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后之儒，对《史记》一类的旧说，恐颇恨一个‘野’字。合者交也，本寻常形容，讲道的事理固乏‘仪礼’，倒也是浑天经纬的一种自然。只是，为先师父母的构配加盖如此一个肆意洒脱、恶贯盈满的变字衅字，纵使胡诌《家语》的后生如何粉饰，也终抹消不退内里粘稠模糊的胶结。”（论孔教）
不必深究野合的本意，只需回望年迈者卿士的服袍与名教的抬架，便可知道，他身旁孱弱单薄的微贱身影，只是为朗空行云育诞细雨之子的几颗卑渺的尘粒。春雨润物，深沉的诲示青云台梯的筑法，以诗为度，以易为法，以礼教为典律，以圣人为天使。野合之子的世界里，孱弱的母消散于成长完竟的前夜，孔武的父凝聚于朦胧臆想的蜃楼。无父无子，便有师教之伦；无天无法，便有大道之仁。时溯三代，又历万世，风流或苦楚偕冷，惟一乜邪的蹚神1常置，往古在斯，望今在斯，不断咏叙念吟，屈抑人的骨心，叫荒墟凉秋凄冷的血泪，受温暾的冰凿，深论成一列于盛夏的疲乏里但能生长出几丝光耀的困闷文辞。
狼狈，龌龊，失措，滑稽。心意没有勾连的每一个初夜，陈蔡与洙泗间的院庭，皆无见飘盈好学的孩儿，无见义愤填膺的小弟，无见犗饵投竿的船客，无见箪瓢弄琴的后生。麒麟在哪里？良君在哪里？安和在哪里？礼仪在哪里？母亲在哪里？血肉在哪里？
……
如此反复追问，至了末尽方觉：便是天地间至圣的一位师道王者，确也没有一个定准的父亲，一个平柔的家庭，一个受塑的君侯，一场没有算计与情爱的漫梦。“圣教未曾言爱，未曾提恨，倒是没有一个病态的‘恶’字，只是把一切人伦的心语，都匿进了典章以外生活的壤土里，仿佛那一切便只配得到文士的恝然，那一切便只是老夫子的七十二徒子与七十二岁辰里最是庖厨小人的土话。”（论孔教）
“孔子的父母要交 合，孔子自身亦要交 合。如是方有孔子，方有孔鲤，方有孔伋和忠孝，方有伦理学的物质基础——所谓人这一事物之自身。”（去梁书斋文集）
交 合，两个形貌简略、对称而平等的词。但它们隐淡，它们失位，它们沦为激 情永恒的羞 耻与边沿。庙堂愈大，兵马愈壮，兵戈愈锋，钟鼎愈坚。传诵圣人的老者扬名，死去，化为他人的修辞，融入历史的记录。新的宗教因权力与旧的缺憾相逢，它们无需光明坚挺的母，无需豪迈磊落的父，以五谷为末枝，视枯朽为鲜芽。它们总对生活说教，却不欲舒解生活的半余，惟是以圣人的旧话作眼前鲜活新物最即时的教语。于是，农耕与渔牧时代的机械只于肉体的旧神中恳切来回，没有交流，没有分享，没有与皮肉同温的暄宜，只是一味绝弃与此刻同处的缴绕。低语是邪魅的，缠 绵是淫靡的，共存的温柔是亡国的谶兆。没有交望，没有合作，没有依恋，只有自己，只有圣人清白淡泊平宁而恒常的师教，诛灭了父，强 暴了母，蹂践乖傲的逆子，叫一两位台门宇下寂寞先人的迷惘，作了整个世界生存与毁灭的术咒。
只是这术咒实在虚弱，总是以坠垮一切涛浪的雄姿，委身于盈放爱焰的黯淡雌心。
作于乙酉庚辰。
注释：
1、乜邪即乜斜，于《西河方言志》及《阕桐方言词典》中又作蹑瞎，传世白话文本多作乜斜，有朦胧、糊涂、萎靡、歪斜义。蹚神为㿟中方言，语源或为曭昏（日下昏昧），有模糊、混乱等义，亦可代指伏羲或后稷，或因华胥、姜源履大人迹而生伏羲、后稷之传说。值得一提的是，古白方、铜狄、白慎传说，对三代及以前故事，常以伏羲-黄帝-后稷-周为一系，以神农-蚩尤-商契-商为一系，以女娲-合水-大禹-夏为一系，认为上古斗争乃三系的宿命循环，与通说差异较大（详见《西河地区古代神话问题论文选》相关文章，西河人民出版社199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