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建国伊始，大未国便广设巡检司，至天醒元年，新任大皇帝更是把巡检司制度贯彻到了极致，不论是内地大都，还是边关小镇，几乎处处都有巡检司的影子。
巡检司的人，被称为巡检使，开国之初，军政合一，他们仅作为卫所的外派兵员，辅助当地官员管理社会治安。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巡检使的权力逐渐变大，现如今已经成为了能和地方官叫板的存在。
江阳镇不仅地处未国边疆，更是东方离族和西荒蛮族的势力分界，它的战略意义极其重大。自然，江阳镇就设置了巡检司，而且这里的巡检使，那可不在少数。
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腊八节的起源，离族人并不很在乎，如果有人硬得去找个说法，一句“老祖宗传下来的”就可以成为无上公理。这种独特的祖先信仰，使得离族在积极进取的同时，又十分地重视继承传统。
过腊八节，盼大年夜，这整个的腊月和正月，离族人都过得火热。然而，过节的气氛虽然浓郁，但因为近十年来国师祸乱，所以在一片热闹的节日气息之下，不和谐的东西，也充斥着整个江阳镇。
江阳镇中央有座白月楼，就在两天前，那里的头牌双双姑娘，竟被油头大肚的富商李余，勾结老鸨花两三吊钱强娶了去。江阳镇东，卖包子的黄老头才出摊，就被几个蹭吃喝不肯给钱的捕快，以妨碍公务为由捉进了官府。江阳镇南，十六岁的漂亮姑娘小柔，再次被阿爹阿娘逼着去嫁人，以偿还家里欠下的债务。江阳镇西，一个手里攥着一根烂剑柄的臭乞丐，哆哆嗦嗦着从破桥洞下面爬出来，然后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乞讨。江阳镇北，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两位巡检使逮着一个飞贼，将他两脚踹进了巡检司的马厩。
一个声音高喊说：“小杨，等中午吃完了饭，咱们就送这家伙去见官。”
此刻，江阳镇北的巡检司驻地，还剩下两个人。巡检使全部由卫所外派，换句话说，他们不一定都是本地人。由于驻守任务的艰巨性和长期性，许多人在这个过程中耐不住寂寞，所以他们大多会在本地结了亲。今天是腊八，其他人都休假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只有两个刚来江阳不久，尚未解决终身大事的新人，还留在驻地里干苦力。
另一个声音回应道：“什么？阮哥你说啥？”
一个脸上被人锤了一拳的年轻小伙，扯着有些不利索的步子，抓了一个面团就从厨房里钻出来。另一个说是要送贼去见官的人，年纪照样不大，他刚给马厩里的战马投完了草料，身上还环绕着一股子尿骚味。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阮琮，一个叫杨岐。
阮琮喂完了马，他把手伸进饮水的马槽里洗个半干净，随后就帮杨岐一起做饭去了。在边关做事，没有一门烧菜的手艺，那可是要饿肚子的，两个持刀握剑的大男人，来到这里不到三年，却已经掌握了高超的厨艺。
“你这脸……还好吧？”看着杨岐脸上青紫色的一块印记，阮琮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最多肿个四五天罢了，咱皮糙肉厚的，这种小伤不算什么。”
今天毕竟是腊八节，即使留守驻地，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肚皮，于是一大清早，阮琮和杨岐连制服也没换，就披上大衣结伴去镇上买肉了。不料在菜市口的时候，两人却遇到一个飞贼抢人财物。杨岐也是个热心肠，他把手里的半扇猪肉往阮琮手上一扔，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最后，贼倒是捉住了，钱袋也给人送回去了，但一路撞翻的菜摊子可不少。
现场一帮人堵着要让杨岐赔钱，杨岐哪里受得了这气，他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扭头就想走。不过那些被掀翻了摊子的小贩可不管青红皂白，他们吆喝着就围上来，要把杨岐痛扁一顿。一时之间，拳拳脚脚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纷纷不要钱似的直往杨岐身上招呼。他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之后，更是只能被动地蜷缩成一团，像个皮球一般被人踢来踢去。也幸亏阮琮来得及时，他拔出一口寒光四射的铁剑，再将腰间的巡检司令牌一亮，那些小贩才骂骂咧咧着四散而去。
眼下，脸上那块淤青还火辣辣地发疼，经此一役，想必日后再遇见这种事情，杨岐心里必定会生出迟疑来。
（五）
巡检司驻地，阮琮和杨岐架上了一口黑黝黝的大铁锅，锅中有肉，此刻已经香气四溢，铁锅旁边，还有十来碗配菜。
阮琮说：“天寒地冻，不煮个火锅怎么行。”
“这种小日子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这天下，怕是很快就要不太平了。”杨岐咧嘴唏嘘。
数个月前，江阳镇来了一位陌生人，他的相貌和衣装都毫不起眼，唯独腰间随时挂着的一根拐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驻地的人都觉得，那玩意儿说是拐杖，其实更像是一把入鞘的刀。
果不其然，半个多月之后，那人就和一伙黑衣蒙面的家伙发生了冲突。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尽管武功高强，但终究因为寡不敌众，那人且战且退，最后躲进了巡检司驻地。
当时正是深夜，值岗的弟兄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浑身刀伤的可怜鬼，就坠进了马厩，把好几匹战马惊得满院子跑。战马一叫，那声音穿透力何其强劲，大家伙跟着也就醒了。一帮衣冠不整的巡检使提着刀子钻出营房，这也恰好使得驻地外的那伙黑衣人知难而退。
被巡检司救下的人，拐杖里藏的是绣春刀，大家从他随身的口袋里，还搜出了一枚锦衣卫的令牌。锦衣卫，那可是大皇帝的左膀右臂，比这群巡检使还要亲上几百倍。核实身份之后，众人不敢耽搁，赶紧便给他处理伤口，这一番折腾，差不多忙活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那位锦衣卫的大人醒了过来。他叫陈正，是锦衣卫总旗，总旗，正七品的官，比驻地里任何一个人的官衔都要大。毕竟统领这几十号人的巡检史大人，也不过只是个九品小官。
陈总旗来到江阳镇的目的，在场众人可不敢多问，这位大人一句“皇命在身”，也正好把大家的好奇心压了下去。在江阳镇这种小地方做事，只要不沾染政 治，基本上就可以平安一生，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陈正在巡检司养伤的日子，敌人始终没有再出现。眼看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找到巡检史，打算挑几个这里的好手，一路随他回京。
好巧不巧的是，这几个人里面，正好就有阮琮和杨岐。于是，一行十数人，抄小道秘密护送陈总旗回了上京城。说来也奇怪，一路上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直到江阳巡检司的人从京城返回驻地，也根本没有遇到半点阻碍。
阮琮和杨岐一边涮火锅，一边说起在上京城的所见所闻。两人都出自普通人家，护送陈总旗回京，也是人生第一次进京城。京城的繁华不用多说，然而两人尤其记忆深刻的，不是灯火辉煌，反而是那条叫作朱雀天街的破败大街。因为就在那里，有着曾经权倾朝野的监察院。监察院的掌刑，那个当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的老家，就在籍籍无名的江阳镇。
十年时间，足以抹去太多的辉煌和荣耀，当年名声大噪的监察院，如今已人去楼空。自掌刑大人彻底失踪三年之后，这个机构更是被国师给强行撤销了。上书“监察院”三个大字的牌匾，如今就掉落在门前，被稀稀拉拉的过往行人踩踏。
身在江阳，天长日久之后，自然也知道江阳的许多事情。这位监察院的掌刑大人，是江阳有史以来出过的最大的官，关于他的事迹，但凡江阳百姓，个个都能说上几句。人在京城，阮琮、杨岐等一帮江阳巡检司的人，看着那座曾经无上荣耀的官邸，无不声泪俱下。
“宋大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物。”阮琮和杨岐干了两大碗烈酒，继续说着那些关于传奇人物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江阳有个叫宋老汉的人，他直到四十老几，都没能娶上一个媳妇。旁人只笑他家徒四壁，穷得娶不上老婆，殊不知宋老汉本来不是江阳人，他早年不仅是个风 流种，还是个有钱人，大小老婆什么的多了去了。只是娶了好几回媳妇，摇坏了好几张木床，这宋老汉的女人们，愣是一个也没怀上。
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宋老汉终于去找郎中看病。那郎中将手指搭上宋老汉的手腕，没过片刻就皱起了眉头。禁不住宋老汉的连续追问，郎中只能如实告诉他说，他身体方面有大毛病，这辈子注定不能生育。为了不把这种丑事传出去，宋老汉悄悄把所有妻妾都送走了，又因为这件事情始终是个心病，所以他自此终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等到双亲过世不久，终究是把家产败得差不多了。
家道中落，香火断绝，再三思考之后，宋老汉决定搬家。他带着自己的最后一笔钱财，来到江阳镇安了家，这也才有了那时候大家口中的宋老汉。
本来要孤苦无依过完后半辈子的宋老汉，他的命运却在某一天清晨，发生了剧变。
那天，宋老汉照常去天断山下打渔，不曾想一网子下去，大鱼没有捕着，却捞起来一个蛮族少女。蛮族和离族有世仇，但这么些年没有打战，大家的关系也相对缓和了一些。尤其在江阳镇，因为地处边境，所以平常甚至还会有一部分蛮族人拿着土特产，来到这里和离族人做交易。眼看那个蛮族少女还有气，宋老汉自然是把她给救了下来。然而宋老汉万万没想到，那个少女胀鼓着的肚子，不是溺水所致，却是怀上了一个婴儿。
少女苏醒后，已经神志不清了，问她家在哪里，她只会吐你一口唾沫，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会张大了嘴巴乱咬人。这个蛮族少女整日疯疯癫癫地在江阳镇乱蹿，救她回来的宋老汉，只能无可奈何地每天到大街小巷里去寻她。这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调侃宋老汉说，反正他也没有子嗣，这蛮子生得有奶子有腿，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倒不如就养着他们娘俩，等孩子生下来，老宋家也算是香火得续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老汉一是放心不下这个身怀六甲的姑娘，二是确实打心眼儿里觉得孤苦无依了，于是他还真就把这个蛮族少女当成了自己老婆。
“白捡的婆娘，不要白不要。”宋老汉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他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有孩子了，反而变得异常兴奋起来。
宋老汉刚把少女救回来的时候，郎中就给她号了脉，那郎中说，看情况的话，少女最快也还得四五个月才能生产。可奇怪的是，从获救那一刻开始，蛮族少女的肚子就跟见了鬼似的疯长。来到宋老汉家的第十二个夜晚，她已经有了临盆的迹象，这样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后半夜，察觉到女人即将生产，江阳镇唯一的产婆，被宋老汉叫到了家里来。
少女的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这个年纪生产，也算是中规中矩了。不过这一次，产婆遭遇了她给人接生以来最大的困难。孩子先是难产，等彻底生出来之后，却发现他那根脐带，却怎么也剪不断。
产婆早听人说，这婆娘来到江阳镇没几天，就跟个饿死鬼似的四处找东西吃，大家见她疯疯癫癫，又还是个孕妇，所以个个避而不及，只暗地里诅咒说这是个蛮族妖怪。可没成想，今天给她接生，竟然发生了比妖怪还妖怪的事情。剪刀柴刀都用上了，生砍硬拽也尝试了，但婴儿的那根脐带，却这么也弄不断。
蛮族少女凄厉的惨叫声，从后半夜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等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哭喊声没有了，她的气息变得时有时无。产婆看着一屋子的鲜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同情。这婆娘流了一晚上的血，苦撑到现在也没有死，实在是一个奇迹。可毅力不是万能的，按如今的情形来看，她眼瞅着是活不成了。
“还有个孩子啊，保不住大的，难道连小的也……”产婆死盯着婴儿身上的那根脐带，心里面越来越不是个滋味。
“嘭！”恰在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地面震颤，尘灰扑鼻，一个衣着破烂的年轻道士冒出头来，一个人形大坑，则出现在宋老汉家的院子里。
剪不断脐带这种奇闻轶事，自然引来了很多围观者，但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却也让在场看热闹之人惊骇万分。好几人分明看见，那道士完完全全是从天而降的，只不过因为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所以直接栽进了地里。
“还好，赶上了，赶上了！”
那道士不顾众人的目光，他径直走到产婆面前，随后抡起手里的桃杖，二话不说就对着婴儿的脐带斩去。桃杖斩落，脐带终于断开，宋老汉、产婆和那突然到来的道士，全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个不知名的蛮族少女，终究是活不成了，婴儿的脐带被斩断之后，她全身一绷，整个人僵死了过去。宋老汉抱着怀里的婴儿，又跪倒在蛮族少女的尸体面前，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产婆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道士，她刚想说几句什么，那道士却突然走到蛮族少女的尸体旁，脸不红心不跳地抓起婴儿的脐带和胎盘，随后嘴里叽里呱啦念叨着什么。片刻之后，年轻道士对着手里的那堆东西轻轻一点，一道金光闪过，一柄七寸多长的短剑，顿时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年轻道士把那柄短剑郑重地交给宋老汉，又对宋老汉说：“你这便宜儿子，从怀胎到降世只用了半个多月，此等异象，将来必成大器。这柄神剑，是他的先天伴生物，你记得好生保管，等他将来成年了，会有大用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