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皓与文彦博互相见礼,司马皓道:“不知潞公在此,适才妄议军事,贻笑潞公了。”
文彦博道:“司马少监所言之事,确也属实,且不论他路,唯陕西一地,缘边计一岁费缗钱七十千养一保捷兵,岁合计缗钱二百四十五万。莫说贪腐,民力尚有不逮。”
神宗见文彦博话锋直指冗兵之事,连忙将话岔开,“朕此番召两位卿家前来,乃是西北景思立将军传来捷报,现已夺取兰州,此时正为经略河湟良机。朕所虑之事有二,一则对西夏后续用兵之事当如何决断。二则便是司马卿所言‘巨变’乃是何变故。”
“老臣对司马少监那日所言‘巨变’也是颇为介怀,若如司马少监适才所指,此事在王韶将军治下鲜见,当非此事,故此还请司马少监明言才好。”
司马皓心中正在权衡此刻是否道破天机,听文彦博开言,忽然灵机一动,回道:“微臣不才,正想起几句诗来。”
神宗因捷报频传,本就心情大好,听司马皓欲吟诗,便允道:“何人佳句?司马卿诵来便是。”
司马皓丹田提气,以气发声,吟道:“韩信未遭英主顾,萧何亲至此中追。君王有意争天下,不得斯人未可知。”
文彦博听罢,对神宗施礼道:“惭愧惭愧,此乃老臣庆历年知益州时所作。”
神宗何等样聪慧,当即问道:“司马卿方才吟诗之时颇具神韵,但不知司马卿言下之意,朕之韩信又是何人?”
“舜举十六相,去四凶,而后逸于致治。陛下之韩信,非一臣,乃众臣,朝野上下一心,则庶绩咸熙,天下服,陛下自可垂衣裳,正南面而已。”
神宗见司马皓对王安石意有所指,心中略有不悦,可细细品来,又有几分道理,正在踌躇之际,忽听得文彦博道:“司马少监所言极是,君臣各有其分,君主职在用人,用贤人去小人;臣职在各守其责,躬亲其事。世人皆是一身一心、两耳两目,岂可独任自用。”
司马皓所言,确与文彦博不谋而合。
神宗不是偏听之人,见司马皓处处劝谏,言之凿凿,于是道:“司马卿所谏之事,一为精兵,二为聚众,可还有其三其四吗?”
司马皓刚欲张口,神宗微微一笑,拦阻道:“司马卿且慢,适才卿所谏之事,均未直谏,既然立了此纲,望卿莫乱。”
司马皓思忖片刻,回道:“那陛下容臣再吟诗一首。”
神宗点头道:“需似前番神韵。”
司马皓又提了一口丹田气,吟道:“文章世德已能传,得桂高枝二十年。持节欲同苏武劲,下帷曾似董君贤。衣裘稚领无嫌左,饮食杯孟暂厌擅。一过范阳应感概,归来图画彼山川。”
神宗听罢眉头一皱,“卿家借宛陵先生之诗,意在层檀使节刺探我朝?”
文彦博道:“启禀陛下,寻常使人,不待得旨,自当探问虏中事宜,我朝亦是如此。”
“此事朕又怎会不知,只是这层檀距我宋境,有万里之遥。刺我山川、井邑、道路、风俗,何用之有,莫非欲寇我不成?”
“禀陛下,层檀此番前来,非是刺我山川道路,实则为得我朝中对西夏用兵之事而来。”司马皓满面凝重,“此番西夏四面受敌,大宋、辽、吐蕃均有一战之力,唯独回鹘具是游民,如何敢寇夏境,皆因西有黑汗,黑汗之西更有层檀。”
神宗听罢,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此事本当交于礼部,怎奈此时旸叔丁忧未满,只得交于鸿胪寺晏卿。”神宗说到这里,对身旁内侍道:“去传鸿胪寺卿晏知止来。今日定要定夺出试探层檀使节之策方可。”
唐宋以来,凡四方夷狄君长朝见者,皆由鸿胪寺辨其等位,以宾待之。故此,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及国之凶仪、中都祠庙、道释籍帐除附之禁令具系鸿胪寺所辖。
此番层檀首次来朝,晏知止全然无据可依,正自行揣度宴劳之事,便见内侍来传,说神宗要亲自过问明日宴劳,心中不免担忧,整顿好衣冠,满腹心事随着内侍来到垂拱殿。
进到朵殿,晏知止拜过神宗,又与文彦博、司马皓各自行礼。神宗见其面色,便问道:“晏卿何故愁眉不展?”
“启禀陛下,正为得宴劳之事忧心。层檀虽非化外之地,但风俗饮食与我朝相差甚远,自然无章可循,故不知如何安排。”
神宗又问道:“平素若迎大食使臣,宴劳如何安排?”
“禀陛下,设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另设看食:枣馉子、膸饼、白胡饼、環饼。”
神宗不解道:“据此安排便是。又有何难?”
“昨日已然具此安排一遭,可那层檀使节,只食白肉、胡饼,兼那莲花肉油饼、骨头也用了些,其余便未动过。”
司马皓闻听,连忙施礼道:“启禀陛下,臣有一策。”
“司马卿但讲无妨。”
“可令鸿胪寺自今日起,不设下酒吃食,只上细看食,果子意思,且将看食制的精致些,待至明日宴劳之时再看。”
神宗听罢哈哈大笑,“也罢也罢,饥不择食,此法倒也不拘一格。晏卿还需寻些事由,莫给层檀使臣落下话柄才是。”于是命人前去鸿胪寺通报此事。
待询问过宴劳之事,神宗便与三人商议试探之策。待计策定妥,各自布置下去,众人方从垂拱殿退出。
此番在神宗面前巧谏,令文彦博对司马皓刮目相看,二人又至枢密院聊叙一番,看天色不早,方才散去。
待司马皓回府,有人禀报,吕惠卿早已等候多时。司马皓叹了口气,心中暗想,果然变数丛生,此时吕惠卿前来,定然还是为得西北之事。于是平复一下心绪,满面堆笑,来至正堂,远远便高声道:“吕翰林久候了,下官失礼。”
吕惠卿见司马皓进来,也连忙起身相迎,“司马少监无需多礼,是本官叨扰了。”
二人分宾主落座,茶还未烹好,吕惠卿三言两语已便将来意讲明,然后起身施礼,“还请司马少监移步相公府邸,已然备好酒宴。”
王安石素以节俭闻名朝野,所谓宴席,自然无甚佳肴,司马皓心中叫苦,于是起身施礼,“待我前去取几瓶‘雪酿’来,翰林稍候。”
吕惠卿早有预料,于是一把揽住司马皓,“司马少监之意,本官明了,宴席之事,乃是本官替相公安排下的,少监一起随我去便是,无需多礼。”边说边拍了拍司马皓肩头,轻叹一声:“常有人议:相公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此事确实不虚。司马少监见过便知。”。
司马皓听罢面色略显尴尬,“翰林果然这般......坦诚相告。下官惶恐。”
吕惠卿又叹了一声,“宴席之上,相公只取近匕箸处而食,届时少监无需谦让,自便就好。”
“还有何事,望翰林一并叮嘱。”
“若见相公衣有垢而不浣,面有垢而不洗,却也不必失惊倒怪。”
司马皓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思忖:“依吕惠卿所言,这王安石私下倒地是何等样人物,今日倒要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