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与“母亲”(上)
书名:追星者 作者:怒海狂歌 本章字数:20692字 发布时间:2021-10-20

舱门打开,舷梯伸出,还未等它触地停止,我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来。踏足夯实土地的一瞬间,仿佛自己就此成为一棵远古以来,一直植根于这片无边无际大地之上的参天之树,无论今后命运如何,我都将会随同脚下行星一同旋转,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还在深空“子宫”的时候,我就曾无数次凝望舷窗胡思乱想着:那颗即将成为“家”的目标星球究竟会是何模样?比起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地球又会有何异同?久而久之,我的期待混合着那些知悉过的零散地球资料而逐渐具化成型,我无法用言语描述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只觉得人类花费两千年时光寻找的“家”会是一片丰饶富庶又广阔自由的天堂。可惜想像终归是想像,即使能用机器将脑中的幻像影像化呈现出来,那些景象也常常会跟随着自己的心情和知识的积累而不断丰富变化着。

 

脑海中的“家”始终笼罩着一种无限可能的神秘感,这种感觉让我既欢喜又害怕。因为它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不切实际却又让我觉得暗藏无限美好,让人不由暗生向往情愫。而懵懂憧憬之下,情绪中又会杂糅着因担忧无法企及而生害怕。“子宫”给了我容身之所,同时也给了我无法抹去的阴郁烦扰。一种似是而非却又无所不在的忧郁深藏浅出,如影随形般困着我。这种忧郁带来的失落感经常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满溢着流离失所的感伤渗透入我的骨髓,像慢性疾病一样折磨着我。若不是有着母亲姐姐相伴,我怕不是早已歇斯底里了。我生于“子宫”,长在“子宫”,可为什么在潜意识中总有份莫名的力量在挣扎抗拒,让我始终不能自心底认同其为家呢。

 

也许正因如此,我内心深处对“家”的渴望也愈发的强烈吧。我感受到自己全身心都极度向往着一个地方,那既是“子宫”未知的目的地,也是我心安之所在,用母亲的话说,那叫做心怀希望。

 

“希望”第一次变得触手可及般的亲近,是在“子宫”中的一次例行课程上。课后,母亲表情随意神态平静却语气郑重的告诉我和姐姐,她已经接收到了先行者发送回的有效信号:数十颗宜居行星探测工作进展有了结果,其中一颗先行者耗费千年才踏足的星球,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

 

飞船终于有了确切的目的地,这本是个好消息,但不知怎么的,对于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的我来说,这消息却显得突兀来得突然。当朝思暮想的奢求一下子变得不再虚幻,心中居然也会同步杂生出不安的情绪来。

 

我将要结束自出生以来一直在深空漂流的生活!我的梦想即将成真:降临到有天有地有海有风的新世界。但为什么我又会踌躇犹豫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恐惧呢?我在怕什么?我怎么感觉自己开始不舍在“子宫”里的旧时光了,不舍那狭小空间给予我的稀薄的安全感。我的内心,开始如同丛生杂草的花园,不知道花草谁终将取得主导权。我害怕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

 

目的地越来越近,飞船动力系统却在行星边际近轨突发故障,所幸返回舱有惊无险的降落在这里,但遗憾的是,它只载着我一人踏上了新世界的土地。

 

站在地面上的我仍然不敢相信长久等待的一刻就真的这么来了。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久久舍不得呼出来。新世界的第一口空气,“新鲜”得如同初恋那般美好纯净,完全没有“子宫”里合成气体的特殊气味——那是一种让人莫名压抑的味道,即使你自认为习惯了,也忽视了,但那种味道总会在你偶尔情绪低落时让你倍觉刺鼻,甚至几近窒息般的难受。

 

曾经的我努力透过舷窗想要追寻飞船过往的踪迹,却觅而不得;我想看它前路在何方,却也是只见迷茫。我从未见过黑夜,却又从未远离过它。不管是清醒还是睡眠,包围着我的始终只有舷窗外那无限的黑暗以及无尽的虚无。我身在“子宫”,受其庇护,却不能在心中认同其为家。我无法责怪谁,因为自出生那一刻起,自己的整个身心仿佛就注定了终将渗入这茫茫空无一物的太空的命运。不,渺小无力的我其实早就完全被这无边无际的空洞所吞噬了。

 

现在我终于挣脱了那种黑暗,置身于晴天朗日之下,终于体会到自己的真实存在,但我又害怕这明媚的阳光不过南柯一梦。我害怕睁眼,美梦即逝。但我又多么希望它真是个梦,那样母亲和姐姐还会守在我的身边。

 

我屏住第一口吸入的空气许久,直到脑中的胡思乱想变为空白,我心底深藏的那个无根的梦才踏实落地,触摸到能够发芽的土壤。既然我的余生将在此度过,且我心中已然视其为家,那么何必还要在“家”中独自害怕,闭眼等待着勇气造访?不要惧怕接受,快快醒来,我心里这样鼓励着自己。

 

“这是你和新人类活下去的唯一机会。运气好的话我和霖霖会留在卫星上,如果你成功延续了人类的文明,我们也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不要难过,我的女儿。”回忆着母亲最后的微笑鼓励,我缓缓呼出屏住已久的气息,所有的顾虑也随呼出的气息奇迹般的烟消云散了。我带着母亲和姐姐的托付到了新的世界,怎能让她们失望?

 

我睁开双眼,开始尽情捕捉着包围着我的那些远近错落、鲜活明动的景致——远处绿树耸立,近处青草摇曳,飘荡白云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这些景色和我在‘子宫’里的幻想似乎大同小异,但我仍极力想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我结束了半生的漂泊,今生也只为此地停留。何况为了“蜂巢”,我多多熟悉环境也是理所当然的。17岁的我也许仍旧多愁善感,但当我使用‘半生’这个词时却并非故意矫作,对于在飞船有限的空间里度过了17年的我来说,突然面对如此恢弘广袤的世界,禁不住心生感概而使用‘半生’这个词语,其实都是颇显客气的形容了。

 

谁能料到现实竟然会比梦想更加让人沉迷呢?新世界的一切让我目不暇接,我的灵魂无法抽离这世界,以至于我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深深亲 吻大地的一瞬间,隐匿于“子宫”黑暗中的灵魂在阳光下复活了。我整个人沉浸在惊奇之中无法自拔,耳沿上的每根细小绒毛也感受着柔风轻抚撩拨的惬意。曾经的想象和如今的现实交融在一起,似梦非梦的渴望,喜悦中交织彷徨……各种复杂的心绪此起彼伏的交替冲击,汇聚集结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想要找到最薄弱的发泄出口。这股无法抑制的强大冲动最终化作复杂的仰天一声——“我来了!”

 

我用大声“到来”的宣示与“过往”的“子宫”生活作了最后的道别,从今往后,我要像母亲叮嘱的那样向前看,为了自己,也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续和未来。只是从未这样大声喊叫的我,反而被刚才宣泄情绪的呐喊撩拨得尴尬不已。我掩嘴瞟了瞟四周,随即便哑然失笑起来:这里只有我一人啊,先行者信息里已经表明过这是颗无动物存在的星球,更遑论人了。休眠千年才孤身至此的先行者再怎么也活不了下一个千年。此时此刻,我独享这颗星球。

 

一想到这偌大的星球上就我一个人,我忽然又伤感起来,该死,我应该去努力兑现对母亲的承诺,而不是在这里继续优柔寡断下去。于是几次深呼吸后,我终于如释重负:人类终将前行,哪怕只余一人。

 

我抬手轻拭眼角不知觉间渗出的泪珠,这才注意到腕上的终端“哔哔哔哔”的提醒着我,有某个正与它通讯的物体朝这边过来了。我环顾四周,果然有个黑点快速朝向自己移动过来。待它快来到跟前时,我才看清这是一个应用某种反重力技术悬浮于半空行进着的机器人。

 

“你就是先行者的助手吧……我的叫声是不是太大了?”我忽然再次感到莫名的尴尬,以至于忙咯咯笑起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虽然对方是个机器人,但它习惯相处的主人,总不至于是像我这般夸张不羁的吧,如果它据此把我标记成一个神经病,并就此认定即将在此繁衍生息的新人类都是些奇怪物种岂不糟糕?所以我挠首心虚的忙继续解释着:“嘿,你是收到了我降临的信号才解除休眠的吧?半天不见你出来,我总得喊叫一声以确定你是不是仍旧功能正常吧。瞧,这喊声不是终于把你引过来了吗?!”尽管觉得自己对着一个机器人一再重复的解释自己半失控半释放的喊叫十分好笑,但我还是煞有其事的编着理由,并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可面前这个机器疙瘩对我的话语没有丝毫反应。我好奇的绕着他转了一圈,边转边仔细观察着它,还一边用英语和日语轮流问道:“Do you understand what I said?”“音声で会话してくれませんか?”这个机器人依旧对我的话语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于是我又大声的“嘿”了一声,对方依旧一动不动的悬浮着。因为我的失态所以它不理我?还是千年时光耗尽了它传感器的驱动能量?我猜测着各种可能的理由。

 

“不对,它不是还悬浮着吗?难不成是数千年让机器人孤独得失去了与人沟通交流的能力?”我默默想着,却不由自主的念叨起来,“怎么会呢?它是个机器,又不是真的人,可能只是交互功能坏掉了吧?”我用手在它悬浮的底部划了几下,“母亲明明告诉我你的设计寿命完全可以协助我建立起完善的‘蜂巢’系统的啊。没想到你虽然还能够浮空,但其它功能还是失效了。你最终还是不敌时间,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呢。”我小声嘀咕着转到它的身后,双手撑膝俯首看到机器人的屁股上有四个字,“中国制造。”我念出那四个字来,脑海里立即回想起母亲给我和姐姐说起的“子宫”逃离地球的故事来:

 

“起因是什么,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母亲这样说道:“时间久远,模糊了我的记忆。不过我却仍旧记得,那是第一次,全世界的人们冲破了种族语言的限制,全球幸存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续和未来的光明共同努力着。那些代表着彼时人类最高制造水平的深空探测机器人被分配给精选出的无畏先行者们,他们共同搭乘于体积有限的深空探测器中,分批分向的朝着人类探测到的数十个可能有着宜居环境的星系进发着。那场声势浩大的人类联合自救行动史称‘追星’计划……”

 

以前人们的生活怎么样?到底是什么灾难导致了人类不得不搁置分歧而一起为移居其他星系协同努力着?我和姐姐对母亲的叙述有着太多的疑问。只是每次我俩向母亲询问起关于那场灾难的起因时,母亲的回答尽皆不同,有因为资源耗尽,有因为巨大陨石,甚至还有因为地球轨道偏移这样让人难以置信的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们反复的追问可能最后也让母亲感到厌烦了,她开始使用“好像是那样吧”“记不太清楚了”这样的答复来打发我俩。

 

短暂飘远的思绪,片刻游离的失望,又一次提醒了我母亲已经不在的现实。这残酷的现实也让我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来:现实胜过梦想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可以靠着你坚定的行动而改变。

 

我来到这里,就是人类为改变自身灭绝命运做出的不懈努力的成果。现在我的首要任务就是选择合适地点建立起“蜂巢”,而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借助先行者的帮助,只有它才知道这颗行星上最合适的地点在哪。不过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家伙靠谱吗?我敲了敲它的脑壳,然后在上面滑动了几下手势:“你懂得手语吗?”看它依然无声的悬浮着,我猜测它真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旧机器。

 

我叹了口气,方才的喜悦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丝丝愁绪。我转身缓缓走上悬梯,回到返回舱内,即使没有任何的帮助,我也得把返回舱内带来的各种功能舱按预定计划组建为‘蜂巢’,我必须在这星球上建立起新人类诞生的摇篮,人类文明必须在新世界里延续下去。

 

要组建“蜂巢”,第一步,我需要将功能舱转移出返回舱,第二步,寻找合适的地点,将转移出的功能舱组建在一起成为“蜂巢”。

 

没有机器人帮助,我试图用腕机终端连接上返回舱的中控系统,虽然我曾经无数次的通过VR演练过“蜂巢”手动组建操作过程,但如今没有了中控电脑的全局指挥和先行者的协助,返回舱里的备舱控制驱动系统又在着陆时出了些故障,现在想要快速便捷的建立起高效可靠的“蜂巢”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更倒霉的是,我与控制系统的数次连接尝试均未成功。看来返回舱应答系统的某个模块出了故障需要修理,但要独立排查检修系统设备对我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般的困难重重。我忽然挺后悔之前在“子宫”时没有在母亲和中控AI的指导下再多研习各种理论资料,没有多花些时间学习更多的操作知识技能。这让我如今面对困境时只能一愁莫展。

 

自动组建“蜂巢”失败,手动链接也以失败告终。刚刚还认为现实无限美好的我受到了第一次现实的打击。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怅怅的转过身来,却一下差点撞上不知何时跟进舱来,已不声不息悬停在我身后的机器人。

 

“干嘛漂在我背后吓人!你的设计者难道是送你到这里跟我玩捉迷藏的吗?”我推了推它,“难不成机器人死了也会变成幽灵?”机器人虽漂浮着,却像生根般纹丝不动。

 

“让开!”我没好气的摆摆手,见它没反应便敲了敲它的机器脑壳,“这里已经有了你这块废铁,如果不能按计划搭建起‘蜂巢’来,就会又多了一堆废铁。麻烦你离我远点,不能帮忙的话就别挡着路。我要出去看看能不能因地制宜的采取些什么手段,想办法对返回舱做点什么。真倒霉,要建不成‘蜂巢’,难不成还真要在这狭小的舱里困一辈子。”

 

沮丧的我只想绕过面前这个机器人先出去透口气,但不知是我的腕机终端刚才接触到它的缘故,还是它对我的抱怨起了反应,这个铁疙瘩突然绕过我朝舱内进一步的移动着,直到控制台前才停下来。这个360˚对称设计的家伙伸展出四个手臂,卸下舱内控制台的面板,然后四个手臂转换为四根电缆之类的装置,前端的插头变换形状接入了控制台对应的插孔内。终于返回舱的外壳延展开了,里面配备的各个功能舱也随即由底部升起的轮滑机构依序从返回舱往外输送了出去。

 

我跟着出了舱,站在一旁空地上兴奋的指挥着:“这几个舱先停在那边的空地上,不要固定,待我找到合适的水源地后再行组建成‘蜂巢’。”

 

只是这些移动着的功能舱完全不听我的指挥,只自顾自的滑行到彼此相对应的位置,随后收回轮滑组,周身的固定桩直接打入地面,深入地下。舱体固定后,各舱间的连接通道随即伸展开来并自行联通好了。我急得直跳脚,试图去拉住最后传送出来的水净化舱,可惜身小力弱的我犹如蚍蜉撼树,自是无功而返。我只能呆站着眼睁睁的看着水处理舱固定就位,并连接到最先出来的主舱室上。

 

片刻间,“蜂巢”在我眼前组装完毕。看着完整的“蜂巢”,我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在一旁唉声叹气。任务完成,返回舱自动收回舷梯重新将外壳封闭了起来,而那个该死的机器人则在出舱后贴地飞过来,仿佛邀功请赏一般到我跟前停住。

 

我气得一跺脚:“你的主人是把你当狗一样训练的吗?要不是你是这个星球上除我以外唯一会动的存在,我真想立马把你踹到天边去。”我连连叹气,“水处理舱固定了,如果没有水源,难不成以后的孩子们也还得跟着使用循环水?那样肯定也不够用啊。”我指了指一旁已经固定的水处理舱,质问着面前这个金属疙瘩。可让我更恼火的是对方又进入了无应答状态,它的这种反应在我看来十分无理,就好像是一个逃避因犯错而怕遭受惩罚的孩子一样,难道机器人也知道耍无赖,或者它干脆想就这样无视我?

 

我像个一针刺破的气球瞬间炸开一样,毫不留情的数落起它来:“‘蜂巢’必须建立在水源附近,这是基本常识,不然日后的培育工作无法顺利开展。你这该死的机器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浅显易见的道理呢?”想到姐姐的付出和母亲的牺牲因为这个机器人的错误操作顷刻间化为了泡影,我心里难受极了。她们牺牲自己换来我成功的降临新世界,她们期望我延续人类文明付出的努力,就因为自己的渺小无能,以及这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破烂机器的干扰,全部都白废了。我极度不甘心,不停埋汰着,抱怨着,“你不是该死,你就是个脑袋死了的烂机器。”一直指手画脚的我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直到腕机终端急剧的响声打断了我的发泄。

 

我不耐烦的瞟了一眼,发现腕机终端投射出一个小箭头来,我抬手稍微转了转手腕,那个箭头却并不随之移动,而是指向固定的方向,看来腕机终端并未故障,难道是机器人正试图通过腕机对我提示着什么。

 

我朝箭头所示方向瞟了一眼,不远处一排一人多高的土坡挡住了我的视线,难不成是土坡的那边藏着什么?

 

我往土坡那边走去,手脚并用的爬上土坡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起来。土坡的另一边是一片在夕阳下闪耀着粼粼波光的平静湖面。站在土坡之上,真实的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湖泊的感觉,比起我在“子宫”里通过VR体验过的地球场景来,有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奇妙。VR很真实,甚至能够模拟气味和不同强度的风,但是体验之中的自己心里知道那始终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官上的欺骗。我甚至无法在VR里自由的移动奔跑,虽然原地的移动操作会让VR场景自行计算并进行相应的变换,但那不过是让我熟悉将来可能会面临的不同环境所必需有的应对评估试炼,我喜欢用VR课程短暂逃离‘子宫’的束缚,但终归会面临灰色的现实。而现在我将永远置身这美妙的湖光山色之间。

 

暮色将近,微风徐起,我解开头发,展臂置身于湖光徐风之中。曾经让我颇为沉醉的VR试炼课程在现实的风景面前看起来只是还原了皮毛。

 

一望无际的波光吸尽了我的忧烦心绪,让方才急躁的我平复下来。我转过身来,叹息我仍是只身一人,VR可以还原景色,却无法还原喜悦,而此刻我的欣喜却又可惜无人一同分享。看到身旁跟过来悬停的机器人,这份遗憾更加突出。它是看到我孤单要给我陪伴么?在我看来,这种悄无声息的跟随,仿佛是它的抗 议。机器人在向我宣示着它并非我口中的“废物”。我急忙把目光移向远方,有着湖光美景在旁,我甚至觉得多看这机器人一眼都让我有大煞风景之感。

 

“好吧,好吧。”我望了望‘蜂巢’旁边矗立的信号塔,“返回舱是根据接收到的信号点坐标选择的降临地。之前我太武断错怪你了。多谢你帮忙修复激活了‘蜂巢’的自动装备系统。也感谢你和你主人精心勘测树立起的信号塔。但你也别得意,你看,那水处理舱的取水管道可没这么长,如果没这个土堆的话,那取水管没准还能够勉强延伸到湖里来。”我目测了一下水处理舱的进水管道长度和与湖边的距离说道。

 

话音才落,这个机器人就嗖的冲下土坡,伸展四个手臂开始在那里钻起洞来。它的迅速行动这次没让我感到惊奇,不过它那方便运动的奇特的造型设计不得不让我再次心生感叹。两千年前就有这么先进的制造技术:悬浮行进的三百六十度全对称身体,可以往任何方向快速随意移动,头部一圈均是视觉传感器,我都搞不清楚它在我身边的时候是不是正对着我,还是在注意它处?我只能把它身上铭刻着“中国制造”的那个牌子作为它的屁股,如此看来的话,它可能一直是在用屁股对着我。

 

正想着进一步研究这个机器人的奇特造型时,它已经凿穿了土坡,跟在它身后的水处理舱的取水管被细小的托举装置滑动延伸过土坡,直达湖面之下。机器人随即细致的密封了管道和土坡的接缝处。湖水开始进入管道,涌向水处理舱,我听到了舱室正常工作的声音。

 

我再次望了望“蜂巢”不远处矗立着的锈迹斑斑的几个信号塔,恍然大悟:“既然这地点肯定是经过精挑细选和精密计算好的,那这土坡大概率是先行者作为保护‘蜂巢’而建立的防波堤吧。”

 

成功连接了水源之后,机器人回来悬停在我身旁,我朝着它抱歉的笑笑:“谢谢你的帮助,我只身一人,技术和能力极为有限,没有你的帮助,别说这“蜂巢”难以建立,就是我的生存恐怕都难以为继了。”

 

机器人似乎又进入了待机模式,没有任何反应,我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生气了。只是无奈的抬手拍拍腕机终端:“如果你是一直在跟它进行沟通的话,告诉你,我现在要去‘蜂巢’了。你可以一起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毕竟它的建立你功不可没。理所当然的,你该被邀请作为‘蜂巢’的第一位客人。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说罢我蹲下来滑下土坡,往“蜂巢”走去的同时,回头望了望身后,机器人果真跟在身后一起过来了。看来这腕机真是个能跟它有效沟通的工具,尽管我还摸不清这沟通方式到底是怎么样具体实现的。

 

我们顺着输水管道朝着水处理舱走去,我指着说道:“那是水处理舱,原先在‘子宫’时,主船上也有一个小型的水气净化系统舱室供母亲,姐姐和我使用。这个备舱专为‘蜂巢’系统设计。除却定时自检保证功能完善之外它在‘子宫’里并不工作。现在它可要负责整个‘蜂巢’的水资源循环净化处理。多亏了你,现在我们有新鲜纯净的水源了。”我挥了挥手,“跟我来吧。”我带着机器人来到入口处,用腕机终端连接控制器开了门,经过一道消杀处理的通道,来到了主舱室:“这是主舱室,也是个资料库。这里存储着所有有关地球故乡的核心数据资料,包括人类文明记录,各种知识技能,艺术作品的数字档案等等。这里还有个小型中控电脑,刚才你应该已经跟它打过招呼了,毕竟是你开启了‘蜂巢’的自组程序的。唉,可惜的是,这里的主控单元不及主船的中控AI那般强大,只能维持‘蜂巢’的基本运转,执行使用者的基础指令,真不明白设计者为什么要这么干,也许只是为了让新世界的人们不用太过依赖它吧……”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个主舱室四面八方的通道连接着数个功能舱,你已经知道那边就是水处理舱。其它还有六个功能舱,我想想接下来去哪个舱室参观好呢?”

 

我忽然想到干嘛不用游戏的方式来决定接下来的路线呢?还抗议顺便试试我与机器人的沟通够不够灵便自如。于是我让机器人抬起四条手臂,然后垂下其中三只,并开始旋转身体,当它最后停下来时抬着的那只手指向哪个舱室,就选择它作为下一站的参观目的地。如此,我们确定了接下来的行程——生态舱,动力舱,医疗舱,饮食舱,起居舱和培育舱。

 

“生态舱,顾名思义,就是繁育各种植物的生态舱室。在‘子宫’的主舱里,也有一个小型的生态舱。我和姐姐、母亲都是靠着那里自动化培育的蔬果粮食作为食物补充营养。虽然我通过VR教程掌握到了一些植物育种方法,但并没有实际操作过。告诉你,主船生态舱里本来还有个存活的生命体,那是个化为蝶蛹的虫子,可惜它留在了主船上,。我没法见到它蜕变成蝶了,真遗憾……”我稍停顿了一下,接着介绍道,“现在这个生态舱将要负责起“蜂巢”里初期诞生的孩子们的食物来源,以及向外扩散培育地球植物的职能。我看到外面繁茂的植物,其中有些应该是你们先行者带来开拓培育起来的地球植物吧。将来我们还要在那基础上继续扩充植被的种类和面积,最终的目标是实现植物大量繁殖并能无限自给自足,然后便将这个生态舱转为科研用途。”我指着不同培育器里的植物继续说道,“我可以分辨出不同的植物种类,也能够叫出这个舱室搭载的所有植物品种的名字,但我只是个理论上的‘植物专家’,还不够格称为‘农业专家’。所以这繁重的散播工作,还得指望你的帮助呢。”

 

“哦,那个门通往动力舱,就是给这个‘蜂巢’供应动力的系统舱室。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身上搭载的微型核动力电池,只是安置在那里的反应堆要大得多。除了核动力供应,和你一样,那个舱室还可以利用舱室外表的能源板转换太阳能。这个舱室还有一个小型备用能源系统,也配备了自检和应急能源之间的自动切换装置,即使主能源组出现故障,我们也不用担心动力供应的问题。当然如果其它舱室或设备出现问题,这个舱室里还额外设置了一个维修间,配备有各种维修所需的工具。真是个周全的设计呢,不是吗?”我狡黠的一笑:“说不定你马上就会用到它呢。”我望着机器人补充道,“我说你会用到它的意思是,如果‘蜂巢’出了某些小故障,你可能会需要利用那个维修间来进行维修处理。当然,如果你本身也出了一些故障的话,我也会利用它来帮助你的,不过前提是在你出问题之前,我已经熟练掌握了电气电子机械等等相关的知识,或是让我的孩子们学会那些知识。”后面这句话才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完我便前俯后仰的笑起来,弯腰敲了敲机器人身上的“中国制造”四个字,“当然,我对你的质量还是有信心的,毕竟是代表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地的成功杰作,这数千年来你不都没有出现故障嘛。”刚刚说完,我又站直了身,托着下巴故做深思的想了想说道:“也许我错了,其实我们现在就需要用到它。母亲说过你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配备可以用多种语言进行语音交互的智能系统,但现在看来你的自动交互系统或是你的语音模块出现故障了。待会参观完‘蜂巢’,我们去主舱室查查资料,看看有没有你的设计蓝图或者故障排除指南之类的资料,要是你能直接发声,我们交流起来就没这么麻烦了。”临了,我摸了摸它的头,“还特别容易产生误会,不是嘛。”

 

“‘子宫’,也就是我和母亲,姐姐搭乘来这里的飞船,叫做‘曦鸥’号,它主要依靠降落前分离出去的主控船舱的动力运行。现在这个动力舱也是专门为‘蜂巢’供给能源的,原来在‘子宫’里并不工作。好了,说完动力舱,接下来是医疗舱了。”我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去往医疗舱的通道:“和动力舱一样,我们不用进去了,我简单跟你介绍一下就行了。医疗舱呢,就是当我和以后的孩子们生病时会用到的地方。嗯,打个简单的比方,它的作用和重要性就如同维修间对于你们机器人一样。‘我们’,‘人类’,当然也可以包括动物等其他生物体,当我们身体出现‘故障’时,就得在那里进行必要的‘维修’以求得到完全的康复。唉,只是可惜,从你们发来的信息和我刚才简单的观察来看,这颗星球的确是没有任何动物存在。真奇怪,这里的植被可是异常繁盛,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行传粉受精,也不知道这里空气成分是怎么维持比例平衡的。”我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可以作为以后的研究课题。待会你去主舱室查资料时,可以顺便看看有没有相关的知识。如果你的存储器和处理能力足够强大的话,也许你还会成为一个好的‘医生’。毕竟我们人类的脑袋要处理的信息太多,根本不够用,很多东西都必须存在主舱室里。但那里的资料库同样受限于存储空间的约束,既要尽可能多的搭载地球历史文明信息,又要装载人类对各种事物的认知情况,如此包罗万象的数据实在庞大,总得在有限的空间里对无限的信息做出取舍。但即便如此,这里的库藏也是一个浩瀚的资料海洋,我这辈子都不得粗略的涉猎一遍,更别谈畅游其中了。这方面,你们机器人可比人类有能力多了,毕竟你们可以按需随时加载需要的数据来扩展知识技能信息的嘛。”

 

接下来,我领着机器人来到饮食舱,“在地球上,这里应该叫做‘厨房’,也就是做菜的地方。这里同样是专为“蜂巢”准备的舱室。主船舱的饮食舱都是自动化料理,没这里设备齐全,这里在有材料的情况下可以按照食谱自己动手制作美食。主船舱上可尽是自动处理出来像糊糊一样的东西,作为给我们人类船员供给能量用的食物。嗯,你不好理解的话,就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地球上曾经流行过的化石能源一样的东西。不过那些糊糊都是给我们人类吃的“能源”补给,而且还得定期补充,一日三次。当然想要更多次也没问题,你看看我的体型。”我转了转身体,咯咯笑起来,“不过别因此小瞧了我,我的体型不是吃出来的,这机器的养分配比没问题,但味道实在是地狱一般的存在,我可吃不了多少。况且“子宫”里食物也是按量配给的。我告诉你吧,在VR厨艺练习中我可从未失过手,就连各个方面都比我强的姐姐也胜不过我。等到自然界的蔬果培育到可以随意采摘,任意浪费的时候,我再给你秀一下我的厨艺。”刚刚说完这句自夸的话后,我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还很想让母亲和姐姐尝尝,可惜她们没办法尝到了。”我压低音量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自我振作的对着机器人一笑,“但往好的方面想,我的孩子们都能尝到他们母亲的手艺,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么?”

 

想到未来,我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好了,接下来我们去起居舱吧,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我们先后进了起居舱,“起居舱是除生态舱外,返回舱里唯一可在旅途中启用的功能舱室。这里分为数十个小舱室,那边两个是我和姐姐的,喏,你看,就是这两个。”我指着其中两间小舱说道,“我和姐姐是‘子宫’里唯一的孩子。自我出生以来,‘子宫’就在前往几个同向的待定宜居观测点的漂泊旅途中,如果不是收到了这里发出的宜居信号,我现在可能还在随飞船飞往更远星系的旅途中。”我拉开自己休息舱的舱门,“我喜欢这里,但是也很怕这里。以前每当我做错了事,我都会躲在这里,也会在这里幻想着未来。每当我看着舷窗外无尽的黑暗,我便会感到害怕,怕我会就这样耗尽一生,毫无意义的漂泊下去,最后死在这个小小的舱室里,无人过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里哪个词汇触发了机器人,还是它看见我开舱门的动作也模仿起来,它竟然径直开了姐姐的舱门,从床上拾起一圈系在一起的螺母环来,我一下急了,冲上去抢下它手里的螺母环,批评道:“真没礼貌,这可是女孩子的地方,平时都是非请勿入的。我让你进来,你怎么能够未经允许就乱翻乱动呢?你快给我出去!”

 

我一手紧紧抓着螺母环,一手胡乱的按着腕机终端,机器人退出了起居舱。我看了看捧在手心中的螺母环,把它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良久,然后展开戴到自己的脖子上,随后转身锁上姐姐的舱门。

 

我回到主舱室,看着呆呆悬停在那里的机器人,心里想着它不过是个机器,没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刚才一定是自己误触了腕机或者是它领会错了命令,才鬼使神差的开了姐姐的舱门吧。如此一来自己突然跟个机器人发什么脾气呢?如果我还这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将来怎么做个好母亲呢?我舒了口气,摇摇头,走到机器人身边,“我想我还没完全了解和适应跟你互动的方式,不过今天的参观就到此结束吧。最后那个是培育舱,待到时机成熟,你我再进去吧。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将来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将会有好几辈的人在那里出生,直至我们能够形成一个自我维持的群落,那里才会被废弃掉吧。”

 

我抬头看了看主舱室透明的顶棚,天已经完全黑了,点点繁星点缀在穹幕之上,煞是好看。

 

“你先在这里的数据库中看看有没有什么维护‘蜂巢’用得上的资料,或者找找有没有‘治疗’你的语音交互系统的方法,我先出去透透气。”

 

这是我降临新世界的第一个夜晚,我见过了这的夕阳,点点繁星点亮了我的眼睛,让现在的我极想出去看看这里的月亮。

 

我走出舱室,爬上土坡,抬着头:“真奇怪,这里和地球上一样,也有一颗卫星。”干脆也叫它月球吧,我望着月亮这样想着,心底却忆起母亲来,不禁喃喃道:“妈妈,要是您还在我身边多好,‘蜂巢’建好了,但我多希望您能告诉我,如何成为一位母亲。”良久,我的视线从月球离开,注视着夜晚的地平线。这是一片在星光下无比安静的湖面,平静到会让人停止思绪。

 

我一动不动的望着粼粼湖面,仿佛它正无言的召唤着我,让我心生一股跳下去畅游一番的冲动。

 

“干嘛不呢?‘蜂巢’已经建立了。要想培育室开始正常运转工作,我也得先行完全了解这颗星球才行啊。”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感受,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呢?将来和我的孩子们聊起天来说些什么呢?”

 

我试着说服着自己,“虽然我不会游泳,但凡事都有第一次的嘛,VR练习里我学过有关游泳的课程,基本知识都掌握了,现在就差实习了。况且傍晚时分,在机器人建立水处理室与水源之间连接通道的时候,我观察过那里的水也不深,要是能够好好的趟一趟水,洗去身上的烦恼和旅程的疲乏,再考虑明天该做的事情,也是一种生活应有的态度嘛。”

 

“我是人,又不会生锈!干嘛要怕水呢?”

 

“就把这作为了解新世界的第一步嘛。”

 

想着,想着,我不自觉的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最后把腕机放上衣服上面,一步步小心试探着下坡去。

 

终于接触到水面了,真凉!我缩回了脚,又试着把另一只脚尖触了触水面,然后慢慢的让水淹没脚踝,最终两只脚都没入了水中。星光倒影点缀在湖面上,涟漪一层层荡开,星光开始闪烁,我周身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

 

我缓缓的往水深处走去,一边双手抬起慢慢保持住平衡,再缓缓用手掌托水轻轻浇到肩膀上。夜色月光下,无边净水中,脱离“子宫”和黑暗太空的我似要与这荡涤身心的天地融为一体般。

 

正在这般自我忘忧的陶醉之间,我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儿不小心呛到水中去了。我才慌神的伸出脑袋喊了声救命,便又随着挣扎沉入水面下。VR练习的教程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在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口水后,我脑中一片空白。我越挣扎,越慌乱,也就离水面上晃动的月光越远。再连呛了几口水后,我觉得没刚溺水时那么难受了。恍惚间,我见着姐姐从水面上伸手进来,拉住我不再胡乱划动的双手,将我提出了水面。

 

待我吐了好几口水,在土坡上渐渐缓过神来,才发觉救我上来的是机器人,“谢谢你救了我。”我捋了一下解开的长发里面的水分,一边对着机器人说道:“你是掌握了主舱室资料库里的语言资料了吧,居然听得懂也听到了我的呼救。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真就融入到这水天一色的世界去了。”

 

才说完,我忽然意识到机器人好像在盯着一丝不挂的我看,我一把甩开正捋理着的头发,双手抱在胸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男孩子,虽然机器人应该是没有性别的,但这样盯着人看是不是不太礼貌?”话才说完,我环在前面的双手让我意识到,我挂在脖子上的螺母环不见了,“糟了,项链不见了!”我着急的喊道,“我不会游泳,一定是刚才挣扎时掉到水里去了,你能帮我把它找回来么?”我带着希望的渴求对着机器人说道。

 

机器人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一般,复又下水去了。我草草的穿上衣服,站在土坡上焦急的望着等着。终于,机器人手里拿着那串螺母环回来了。我接过螺母环,激动的抱了一下它作为感谢:“太好了,我生怕会把‘她们’给弄丢了。”

 

不知道是不是夜间为了节能省电,我抱着的机器人开始缓缓的落在了土坡上,没有再漂浮在空中。他抬着头,好像在仰望着那片星空。我放开他,注意到他头部的几个主要的视觉传感器都集中到前部,仿佛注视星空的眼睛。我坐下来,双手抱着膝,侧头靠在他身上,顺着那方向看去,在我的知识和意识里,那应该是地球所在的方向。

 

“怎么了,机器人也会想家?”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的他听,“知道吗,就算太阳系能够从那场莫名的危机中幸存下来,就算在这里我们能够肉眼看到它的光辉,那也是它以前的影子了。我们现在,就像在寻找一张太阳多年前的照片,就算找到了,可能它也已经不存在了,何必再看着照片难过呢……”

 

良久我没有再说话,夜空很暗,和我漂流了十几年的太空一样;星光很亮,就像姐姐温柔的目光一样;夜幕广阔,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样。只是那轮高挂的圆月让我此时的感觉变得既真实又虚幻,好像我曾经在舷窗旁的幻想一样。望着夜空,我开始觉得我经历过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

 

“你知道吗,在‘子宫’里时,我一直好奇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地球,在黑暗的太空里漂流。所以我和姐姐商量,一人设法引开母亲,另一人再寻机偷偷溜进母亲所在的独立起居舱去查看里面的资料记录。虽然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母亲还是知道了我们骗她的目的。姐姐为了护我,说那全是她的主意,是她怂恿我那么干的。她代我受了处罚,被关了禁闭。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姐姐见面……”

 

我依旧头靠着机器人的身体,沉浸在微微的凉风中,给他讲着我和姐姐的故事。

 

“我和姐姐的生日在同一天,她大我两岁,她是我的玩伴,是我的益友,也是我最亲近的人。她会照顾我,会在我为自己进步不大情绪低落时安慰开导我;小时候,她会用独特有趣的方法骗我吃下口味单一难以下咽的太空餐。我们会一起上课,又会在VR练习中成为彼此假想的对手,姐姐什么都比我出色,但她会故意让着我,甚至在VR厨艺中一直都让我赢……”

 

夜风已经吹干了我的头发,我从机器人身上回过倚靠着的头,摆了摆头发,让它在风中肆意飞舞起来,“姐姐会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帮我梳头扎辫,整理着装,尽管太空装没有太多需要整理的地方。有时候,比起更像严厉老师的母亲,姐姐倒更像是仅仅年长我两岁的妈妈……”

 

我从身边的地上拿过腕机,按了一下,调出一段投影画面,“这是我在‘子宫’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过生日,一家人在一起……虽然姐姐仍在禁闭之中,但她为了庆祝我的生日特意做了生日餐,尽管由于材料限制味道依旧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很开心的吃完了。母亲给我俩一人送了一个腕机,方便联系,可我现在再也联系不上她了。不过姐姐用它给我录制了一段庆生音频,你听听,姐姐给我唱了一首她在禁闭时学会的新歌。”

 

“长亭外,古道边……”视频中传出姐姐的歌声,“真可惜,那天也是姐姐的生日,她却因为我关了禁闭,不能和我一起庆生。为了节省数据空间,姐姐只录下了她的歌声音频,我居然都没有她的影像……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总觉得听起来有些悲伤,不像是为了庆生而唱的歌呢……”接下来我不再说话,直到我录下的生日投影中,姐姐通过腕机把歌唱完,“每次听到这首歌我总感觉想哭,……晚风拂柳笛声残……今宵别梦寒……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也许姐姐预感到了飞船会出故障,是在借歌跟我道别吧。姐姐的禁闭还没结束,我们的飞船就遇到了着陆危机……”

 

天上飘过的云彩遮住了月亮,星光也早已经隐去,方才还月朗星稀的夜空说变就变,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才站起来,小雨便噼里啪啦的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刚刚快风干的头发转眼又湿了。我急忙滑下湿漉漉的土坡,跑回了蜂巢。在入口处弄净了身上的泥水,一转身才发现机器人还坐在暴雨中的土坡上。

 

“喂,你不过来吗?!”我大声喊着,那个机器人似乎是睡着了,又没了反应,难道刚才我漫长烦人的叙述让它打起了瞌睡?等等,机器人会睡觉吗?我再次站到入口外,双手半握成圆,“哎,你过来帮帮我。”

 

我想我的声音够大,或者机器人对人类的求助十分敏感,他聚焦在前方的视野传感器一下全转到后面,嗖的一声腾空而起,都不用转身。360˚全对称设计使得他的行动非常灵活和迅速,他直接就飞到了我的身边。

 

“非要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才反应这么迅速啊。你这是想要表扬还是感谢呢?”我一边擦着他身上滑落的雨水,一边说道,“不怕锈蚀么?就算是什么特殊材料,也得悠着点吧。经历了千年的风吹雨淋日晒,你还嫌不够似的。你是有多喜欢淋雨的感觉啊,这可是有受虐倾向的表现哎。”

 

我和他进入入口,在消杀的时候我小声抱歉的对他说,“没想到晚上湖水还会上涨的啊,水离土堆近了,也深了。看来,你和你的主人专门修筑用来防止大水泛滥的堤坝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呢。”

 

机器人没有反应,我耸耸肩,依旧站着没有进入主舱室,“那真是你们修筑的防波堤啊?”我一脸的不可置信,随后望着外面的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雨,淋得真痛快,我有点理解你喜欢淋雨的原因了。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淋一次,不过今天不行,我可不想在孩子们出生前就生病了。你看,你的变态把我都给传染了。”

 

就这样,我和他站在入口里,隔着透明穹幕和隔离门,一起静静看着外面的大雨,听着雨水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嘿,我叫张洋漾,你叫什么名字?”我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称呼呢?”

 

“害羞?不喜欢说话?”

 

“你总该有名字的吧?!”

 

“我总不能一直喊你‘诶’‘喂’的吧,那样多没礼貌啊,人家可是个女孩子呢。”

 

“……虽然算不上淑女,但好歹你也应该有点反应,尊重我一下吧。”

 

……

 

“刚才你看着星空发呆的样子,真可爱……”

 

……

 

“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我看你就叫‘Planet Detective’或者‘Nebular Explorer’?好俗?要不……‘Star Chaser’怎么样?听着多酷啊。或者‘星を追う人’也行……你不是人类团结的智慧结晶吗?取个洋名才够味的啊。”

 

“不喜欢?”我低头看到他身上的“中国制造”几个字,仿佛那就是他骄傲的自我标记一样,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机器人带有标记的那面当作了他的正面了:“我也是纯正的中国“制造”呢。虽然出生在飞船上,出发前地球上就没了国别区分,但母亲也稍稍在提及地球往事时说了解几种不同语言是将来解读人类历史资料的必修技能,但洋文着实说得拗口,那名字我喊着也不利索……既然你不喜欢,那我给你取个响亮的中文名字吧。虽说这里也不会再有国界区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身份认知,人总得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是吧。”

 

“我就叫你‘逐星客’吧。”想了一下,我又说道,“不好,这个名字太文绉绉了,听着有点傻气。要不,我还是按着母亲提及‘追星’计划时养成的习惯来,把你们这些先行者称为‘追星者’吧。”

 

“怎么?还是不说话,不说话就代表你默认了啊,这名字可是要跟你一辈子的,以后想换也换不了的哦。”

 

“‘追星者’,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也很喜欢的吧。”

 

……

 

我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也许在这个没有动物的新世界里,我真的希望有个能够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吧,哪怕对方是个机器人。能有个倾听我诉说的陪伴,孤独什么的也可以滚蛋了。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最后完全停了,云过星开,月亮再次静谧的照着这片大地,我想象着堤坝那边理应重归平静闪耀星光的湖面,然后低下头,轻吻了一下追星者的‘额头’。

 

“再次谢谢你救了我、帮我找回项链。也谢谢你安静的倾听我的诉说。”我拿出螺母环,放到机器人即刻伸出的手上,能帮我送还回去么?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再弄丢了。我还要去其它舱室检查一下,看看暴雨有没有对‘蜂巢’造成什么影响。”

 

看着机器人迅速离开的身影,我心中默默念道:“就算太阳系真不存在了,但至少我们这里的太阳还在,明天,就是新人类的第一天,我们一起努力吧。”

 

此后的白天,追星者便协助我繁育生态舱里带来的植物,将它们逐步移植到大地之上;他也会帮我记录“蜂巢”的各类数据,检查“蜂巢”系统的工作状况。闲暇时,我和他会去附近还没踏足过的地方探索一番:我会爬上高高的果树,将成熟的果子摘下来,扔给等在树下的追星者;我会奔跑在原野之上,追星者在后面追赶着我,仿佛我才是他的星星一样,尽管他能够移动得比我更快;我也开始认真学习游泳,让追星者抓着我的肩膀,带着我在湖水里划水嬉戏……“你真像是我的超级英雄”,这是我对追星者与我作伴的发自心底的评价。

 

一年多过去了,我习惯了新的生活。“蜂巢”计划也进行得异常顺利:带来的植物不仅在生态舱繁茂无比,在外面的世界也一样迅速扩散生长,甚至不需要特别打理。即使在没有蜜蜂和蝴蝶的世界里,它们依然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大气成分比例也能够保持在合适范围之内,也许,它们也为适应这里的环境做出了改变吧。

 

我也变了,我早已经过了18岁,这里也真正成为了我的家,条件也都已经具备,是时候培育孩子了。

 

“喂,追星者。”我看着主舱室的记时计,“这里的一天时分,一年四季,与母亲说的地球都相差无几,这样算来,我都快19了,可以要自己的孩子了。”我拉着追星者的手,快乐的说道:“别这么色眯眯的看着我,我是人,你是机器,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呢?”我打趣的说道。

 

才说完,腕机上居然投影出一颗心来。看着投影,我心里居然有些高兴,只是嘴上继续说着“机器人怎么能这么淘气呢?我说的孩子在培育舱呢。走,一起去培育舱吧,那里是‘蜂巢’里最后一处你还没进去过的舱室。”

 

在培育舱里,我按着曾经的VR操练教程,熟练的让机器从休眠的受精胚胎中挑选出最合适的10个胚胎来,把她们送进了十个分别铺着一薄层培育液的透明“胎盘”里。

 

“你看,这些都是我的女儿,10个月后她们就会出生,20年后,她们会帮助我们扩建这里的家园,她们也会再有各自的女儿。那时,我就成奶奶了。天啦,我会那么快就变老啊。不不,在那之前,她们还会有好多的妹妹。”我一边操作着机器继续往“胎盘”注入培育液,一边检查着仪表上的各个读数。看着透明罐子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刚才说的那番话仿佛是对着自己讲述着将来。

 

待到“胎盘”里充盈了培育液之后,所有对应的指示灯亮起绿色,我便引着追星者来到培育室的另一个隔离室参观。隔着加厚玻璃,我指着后面冷藏的一个个细小的瓶子的说,“这里就是人类的未来,届时我和我女儿,孙女们的卵子会和它们结合,从此以后,这里会有男孩,会有女孩,然后他们长大,相恋相爱……人类也会像外面的那些植物一样,真正在这里生根发芽。”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和追星者来这里检查胎卵发育的状况,看着胚胎一天天长大成形,现出了婴儿轮廓,我开始想象“蜂巢”被孩子们包围的景象。

 

但是随着孩子们的预计诞生日开始了倒计数,我又开始莫名紧张起来,“怎么办?一下子要成为十个孩子的母亲,我照顾得过来么?”有一天我看着“胎盘”里的胚胎,忽然心生忧虑的对着追星者说道,“她们要是调皮,生病了,怎么办?要是她们问起她们从哪里来的怎么办?要是她们不愿意履行我强加给她们的职责怎么办?”我进舱检查前的好心情,突然被这一系列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疑问和顾虑完全给破坏掉了。

 

“成长”,腕机投射出两个字来。我不知道追星者要表达什么,我便问他道:“你知道我的成长经历么?这些孩子没有不同的选择。我也一样!”我想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诞生在飞船里,从未见过父亲,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承担人类种族延续任务的执行人“母亲”的继任者。从没有人给过我选择,我也未曾向谁要求过选择,可我的孩子呢?我很高兴她们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但是她们仍旧要继续被我强制制定她们人生的方向?生命不该是希望吗?怎么就无端端活成了责任?

 

现在的我和初来的我不一样了,但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想必并未走得更远。如果我的孩子重蹈我昨日的覆辙,那么成长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想成为更好的我,但我从未真正意义上成长过。我以为我能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职责,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比我更好,但我却在她们还未出世时就剥夺了她们的选择权。忽然间,我觉得明天的一切不像曾经计划的那样完美,一切又都回到了初临此处的那天,充满了不确定性。

 

一整天下来,我虽依旧多次往返于培育舱与其它舱室之间,但与往日不同的是,每一次我进到培育舱里,我都感到心情更加沉重,因为我开始怀疑早就定下的答案。

 

晚上,我躺在起居舱的床上,对着追星者默默不语。时间到了,追星者像往常一样,通过我放在枕边的腕机投影出两个字来:“晚安”。然后它离开了起居舱,留下我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去往其它行星调查的先行者们怎么样了? 其它的‘子宫’还在继续漂流着吗?如果她们和我一样找到了自己的港湾,那些“母亲”会犹豫吗?”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过像今晚这么多的问题。不知道怎么的,从未有过的顾虑伴随着培育室里的胚胎在一点点成长,胚胎成型之时,那些隐藏着的所有困惑在一瞬间全都冒了出来。我侧身望着舷窗,外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但今晚没有月光。母亲啊,我多么需要您的指引!我呆呆的望着外面,远处几道转瞬即逝的闪电划过天际,直击地面,随后隆隆的雷声响起,紧接着暴雨来袭,看来老天和我一样今晚心情不佳。

 

正胡思乱想着,一声巨响惊起了我。我跑到主舱室,看到中控台上显示培育舱出了问题,我想要过去检查突发状况,却发现连接培育舱的通道已经被紧急关闭了。我冒着大雨跑到外面,发现雷雨劈倒了老旧的信号塔,其中的一根正好砸到了培育舱。培育舱破损的地方由于雨水引起的短路导致了浓烟和火灾,就在我为着没多久即将出世的婴儿心烦意乱的这个雨夜,培育舱完全损毁了。人类的“种子”也在这个雨夜停止了萌芽,失去了破土而出的机会。

 

不用再为刚才的诸多问题心烦意乱了,但我却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相反,我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和自责当中。一年多来,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蜂巢”旁那几个锈蚀不堪遥遥欲倒的信号塔是“蜂巢”潜在的安全隐患。是我的大意,将还没能够睁眼看看这个可爱世界的孩子扼杀在了胎腹之中。“子宫”的教学中母亲可是多次提醒过我要多多注意细节的啊。我呆呆的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掉我的眼泪,那些为姐姐,为母亲,也为我尚未出世的孩子流的泪。

 

追星者来到我的身旁,一手拉着我的衣角,静静陪着我矗立在雨中。我曾说过要在孩子成人后和他再痛快的淋一次雨,但现在我只像让这暴击的雨水将我冲垮。

 

……

 

“你可以留在这里,”我疲惫的躺在床上,对着再次道过晚安,正准备出去的追星者说道,“记得吗,溺水时你救我的那个晚上,同样下着雨。那个我们初次相遇的晚上,我呵斥了你,让你从这个起居舱滚出去,只因你擅自动了那个项圈。”

 

我摸出项圈,轻轻摩挲着:“这个项圈对我很重要,这个自制项链上的三个螺母,是姐姐,母亲和我最后的联系,但是现在,那些将要和我一生羁绊的孩子们也都早夭了……”

 

我的泪水滑落过眼角,落在枕上,“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这里早就是你的家了,留下来吧,以后都不用出去了。我想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

 

腕机投影的“晚安”两个字变成了一只摸着头的机械手。得到安慰的我心情并没有好转,“那么我先睡一会儿,我累了……”

 

次日睁开眼,我看到追星者还守在床旁。我努力不去想些什么,并像往常一样起床去到饮食舱,亲手做了些早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吃掉。我把盛着早点的餐盘端到依旧封锁着的培育舱通道处,轻轻放在门前。我像往常一样来看我的孩子们了,只不过,这次我带来了自己的礼物——母亲亲自为孩子做的第一份早餐。

 

“走,我们去游泳吧!”

 

我在昨晚还汹涌无比,今早却异常平静的湖里划着水,偶尔朝堤上望望静静守候在那里的追星者。数年后,本该是我这样在那里慈爱的看着我的孩子们嬉水打闹的,但如今却是我一个人孤独的在水中像浮萍般无根的漂着,就像曾经栖身的“子宫”在黑暗太空中漂流着那样,孤独而绝望。

 

直至游到精疲力竭,我才爬上岸来,衣服也没有穿,静静的陪着追星者坐着,从清晨到晌午,从黄昏到午夜。

 

看着头顶升起的月亮皎洁如玉,我终于开口缓缓的说道:“你知道吗?姐姐还关着禁闭,但是我们的‘曦鸥’号已经接近这里了,等到我们安全降落,姐姐的禁闭也就结束了。”

 

我望着月亮,平静的继续说道:“可是在进入环地轨道,飞船释放通讯卫星的时候,我们的推进系统出了问题,飞船推力不断加大,我们失去了控制,如果不减速,我们会整船坠毁。如果调转方向,我们又会错失环绕行星寻找最后着陆的机会。危急时刻,母亲让我留在返回舱里候着,她去解除姐姐的禁闭并手动操控飞船。但是她才进入主船舱,警报就成了红色。因为飞船速度过快,主控系统自动锁定了所有的进出口。为了救我,母亲不假思索的做出了决定,她反向弹出了搭载着所有功能舱的返回舱,而她自己和姐姐,则留在了分离出去的主船舱上。母亲和姐姐牺牲自己救下了我和人类的未来,可她们却随着失控的主船飞向了月亮……”

 

“返回舱在环地轨道上运转了几天,终于定位到了信号坐标地,然后自行启动了着陆程序,我们进入了大气层……”

 

“我想要继续‘蜂巢’计划,可不光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我没有那么伟大。我那样做,只是在心中希望有一天,我孩子们,或者她们的后代,能够重新掌握到重返太空的技术,然后去到月球,把我的母亲和姐姐接回来,让我们重聚一起……”

 

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一年来,我成熟了许多。而昨晚‘蜂巢’失去的培育舱,让我流尽了自失去母亲和姐姐后最后残余的泪。

 

我侧头看了看追星者,他头部所有的视野传感器忽地转向前方,注视着地球的方向,我也凝望向那里许久,“我不知道延续生命后代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和姐姐为什么要为了‘蜂巢’一直努力学习着怎么成为称职的母亲,我们又不是‘蜂后’,如果只是为了传递DNA信息,‘蜂巢’计划已经完全失败了……”

 

“如果换作是母亲和姐姐,她们现在会怎么做呢?”我的目光转向月球,仿佛母亲和姐姐正在上面注视着我。

 

“哔哔哔哔”我话还没有说完,放在一旁地上的腕机终端响起来了,我侧头看去,它投射出一个字“家”,我伸手捡起腕机,投影变换成两个字:“母亲”

 

追星者伸出手来,取过腕机,另一只手转换成一个插头,接入了腕机装置,腕机投射出一段主视角影像来:

 

一段被喘气和抽泣掩盖得听不太清的告别,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跑过来,伸手紧紧抱住主视角的这个人,主视角蹲了下来,伸出戴着宇航服的手套来,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安慰着她,然后又把头贴着女孩的头,最后毅然决然的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着停在不远处的接送车队走去。

 

车开动了,车窗终于摇下来,主视角却并没有将视线探出窗外,但我觉得她应该是在用余光依依不舍的留意着小女孩,因为小女孩时而出现在视线一角,时而又由于车辆的移动而掉出视线之外。

 

一段隐约却熟悉的旋律飘过来,余光中可以看见小女孩正吹着口琴……车窗摇上了……

 

车停了……有人打开了后座的门,主视角下了车,司机也出来了……已经有很多车辆停在这里,后面仍有不少车辆陆续不断的驶来……穿着宇航服的人们站在一起,面对着几个看似军人着装的人。所有的军人连同那些司机都向着这边敬礼……宇航员在回礼,我看到主视角的手放下来,转过身,视线上抬看了看最近的一个火箭发射台上的飞船,其视线在船身的“曦鸥”二字上短暂停留了一会。接着主视角朝停机坪上的一个发射架走过去……通过升降梯,到达发射台,进入舱内,坐好,绑好了安全带……舷窗玻璃倒映着主视角的头盔里充满了雾气,应该是泪水加上急速的呼吸模糊了玻璃面罩……主视角抬手取下了头盔,头盔被固定到了控制台上,头盔正好转了向,摄像头正对着坐在控制台上的人脸部,那是已经泪流满面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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