,我对待研究对象的态度与我鄙视的人类不是如出一辙吗。


我承认,我并不伟大,甚至我一直觉得真实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弱小者。我一直出于与事不关己的绝缘状态,哪怕是在那天的暴徒事件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种种荒唐仍是一样的沉默以对。不过我并没有当面反驳那个男人,对于他的诉说,我只是一路上静静的倾听。


一天又一天,我们走过一路,又走过了一程,我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他叫做童行(xing)。


有一天我再次遇到童行,他告诉我遇到我的那天他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尽管那工作能给他提供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地位和巨大的金钱财富,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加入了暴徒所反对的“蜂巢”计划。


其实“蜂巢”计划也曾经多次接触过我,他们希望我能为改进胚胎以及成人体态的休眠技术或是其它空间生命工程等提供必要的技术帮助,但是我都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不管地球面对的危机是否存在,不管千年之前的“追星”计划是未雨绸缪的前瞻还是枉费资源的空想奇谈,那些都与我无关。我只关注我力所能及的部分,也就是眼前事务。比如那些虫子能否继续在地球上持续繁衍下去,不管通过何种方式。就算所谓的人类族群存续危机真的有一天会爆发,那也是数百数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及时行乐是当时普遍的人生信条,我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及时行乐”主义者——我的注意力只聚焦在我能够真正把控的那一部分上,比如我的工作。


我们有意无意的见面越来越多,有时我甚至会在上下班的路上来回的走,只是为了等到和他的邂逅。他的风趣幽默,他的话语和行为,也在不知觉间改变了我对人类天性本恶的看法。


我喜欢研究地球过往历史中曾出现过的物种,但现在,我一度认为人类社会中已经稀缺的人性精神,在童行的身上逐渐展现出罕见的光芒。为什么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人性的光辉呢?现在我甚至也不可避免的开始被他的激 情和光亮所感染。


我曾经讨厌那个粗俗的词——爱河,坠入其中不能自拔的人真是不可理喻。但我却不知不觉的身陷其中,我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彼此相爱的人,不一定会有完美的结局,但我认为我们很幸福,因为我们结婚了。


他说他喜欢“雨林”,也喜欢“星空”,所以我们至少计划着要两个孩子:女孩叫“霖霖”,男孩叫“曦鸥”。


一年后,我们的女儿“童霖”降生了。


随着女儿的成长,我才意识到,我能够毫不顾忌而为之牺牲生命的,并不是我培育的幼虫和以往看重的事业,那种看似奋不顾身的冲动不过是一时的赌气罢了。以前的我封闭了自己的视野,局限了自己的思维。我真正自愿为之放弃一切,乃至自己生命的,是我和他创造的这个纯真的小小精灵。


我变了,变成了一个比昨天的我更好的自己。


我不再执着的追求寻找地球遗失的过往,我开始更多的关注家庭。但就在我逐渐转变,变得温柔和重新相信人性的时候,麻烦找上了我们。


丈夫曾经就业的集团起诉他盗用了公司的知识产权用于“蜂巢”计划中的星际飞船控制系统。虽然我们有着“蜂巢”计划者的强力支持,但那个时候,资本已经成了人类社会中最为强大的一方势力。彼时的人类社会,虽然已经没有了地理上的国界分割和心理上的种族隔阂,但实际上却早已经撕裂为理想和利益对立的主要两方。


女儿一天天长大,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我们却忽略了对女儿的陪伴,因为我们的激 情和对美好未来追求的动力在一天天的诉讼纠纷困扰中消失殆尽。我和童行精疲力尽,虽然最后在强势主导“蜂巢”计划的行政主管机构的支持下,我们艰难的赢下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麻烦并未就此远离我的家庭,它换了种方式永远带走了我的丈夫。


人生无常,谁能想到就在我们女儿七岁生日那天,我的丈夫还需要亲自出席最后一次听证和宣判会议呢。因为女儿的缘故,我并未和他同行,而是陪同女儿在家等着他带着捷报归来,再一同庆祝女儿的生日。


我收到了庭审获胜的消息,也得到了我的丈夫在归家的途中不幸遭遇交通事故身亡的噩耗。他得到了迟来的胜利却赶上了缺席的正义。


“那是一个阴谋”,有人这样传说,“那是他曾经供职公司对败诉进行的报复”;也有传闻称,“那是“蜂巢”计划的组织者在卸磨杀驴,为的是不让计划内容外泄”。但是我却不再在乎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失去了我的丈夫,现在我只想脱离无法掌控的是非,我要让他留给我唯一美好的礼物——我们的女儿在一个安全无忧的环境中健康成长。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让孩子远离世上一切纷争。


然而世界上有人存在就几无存在净土的港湾。我意识到,要想保护女儿,让女儿安然成长,她需要更多的庇护,那种比我能够用全部身心给她的所有都要强大得多的庇护。我的丈夫开启了我的视野,而现实开拓了我的思维。我终于同意了“蜂巢”计划的游说,加入了即将成行的“蜂巢”任务。我是一个母亲,一个生物学家,一个希望建立新社会的女性,我是他们的完美人选。作为交换,他们将竭尽全力保证我女儿的安全和健康成长。


我带着丈夫离家时唯一的遗物——那个交由我保管的特殊功能晶片,选择登上了这艘在我看来与众不同的任务飞船——“曦鸥”号。我是船长,我是乘客,我是船员,我是母亲。我拥有着这里的最高权限,我要将“曦鸥”号搭载的希望以我丈夫期望的公平友爱的精神和团结和平的方式来实现。尽管船上只有我一人,但我仍要努力,使用“正确”的方式来重建新的人类社会。茫茫星空中,这才是“曦鸥”最终要飞往的方向。


“蜂巢”计划的第一阶段,即是长途航行中的主要任务:搭乘飞船的“母亲”需要利用休眠胚胎培育下一任合格的“母亲”,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个“母亲”带领飞船和上面的“种子”成功降落在宜居的目标行星,并建立起新人类的“蜂巢”为止。如若此阶段所需时间漫长,样本胎卵不够或因故死亡或淘汰,“母亲”也可以使用自身提供的卵子和备舱中的“种子”来培育新的继任“母亲”。这个持续淘汰“母亲”继任者并培育挑选新“母亲”的首要阶段,也是整个“蜂巢”计划中最为残酷的部分。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研究生命,研究生物个体。以前生物在我眼中只是普通的研究材料,是地球历史的有机记录而已。但我的丈夫和女儿教会了我去敬畏生命。


我无法按照既定要求选取两个合适的受精卵,在20年里培育她们互相竞争,最后再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作为“母亲”的接班人。


我无法遵照守则将淘汰者作为资源循环掉,并监督候选者重复这一过程,直到她胜任并正式成为新一代“母亲”,届时再循环掉自己。


我无法忍受最后到达新世界的除了“母亲”外,再无其它活 体生命。培育舱里每一个有着自己姓名的受精卵不能被作为飞船生态资源循环的一部分来对待。那些容器里承载的是地球上人们的寄托和希望,是已经消逝在地球漫长历史中籍籍无名的父母对自己子女的深沉的爱。他们曾是“蜂巢”计划的拥护和实施者,他们为“蜂巢”计划奉献了自己一生,只想着给自己的后代换取一个在新世界幸存的机会。但谁知道,他们的希望渺茫,甚至一开始就没有被认真对待。只有那些官员,富商,工程师,科学家等等自认精英的群体才在备舱里给他们自己保留了降临新世界的种子的位置。而其它的受精胎卵中仅筛选保留着雌性,她们只能“幸运”的作为主舱中“母亲”的候选人样本而存活。没错,她们的父母是工人,是农夫,是不知名的劳动者,是穷尽一生努力活着也无法跻身所谓上层社会的普通人。但他们同样是已经为自己的孩子取好了姓名的父母,我不能剥夺他们仅有的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的朴素愿望。


普通人也有权利让他们的后代活下去延续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只有那些“精英”人士的“种子”能在返回舱里安全的静静等待着到达新世界后的第二阶段。那些“种子”虽然没有名字,但却分享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最后的胜利者。所有拼下性命护卫自己下一代的努力都是值得尊敬的,他们不应该被区别对待。我研究生命,但我从不相信既定的命运。如果世界上因为人为的设置了界线,那末也总会有人站出来努力的创造和维护公平。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不是因为我伟大,而是因为童行让我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我是一个“母亲”,所有的孩子在我面前都应该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能因为他们的父辈的地位从而在他们还未出生起就拥有了独特的基因通行证。


如果我任由既定规则来建立本应有别于过往的新世界,那么所有抵达新世界的未来人类其实远在从地球出发时就已经标榜了独特而优秀的“基因身份证”。新世界不应是旧世界的复刻。如此一来“曦鸥”号搭载的不是属于新人类公平公正的新希望,而是旧世界残余的金字塔。童行把“曦鸥”这个名字给了这艘船,那我岂能任由隐形的基因身份证从而区别对待船上待降生的生命?因循守旧的基因法则或许在旧时地球上能通行,但我决不会把这无耻的规则带往新世界。


规则和理想撕裂了地球。所以我离开了它,甚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旧规则的捍卫者。我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又要实现丈夫的意愿,登上“曦鸥”号是我唯一的选择。可是现在“蜂巢”任务的严苛规则压在我心上,让我寝食难安。


我要找到撕碎无形的基因身份证的方法,把希望还给每一个虔诚的父母们。所以我找到了规则的漏洞。只要不在船上培育“母亲”的继任者,让所有的胎卵存活着抵达新世界就行。


于是在旅途的前20年里,我全力利用船上已有的设备和资源来改进胚胎休眠系统,我要让她们全部安静的熟睡,直到安全抵达新世界后再睁眼看一看无限可能的未来。


但是这项工程在地球上对于已有相似研究的我来说可能简单,但在船载设备资源极为有限的情况下,我不得不付出成倍的努力来保证进度,这着实让我筋疲力尽。起初我也完全忽略了太空环境对人的巨大影响:长久的狭小幽闭空间拘束,看不到尽头的漂流,对女儿的极端思念,加上船舱里不时莫名而起的回响……我开始幻觉不断。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半屈从于“蜂巢”意志正在船上培育“女儿”,这种错觉严重的影响到了我工作的效率和进度。


所幸丈夫在“曦鸥”号上留了个后门,他在离家出席最后一次庭审前交给我保管的那颗晶片,是他最后的研究成果--我可以用它激活“曦鸥”号上独立于主控的智能交互系统。本来丈夫是让我将它转交给“蜂巢”计划的负责人,由他派给其它“母亲”。但我选择了自己登上这艘“曦鸥”号。仿佛丈夫预知了我会登上这艘飞船一样,他居然提前让自己在飞船里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活了下来。虽然与丈夫的虚拟人像交流能够让我得到些许安慰,缓解我的症状,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清除我的病根。为了加速进度,遏制幻象,我将晶片植入了自己的脑中。这样每当我疲惫或者精神接近极限,即将产生幻觉之时,晶片会感知到我的脑波变化,同时通过和飞船整体的信息交换作用来全面抑制负面情绪的发生。20年的时间里,除了研究改进休眠培育系统,我也学会了通过脑部思维来控制晶片和船上的整机监测系统互动,甚至能让它们能够根据我的思维,创造出新的虚拟人机功能。我曾经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消除对女儿的思念。每当我使用虚拟人像交流时,飞船上的监控系统会像受到干扰般暂时失效,这样也就不会影响到航行记录的准确性。虽然这样的做法会损伤我的脑部机体,但时间有限,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原本的胚胎休眠技术存在缺陷,除了独立的“种子”能够靠着更多的数量和更长的休眠期优势保障一定的存活几率外。休眠中的受精卵就像是有着不同有效期时长的商品,我必须在她们“过期”之前,找到改进休眠药液和技术的方法。


最终我成功了,我花费了主船上几乎一半的医疗资源,改进了休眠液成份,让受精卵休眠时长从数百年延至几乎无损伤的数千年。这项艰巨的工程和20年的孤独也几乎同步击溃了我,身心疲惫不堪的我需要进入休眠舱做些休整,直到距离新世界一步之遥的时候再苏醒过来。


为了节省资源,我仍旧使用了有缺陷的旧式休眠技术。这种技术会干涉我植入脑中的晶片信号,加剧了机体损伤,导致我在休眠结束后暂时性部分失忆,并会产生幻觉。但不管如何,我记起了登船的初衷,现在也终将和所有的孩子一起降临新世界。


……


“再次祝贺你,”我的“丈夫”笑着说道,“你即将成功带着所有的孩子们回‘家’了。”


“我已经到‘家’了。”我笑着回答:“不过女儿不在身边,又怎能称其为完整的‘家’呢?”


“霖霖,爸爸回来了。”我喊了一声,随即有个小女孩欢快的回答道:“爸爸妈妈,你们在这里啊,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小女孩再次出现了,她不像之前那样忧郁,暴躁,愤怒,在我取出晶片,恢复记忆,并能自控之后,这个小女孩也恢复了天真的微笑:“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把我的礼物藏哪儿了呢?我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妈妈该不会忘了送我礼物吧。”小女孩略委屈又满怀期待的问道。


“怎么会呢?”我带上了交互手套,拿出礼物盒,“快拆开看看,这是爸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喜不喜欢?”


“啊,是口琴!”女儿拿着拆开的礼物,手舞足蹈的扑向他的父亲:“谢谢爸爸,我爱你!”


“生日快乐!”丈夫又恢复了20年前的模样,他抱起女儿,骄傲的说着,“我的小天使那么喜欢唱歌,口琴可是最适合你的礼物了,看来我没选错。”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我的家人:“是啊,看来比起养虫子,女儿还是更喜欢音乐。看看去年我选的礼物……我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


“不,我看到那些虫子变成了美丽的蝴蝶,我也喜欢它们。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幸福是什么?是缺憾终能弥补?还是人生能够一一尝试不同的选项?不,是在短暂生命里能够有幸遇到一路陪你走来的那些值得守护的人。


我松开手,取下了交互手套,眼中已经满是幸福的泪水。女儿试了试口琴,开心的笑着,一边挥动口琴,一边往外跑去,“我去练习了,好以后吹给妈妈听。”


“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童行”说到。“你帮我挑选了最好的礼物。”


“不,那口琴是你亲自选的,这次生日,霖霖看起来很高兴。”


“这么说,我缺席了她的7岁生日……”


“不,我们一直在一起。”


“对,我们一直在一起。”


……


“飞船上有个女孩要诞生了,她叫‘张洋漾’。你看看她,多可爱。”稍稍的沉默后,我让“曦鸥”把胎儿的监控图像传输了过来。


“你是个出色的母亲,对霖霖是,对张洋漾也会是。”


“你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看来,你不再需要我们了……”


“我们一起经过了很棒的人生旅程……”


“我与这艘船同在,即使我离开了,请记住,我们已经并仍将一起经历人生最棒的航行……别忘了,‘曦鸥’号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你为孩子们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和牺牲,你为‘曦鸥’号前进的方向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和调整,现在是时候开始你和孩子们新的旅程了。”


“小时候,我一直期待着能上太空,长大后,我就忘了那个梦想。现在我身在飞船之上,可心中却开始无比思恋大地。”


“大地从未远离你,你就是船上所有将要在新世界诞生的生命的基石,你就是孩子们真正的大地。”


“谢谢……”


“……席静……在说再见之前,我想问你,你会责怪我离开你和女儿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你我的预料。你选择了为人类未来奋斗,我不过是继续沿着你开拓的路途走下去,霖霖也希望我这样。我没能看着她长大,但我已经尽我的努力,让孩子拥有一个最好的人生……”


“‘非凡的女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有这样的感觉。”我的“丈夫”欣慰的一笑,“最后我还有个的小小的礼物要送给你。任务飞船为了防止‘母亲’自私而不履行职责,只装备了一次性的休眠舱。不过我私下改装了这个起居舱,在休眠舱使用失效之后,紧急情况下你仍可以利用晶片激活这个小小的起居舱的休眠功能,把它作为第二休眠舱。我知道你替换了胚胎的休眠液,我帮你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了。虽然成份与人体休眠液稍稍有别,但紧急情况下你可以使用它们来作为替代品使用。你只需靠近这个感应器,当它感应到你的思维时,休眠液就会渗过原休眠舱的过滤器,充盈这个起居舱。就像你刚刚接来我们的女儿那样简单。在危急或者其它紧要情况下你可以进行二次休眠,当然我不希望你或孩子们用到它。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状况,我已经通过‘曦鸥’知晓了你的身体有了休眠后遗症反应。你是个出色的生物学家,虽然不是医学家,但对于细胞层级的修复,你原本的学识比起普通医生来更有用处。席静,请尽早进行治疗,早日康复。毕竟,船上还有个女儿需要你照顾。但在照顾她之前,先照顾好自己。我们不能白头偕老,但我望你长命“百”岁。”男人微笑着过来和我拥别,他却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消失了。闪烁的灯光熄灭了,我也正式和地球上的席静告别了。我成为了“母亲”。


我去到医疗室,再次让“曦鸥”调出详细的身体检查报告来。仔细阅读了一遍后,我从自身取了些样本,分析计算了这段时间来身体的恶化程度并进行了细胞损伤修复的实验。几天之后,我根据成功修复的案例数据确定了全身机体的医疗修复方案。我检查了下主船的医疗物资,确定在我完全治愈之后它们应该还能略有盈余。


我来到培育舱,在仔细检查了还有两个月就会诞生的胚胎的健康状况后,轻声说道:“孩子,当你降生的时候,将会是个健康的宝宝。届时你也会有个健康的母亲。”


才说完这句话,“曦鸥”就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我:“母亲,样本28接近成型,您已准备让她降生?”


“当然,当初她可是差点被你给处理掉了,如今她这么健康,当然会降生在这个船上。”


“起初您是说用样本28作研究获取数据用途,她才被允许保留的。虽然目前的数据分析显示她一切状况良好,但如若让她降生,便会破坏规则。按照程序,胚胎必须成对培育,成对降生,如此她们既是陪伴,又能互相竞争,这样的培育过程才能诞生出最适合的‘母亲’候选人。”


“我们没必要这么残酷和死板。如果我们当初不努力尝试,而是按照程序直接放弃了她,现在又怎么会知道她可以健康发育呢?即使只有一个孩子降生在这里,她也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母亲。”


“抱歉,‘曦鸥’无法同意您的看法,她没有百分百的几率成为合格的‘母亲’。甚至根据统计算法分析,她存活并成为优秀母亲的几率远低于50%,为防止意外,除非由我随机或者由您再自行选择一个备份胚胎进行培育,否则样本28将在所需数据收集完毕后被循环回收。”


“太过份了,你只是机器,怎么懂得每一个生命都有权活下来的道理呢?我有着这里的最高权限,我不允许这么做。”


“母亲的‘存在’价值,是利用个人丰富的经验进行危机判断或应激处理突发事件,同时借助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性为“蜂巢”培育合格的接班人。您的确拥有船上最高的行事权,但对于人类未来延续的基本保障上,‘曦鸥’拥有无法被复写的根权限。即使您的丈夫曾在这里安插过一个超越‘曦鸥’控制的子系统,他也无法篡改这一基本准则。”


“我耗费了20年,消耗了主船上近一半的医疗资源,才让这些胚胎有着能够存活数千年并抵达新世界的机会。还有不到20年,如果我现在放弃这个孩子,我所有的努力不就前功尽弃了?我不就失去了你所谓的人性?作为活生生的人,最基本的人性不就是对一切生命一视同仁,视乎实际状况打破规则吗?”


“很抱歉,母亲,您作为生物学家,说出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的话来,想必也不是发自内心。为了人类最完美的未来,有些规则无法被改变。即使您让所有的胚胎活下来,规则也只允许有一位在船上诞生的‘母亲’存活到达新世界。她的任务就是在新世界里将其它胚胎孵化为‘种子’的新母亲和配偶。主舱搭载的所有胎卵只是培育完美新人类的工具,仅此而已。”


“完美?没错,我是个生物学家,所以我在研究过那些我没有一视同仁的实验对象后发现,这个世界对所有生命都是一视同仁的,因为,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生命个体存在。正因为缺陷的存在,才让他们生生不息的活下去。即使是那些‘精英’的‘种子’繁育出的后代,如果没有相应的教育和适当的引导,也不会成为新的‘精英’,他们也必然会分化。”


“教育和引导,是‘母亲’的职责。按照标准监督培育选择合适的‘母亲’是‘曦鸥’的职责。抱歉,母亲,曦鸥无法理解人类在各种特殊状况和精神状态下所做出的不理智的选择。所以,船上才会在需要人类母亲的同时,也需要‘曦鸥’辅助其它自动化规则的处理。‘曦鸥’将遵从和辅助母亲的所有合理理性决定,但人类因为感性而破坏根规则的做法是不在允许范围之类的。”


我不再跟“曦鸥”做无谓的争辩,既然我无法改写根规则,干脆就再次合理的绕过它。我调出修复细胞的实验数据仔细再核查了一遍,没有犹豫,我决定放弃自身治疗的机会。我利用主舱室剩余的医疗资源和之前实验时修复的自身细胞,单性繁育出了一个胚胎。


两个月后,我有两个孩子在同一天降生了。只是其中一个诞生时已经是两岁孩童的模样。


“‘母亲’,船上已经有两个候选者降生了,我已经扫描提取了她们的基因数据,其中一个并非原始样本库中的候选胚胎。”


“这样算是违反守则和规定了么?”


“准则之中只规定同时培育两个健康的女婴作为‘母亲’的候选,并未有规定必须从样本库中选择。因为特定极限情况下,样本库中的胚胎可能出现瑕疵或者不够用的情况,所以,母亲的做法未有破坏规则。‘曦鸥’将会从她们诞生的此刻起,时刻监测记录她们的所有相关数据,为母亲将来挑选合适的继任者作为参考。”


“看来‘母亲’能拥有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的特权也是个不错的‘规定’嘛。”我并未理会“曦鸥”的解释,只是自嘲了一句。


我的计划成功了,如果将来有一天要亲自对“母亲”继任者做出选择,我想在她们诞生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是个生物学家,我对我的实验对象从来没有手软过,虽然我也说过生命应该被一视同仁,但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自己的认知并不矛盾。实验对象,某种意义上它们作为工具的价值正好体现甚至扩展了它们本身的“生命”价值。况且这次的对象是地球上一直以伦理道德为由拒绝实施实验的克隆人,而她还是以我自身的细胞繁育而来的。所以对我而言,她也不过是个我的附属品而已。为了更大的目标,她可以像牺牲我一样被牺牲掉。有些规则,是由拥有最高权限的人定的,执行的人可以灵活处理。为了得到合情合理的结果,有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作为弥补缺席了女儿成长的缺憾,我把女儿的小名“霖霖”给了年长的“姐姐”,虽然她是我克隆出来的复制体,但我并没有定制她的容貌,只是随着孩子们的成长,“霖霖”长得却也越来越像我在地球上的女儿了。


为了不在将来分别时受到情感的困扰,我与两个孩子刻意保持着距离。我不想对她们表现出任何情感上的依赖倾向。


孩子们逐渐长大,我教授她们知识,却从未教授她们比较。不过人类也许生来就具备竞争的天性吧。我用来指导孩子们熟悉各种知识和生存训练的智能VR 系统,成了两个孩子最喜欢的比试场。她们喜欢对比各自的成绩,这种比较会带给她们不同程度的困扰。在前期的各种VR练习中,洋漾的练习结果都不如霖霖。在一次VR练习结束后,妹妹的成绩依然低于姐姐,这使得洋漾再次沮丧起来。妹妹生气的把感应手套脱下来丢在一边。见到这种情况,我只是借口还有其它工作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起居舱,我让“曦鸥”调出返回舱起居室的实时影像来。

 

回到起居舱的姐姐敲了敲早已闷闷不乐而先行独自回去的妹妹的舱门,然后开门进去。洋漾正伏在床上抽泣。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啊。”姐姐坐在床边,摩挲着妹妹的头和背。“我两年前的成绩,可是远不如现在的你呢,按理说,你比我强啊。”


洋漾把头一偏,“但我现在不如你,妈妈也从来没有表扬过我,她对我很冷漠。”


“妈妈对我也是一样严格要求的啊。离开地球近千年了,按照她的说法,现在地球都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我们肩负着建立‘蜂巢’的任务,而妈妈肩负着训练我们的重担,如此看来,她其实是一人挑了两个最艰巨的任务。我想妈妈的压力应该很大吧。她对你我的期望不也正是她对你我感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吗?”


“反正明天的练习我一样会输,再这样跟你比下去我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这么快就放弃了?你想过没,我大你两岁,但是现在的你不仅比两年前的我厉害,即使是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自己相比较,我才发现每天枯燥的练习也让我有了不少的进步呢。今天的VR课程是修理机器,你少装了一个缓冲的弹簧,致使模拟工作时震动过大。所以你觉得输给了我。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忘记那个弹簧?你知道原因吗?”


“什么原因?”


“我们的生活不正像弹簧一样么?每天在狭小的‘子宫’里好似日复一日的重复,我也厌倦了这种生活。但后来我才发觉,自己一路走来的轨迹就如同弹簧一般,看似单调重复原地踏步,但实际上与以前的自己相比,我已经上升到了一个不同的层面。也许遇到压力我们会回到起点,但一旦我们承受住了压力,并战胜自己反击回去,我们便会到达新的高度。洋漾,生活不是跟别人比较,而是跟昨天的自己比较,只要有进步了,总有一天,你会到达弹簧的顶点处。”


“哼,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会比我先到顶点的吧。”妹妹把头一偏,但却没有继续抽泣了。


“就算姐姐先到了顶点,我也会在那里等着你的呀!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站在顶点的。”姐姐温柔的说着。


妹妹回过头看着姐姐鼓励的眼神,“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样?永不分开?”


姐姐笑着回答:“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样!永不分开!”


包围着“曦鸥”号的是无尽的黑暗,但是在“曦鸥”号船舱里我开始见到了不一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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