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说:“有这么差劲吗?”
“……滋生绝望?”我顿时吃了一惊,但总觉得这店主是在危言耸听。
“是,这绝望往小了讲,算是对生活的绝望,往大里讲,就是对人世的绝望。我的这些顾客中,就有很多逐渐陷入绝望的人。对生活绝望的人,大抵就是放逐自己,这放逐磨灭了绝望者的奋斗,吹熄了他们的精神之火,使其变得痛苦不堪,陷入矛盾的妄诞,并会自甘堕落,不知悔改。倘若是对人世绝望的人,命运可就要变得更为凄惨,然而如果深究他们思想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意识较之常人,或者对生活绝望的人,更加的简单,虽然也有矛盾,但他们往往会冲破这束缚,而在矛盾中做出抉择。但是他们不至于在矛盾中痛苦。
虽说抉择,但却是在丧失理性的基础上的,而一旦丧失了为人的理性,就变得偏激起来,这还不算,他们往往走向极端,而实现他们自身所说的大解脱,大痛快。” 我听他这样讲,心里吃惊,然而表面上并无表示,因此他就继续往下讲: “这解脱和痛快,使他们无比兴奋,这之于他们,自然是相当好的,然而……他们的解脱和痛快,则是建立在对世人的愤怒和对世界的绝望之上的。
“其实不瞒您说,以您这颗心的品质,所能兑换的东西,也不过是粗劣的——说粗劣也不对,像我之前所说,只不过是品质差而已。” “唔,什么意思?” “就是不能够完全按照您提出的要求来咯。”他耸耸肩,“按我们这儿的交易程序,是您提出要求,我们在其中打一个折扣,这折扣便是让您往后退一步,倘若您愿意,我们把您的一种品质(或善念、爱情、微笑等高尚而在人世无法交易的统称为品质)取走后,按照您心的质量再来衡量一次您的要求。——总而言之,要想通过交易而完成百分百的交换,其实是格外难的。”
我皱眉,胃里一阵蜷缩,这使我难受不已。“那么,请问,在您的交易史上,有没有完全进行交换的?” “这当然是有,我刚才讲,说格外困难,又没有说不可能存在。你瞧。”他往柜台的墙上一指,这墙上便浮现起了一道蓝色的屏幕,屏幕上用两种文字写着:“苏格拉底在此探讨过哲学。” 我迷惑不解,问店主,说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嘛,”他耸了耸肩:“苏格拉底曾经寻找过此地,听他讲,寻找了十五个日夜才找到了这地方。那时候他尚不是人世间的大哲学家,不过是一年轻的学徒而已,思想偏激,想象丰富,而又敢于说话与辩论。他来了之后,跟之前的所有人一样,我们先不谈交易的事儿,只是互相论辩,彼此将彼此的想法说出,像是斗宝一般——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就是把各自的思想摆在明面处,然后交流、斗争、坚持己见,最终看看究竟是谁的思想更加精深博大,完备全面。当然,这话却是说大了。因为那时候我们两者都不过哲学入门而已。
他是一学徒,虽然勤恳,并且善于观察,然而毕竟所得不多;至于我呢,简直就算是门外汉,只是阅人无数,又能够很直观地瞧见别人的那颗心。那几天的交流,我们大多还是用世俗的眼光来瞧见哲学,而并未运用什么所谓的哲学思维。只是,苏格拉底在这论辩中似有所悟,在我这儿用一品质而交换了别的东西,随即离去,至于后来,我与来人讲起,才知道他已成为世间少有的大思想家,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苏格拉底与众人不同。我所接待的人们,大抵是心中苦闷,或者有所失的时候,才想着有这地儿,遂前来交易,或者想要通过交换而进行补救,如此而已。然而苏格拉底前来,其时并未有这些情况出现。那时候的他年富力强,而又一心致学,之所以来到这,不过是听闻此间奇妙,而与我探讨人与人生的关系。他本意的确如此,然而来到之后,我却又跟他讲了我们这交易,他也蛮感兴趣,因此用自己所有的一样东西来与我交易。
“若要用公元历计时的话,那会儿还应当是公元前四百多年,那时候人们思想澄明,心中并无多少杂质,因此他所与我们交换的东西,质量是相当高,不仅如此,他身上所具备的品质,哪一项都是熠熠闪光的,简直让人惊奇。我跟你讲,来我这店的不乏思想家、军人、律师,他们从事着各行各业,却鲜有如苏格拉底般的睿智与心性。” 我觉得迷惑,插嘴问他:“可否问下……苏格拉底拿什么与您交换的,而您又满足了他什么呢?
“这……”我这样问,店主的回答可就犹疑了。“我不该告诉你,因为这事儿还牵扯到我的徇私枉法,我这一举措,其实也使得我们公司遭受到了损失,虽说仅有一点儿,但我心里终归还是过不去。” “但我不后悔。”他又说,双目炯炯,“总之我将在不久之后辞职,这岗位也就不复存在,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我的责任,让我赔偿损失,因此,倒说出来也无妨。这事儿压在我心里两千多年,算是一秘密,倘若真要讲出来,心里铁定轻松许多。” “愿闻其详。”我说。我是真对两千多年的事儿感兴趣,并且,也想窥伺下苏格拉底这位哲人,终究在这儿做了怎样一番交易。 “详细的可没有,但是要想听个大略,倒是无妨。苏格拉底用自己的未来(我疑心他说谎骗我,众人的未来无不一样珍贵,缘何苏格拉底的未来就能——就能换得他所要的完美的东西呢?)换得自己对真理的追求。
然而……我却自作主张,在账本上给他改了一笔——也算是直接勾去了。” “怎么说?” “苏格拉底是个睿智的人,虽说他来到我这店的时候尚是一小小学徒,然而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却可看到他的独到之处。他不似人世间的其他学者,他有自己的追求,也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才能实现这些追求。并且在跟我谈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苏格拉底不单是位睿智的人,更是一个有趣的人,在谈话的其间,他曾经告诉我,说自己曾经打扮成一位白胡子老头的模样,站在希腊城中兜售知识,还有自己的著作。不仅如此,他还给我讲述自己一路行来的趣闻,语言幽默诙谐,让我大笑不止。及至他将要离去,说是用自己的未来来换取对真理的不懈追求时,我才又深感震惊,对其心生敬意。
但是他所用来交换的物品却是自己的未来,这让我感到担忧,我告诉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另一项品质来交换嘛,他不,始终坚持己见。并说自己身上所有的品质都是优秀的,而唯有未来——他从来不畏惧未来,也不怕未来不复存在。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当然知道这话并非出自苏格拉底之口,然而他当时所说。与这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被他这种气魄折服,送他离开之后,又深深思虑,觉得他像极了盗窃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若是过早离开人世,简直就是世间的损失。这样想来,也就起身行动,拿起账本之后,又偷偷地将那一行划掉,然后将苏格拉底的未来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