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小婉强忍着满腔悲愤，一声不吭，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快步如飞。
我一边跟着小婉奔走，心里一边想起了吴导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一提起婉儿的前夫，他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的确如此啊！我深有同感。
夜色惨淡。
小婉和我奔到一个僻静处时，小婉突然停止了脚步，她猛地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吧，哭吧，此时此刻，用任何语言来宽慰小婉，任何语言都是枯燥、乏味的。
悲愤交加的小婉啊，哭吧，哭吧。
等小婉渐渐地平静下来后，她含着两行辛酸的眼泪，哽咽地对我说：“梁兄啊，你不能再在医院的那片小树林里出现了，他会来纠缠你，会找你寻衅闹事的。今晚，他已经暴露出了一个狂徒的丑恶嘴脸。他喝上酒，喝醉酒，什么混蛋事都能够干得出来。梁兄啊，你得立马离开苏州。他若一旦伤害了你，我和我母亲可怎么活啊！你走，你走，你明天就离开苏州。”
我点了点头。
我拉着小婉的手，缓缓地往前走去。
走到姑苏话剧院的宿舍大门旁时，我身不由己地停下了脚步，深情地朝里望去。
小婉顿时明白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晓得我很想去她母亲的家看看。
她拉着我的手便朝她母亲家走去。
我一进家门，一股浓浓的书香气便朝我迎面扑来，婉儿的书房里其中有一面墙并排着三个高高的立式书柜，书柜里摆满了书，另一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横向展开的长卷书法，乃王羲之的行书《兰亭集序》，还挂着一副斗方的大写意山水画。
在一个古玩架上的二层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婉儿在话剧《雷雨》中饰演繁漪的全身剧照，她身着一袭黑色的旗袍，右手拿着一把精致的圆形小团扇，她的神色深沉、凝重，水汪汪的眼神里蕴含着人世间甜酸苦辣的沧桑。
我久久地、久久地，全神贯注地望着这张剧照，我仿佛感到婉儿正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小婉默默地立在我的身旁，默默地望着我。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地背诵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我们在即将离开婉儿的家时，小婉从古玩架上拿起她母亲的那个镶着剧照的镜框，轻轻地放进了她的小挎包里。
路上，我问小婉：“小婉，你母亲知道你今晚请你父亲吃饭吗？”
小婉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说：“小婉啊，千万别把今晚见你父亲后所发生的情况告诉你的母亲。在生活中，有时也需要一些必要的善意的谎言啊。”
小婉淡淡地说：“今晚所发生的事，早在我母亲的意料之中。我母亲早把他的骨头都看穿了。我母亲不会问我今晚都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必要告诉我的母亲。我和我母亲早已对他绝望了。梁兄，你不是说过吗：绝望，是最彻底的精神破产。”
我和小婉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我语重心长地说：“小婉啊，实话实说，我对你父亲很反感，但俗话说：森林大了，什么鸟都应该有啊。随从是人类的天性。集体无意识的同质化是社会的悲剧。千篇一律所造成的必然是死气沉沉。只有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够组成社会的丰富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越是个性独特的人，越不可能为他人而改变自己。我不认同你父亲的狂妄、偏执，但我欣赏他那无遮无拦的个性。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社会，都需要发出异质的声音啊。强者的生存不完全在于自身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讲，而是在于适应。一个人没有必要为了取悦他人而改变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权力去把自己的意志，暴力地强迫于他人。小婉啊，无论你父亲是否千错万错，但他在血缘关系上毕竟是你的父亲，你一定要在伦理、道德、孝道上，确认他是你的父亲，一定要尽心尽力的尽到你作为一个女儿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小婉听了，陷入了沉思，许久许久。
突然，小婉停下了脚步，眼含泪水，深情地望着我说：“我父亲要是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多好啊！”
我认真、严肃、庄重地说：“小婉，你做我的干女儿吧。”
小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突然，她那股活泼、淘气、纯情、率真的孩子气又冒出来了，她用手轻轻地在我的脸上打了我一下，笑着说：“滚滚滚，滚滚滚！我才不当你的女儿呢。我要、我要……”
她猛地扑在我的身上，用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轻轻地拍着小婉的头，认真地说：“小婉啊，你父亲有一句话说得还挺客观。”
小婉问：“哪句话？”
我说：“你父亲说你真不像是个艺术学院学表演的学生。的确，你思维敏捷，语言丰富、深刻、犀利，并富有哲理，你简直就像个北大、清华中文系的高材生。”
小婉紧紧地抱了我一下，说：“近朱者红；近墨者黑。我守着你这个文人、作家，潜移默化，在文学上，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我连连说：“愧不敢当，愧不敢当。你是天赋加勤奋啊！”
的确，小婉在文学创作上已崭露头角，她侧重写散文诗，她的散文诗在结构上具有蒙太奇似的思维跳跃，具有诗意的韵味和格言的哲理性，如：“物质的笑，伪装不出干净的情绪。”“青春的湖，波光最是粼粼。希望与生命打着旋，朝每一处寂寞微笑。”“生命的圆，被岁月噬咬，满是伤口。”“听雨轻触芭蕉，看那绿的肥了，红的痩了。花的季节很短、很短，短的都来不及告别。”“满身寻觅的风尘，望眼欲穿的缕缕惆怅，苦苦地幻想懂我的人踏月而来。然只遇高山，不识流水，那断弦的琴，湮氲了几世归去的轮回。”
……这几天，婉儿的病情有所好转。
我和小婉进了病房后，婉儿下身筒在被子里，上身靠在床帮上，眼里充满期待的目光正盼着我们的归来。
今晚，小婉请他父亲吃饭，若是正常的情况，起码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甚至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都不够，都令人难舍难分，恋恋不舍，可小婉和我这么早就回来了，显然是在吃饭时不了了之，不欢而散。
对此，婉儿问也没问今晚我们吃饭时所发生的事，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婉儿的心态很平和，若无其事。
小婉也显得轻松自在。
婉儿望着我，歉意地说：“梁老师，这几天，我在医院披头散发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我说：“金子在什么地方都会闪光。这几天，你体现出的是一种林黛玉式的病态美。”
婉儿和小婉都轻轻地笑了。
小婉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了婉儿的那个镶着剧照的相框，双手将相框递到了她母亲的面前，婉儿一怔，感到茫然，两眼痴痴地望着小婉，小婉朝我看了一眼，婉儿顿时心领神会，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小婉将我拉到她母亲的面前，我这才意识到小婉为何将这个相框带到医院，她是想让她母亲亲手把它送给我啊，我主动地朝婉儿伸出了双手，婉儿用双手将相框递给了我。
我激动的热泪盈眶！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小婉善意地跟她母亲撒了个谎，说我因回去要参加一个重要的文艺座谈会，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苏州。
小婉生怕她母亲伤感，两眼一直望着她母亲。
我也生怕婉儿的情绪有大的波动，影响她的身体康复。
不料，婉儿听了，表情异常平稳，她先是默默地看着我，然后，她慢慢地朝我伸出了右手，我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
小婉也上前，轻轻地拉起了她母亲的左手。
我们手拉着手，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夜幕愈来愈浓了。
我不能再久留了，护士要来查房了，我必须得走，回我住的旅馆去。
我站在婉儿的病床前，深情地望着婉儿。
尽管婉儿的神色显得平稳，但我还是敏锐地感到她内心的潮起潮落，她是在调动她那作为一个话剧表演艺术家的高超演技来掩饰她内心的波涛翻滚。
我站在婉儿的病床前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望着她。
婉儿也默默地望着我。
小婉轻轻地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说：“梁兄，别楞着，别楞着。
抱抱，抱抱！”婉儿听了后，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羞涩得像个小姑娘。
我从心里鼓足了勇气，我慢慢地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坐在病床上的婉儿。
婉儿也用双手轻轻地抱住了我。
婉儿轻轻地、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梁兄！”
噢！我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婉儿！婉儿……婉儿！再见。
小婉要送我回旅馆，我不让她送，可她坚决要送，一路上，我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了旅馆门前，小婉要返回医院，我说我送你回医院，她不让我送，可我坚决要送，一路上，我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了医院门口，我说：“小婉，我求你一件事。”
小婉说：“你跟我客气什么。什么事，你说，是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本姑娘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我说 ：“明天一早，我走，你别去火车站送我。告辞，永远没有最好的方式。”
小婉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很长很长时间后，她才慢慢地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泪花，哽咽地说：“是啊，告辞，永远没有最好的方式。‘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啊！婉儿，再见！
啊！小婉，再见！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一人赶到火车站，上了火车，踏上了返程的路。
一路上，与小婉、婉儿的痛苦别离，使我的心倍感孤独、倍感凄凉！
孤独是一座神圣的祭坛，孤独是一种深层次的美学。
但孤独的痛苦，痛苦的孤独，不是每一个人的心理都能够承受住的。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