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0月10日,白天晴空万里,秋风徐徐,可是在半夜时分,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漆黑的夜晚时而漆黑一片,时而又亮如白昼,随即哗啦啦,滂沱大雨如注而下。
陶福家厅里,靠着房间鼓皮(隔墙的木板)放着一张暗黑光滑的八仙桌。桌上有一个小白碟子,碟子里有一点棕色透亮的灯油。一根细细的灯草,一头在油里浸着,一头搁在碟子的边沿,露出一点尖。那小小的尖上,扑闪着桔黄的火苗,闪着亮光。
八仙桌右边,一把灰红的太师椅上,陶福静静地坐着。他不停搓着他那粗糙干燥的双手。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想了几秒后又坐了下去,没几分钟又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在厅里踱来踱去。那双暗淡双眼上,两条灰白的眉毛紧蹙着,似是担心着什么。
突然从门缝里刮进来风,把油灯的火苗吹灭了,他摸起桌上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燃,重新点亮了油灯。
寒梅的睡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女人满头大汗,紧张而忙录着。随着躺在床上的寒梅,使出全身的洪荒之力,不久便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
“太好了!太好了!是个崽哩得(儿子)!”高秋敏抱着啼哭的婴儿,兴奋地对着苏州婆叫道。
苏州婆坐在房间的高凳上,黑白相间的发丝,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她听了高秋敏的话站起来,颤颤巍巍,移动她那一对三寸金莲的小脚,来看她的孙子。浑浊的双眼,闪着惊喜的光,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像九月灿烂绽放的菊花,缺了牙的嘴张开着,半天忘记了合拢。
陶福听到响亮清脆的婴儿哭声,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有孙子了,他的寒梅生儿子了,他家后继有人了!他高兴得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搓着,都忘记了要点燃桌上准备好的爆竹。
寒梅听着儿子响亮的哭声,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湿透了枕巾。她全身湿漉漉,虚脱地躺在床上,迷糊着听大家的谈话。
她觉得自己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她想去告诉初海,叫他回家。她渴她饿,她见到了初海,初海对她笑,那笑脸很美很亮。突然,她发现初海的笑不见了,脸变黑了。她不知怎么回事,心紧张地突突突跳。寒梅累晕过去了。
这天正是《中国土地法大纲》正式公布施行的日子!中国的农村,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国农村到底怎样变化没人知道。寒梅和儿子的命运怎样也没人知道。
“他爹,寒梅生崽了,要捎信叫初海回来。也不知他在安海市做些什么,半年了也没一分钱拿到家来。现在当父亲了,不能和以前一样了。”几天后,苏州婆忍不住对陶福发牢骚。
“唉,山核桃差一槅,不是亲生的,有时说话做事,还是隔层皮,不能说得太重了。听说明天绍景回安海市,让绍景捎个信叫他回来。”陶福一脸无奈,想到初海的种种表现,心里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初海收到绍景捎去的消息马上动身回波湖。
当见到分别了十个月的妻子,他内心既无欣喜也无讨厌,对寒梅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但当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儿子,那小手小脚灵动地动着,还有那对像极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他的脸上似是有了温度,让人感觉到他内心是幸福的。他忍不住,在儿子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寒梅千盼万念,终于见自己的丈夫回来了,虽然在之前心里有点埋怨他不懂事,这么久不给自己来封信,自己时刻想着他担心着他。但见到他的那一刻,什么埋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里到外都只有欣喜和幸福。
她温柔地望着初海,那眼里的柔情,似乎可以把眼前的男人溶化掉。只是眼前的男人,她不知要多高的温度,才能溶化他。她的心里有一丝恐惧。
陶初海放下手中的儿子,微微浅笑说:“我去看看姆妈,不然等下她又要说我的不是。”说完,就径直走出了房间,去了他母亲刘月的住处。
寒梅纵使眼里有失望,但还是温柔浅笑着点点头,她对陶初海做什么,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或许,是她比他大的原故,从小就把他当弟弟照顾的原故。
“姆妈,我回来了。”陶初海未进门就大声喊道。
“海,是你回来了吗?回来了好!”刘月在屋里听到儿子的声音,内心一阵激动,恨不得跑出来迎接儿子,只是那缠过足的小脚,怎么也跑不动,走路都得慢慢移着,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见到你个崽没?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要是你父亲在世多好!唉,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父亲在世,你也不可能和寒梅结婚。”刘月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该说不该说,不知她是无心之过,还是有心故意如此说。
“姆妈,让寒梅做我媳妇不是父亲早就说好的吗,他临死前都说了这话,你不记得了?你再说这话,大爸爸知道会不高兴的。”陶初海拦住母亲刘月,不让她继续说。
“唉,也不知你爹是喝了迷魂汤还是瞎了眼,竟喜欢上这个小贱人。好好好,我不说。我只是心有不甘。寒梅比你大,又不识字,又没见过世面,长得也一般,不配你。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也该娶个漂亮温柔又懂事的女人为妻。”刘月开始是皱着眉满脸嫌弃,后说起儿子,看着英俊潇洒的儿子,她又满脸欢喜。
这刘月,对薛寒梅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硬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更是睁着眼说瞎话。
寒梅的容貌配陶初海那是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她比陶初海大三岁,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刘月想初海跟着自己,回她娘家的心思一直没断过,只是陶福的威严在那,她不敢而已。
“娘,都已经结婚了,儿子都出生了,你还说这事。”初海真的不高兴了。
“孩子没出生时,我担心这孩子不是你的,现在不用担心了,不管这贱女人做了什么,这孩子还是你的。”刘月无视儿子的不高兴,咕咕哝哝说着,可又不敢大声说。
“娘,你说什么?跟你说了很多次,寒梅不是那种人。那都是谣言。”初海生气,内心火焰熊熊,他气,却没有证据。光凭别人传的谣言,怎可信?。
“谣言?无风不起浪,还不是从小行为不检点,喜欢和男子一起玩,让别人有说话的把柄。小时就那么大胆,敢反抗缠足。大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娘,现在女子都不缠足了。这是好事。我们窑里还有女学徒呢。”初海笑说,不想和娘说这些。娘和他说了很多,寒梅和陶福夫妻的不是,他不知信还是不信。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自父亲陶寿去世后,娘开始是搂着他哭得昏天暗地,后就是闹着要带他回娘家。大爹陶福不同意,她就只好忍着,然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教他:现在我们是孤儿寡母,你要乖,要听大爸爸的话,不然村里的人都会欺负我们母子。你要让他们喜欢你,帮助你。不然,你要吃很多苦头。当时,他似懂非懂点点头。
初海离开了娘的房间,和陶福夫妻聊天。
“初海,你个崽还没取名字,我们一起想想,看给他取个名。”吃饭时,陶福坐在八仙桌边太师椅上,神色凝重地望着陶初海好久,然后微笑着说。
“爹,你和姆妈取就可以。我也想不出哪个好。”陶初海低着头,扒着碗里的饭轻声说。他吃着碗里的饭,皱着眉。那种粗粮裹着各种菜味的饭,他实在吃不惯。
他不知,苏州婆是特地看到他回来了,才多放了一把米和着蔬菜做饭,并且装饭时,特地把菜弄出来,只把饭装给初海吃。平时她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米加进去,都是菜多米少。有时还是加了糠的饭,那叫陶初海吃,可能一口都吃不下去。
这一年,陶福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田地的收成不是很好,还要交租,余剩的粮食少得可怜。寒梅又养娃儿,坐月子,要让她吃得好点,老两口和刘月就只有将就,吃点菜和着粗粮。
刘月每次吃饭时,不声不响,只吃碗里的饭,菜留在碗里,离开饭桌后,她都会进自己房间,享受她的各种美味糕点。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坐着牛车到街上去一趟,买小吃或是胭脂粉类的东西。哪里来的钱,没人知道。
“我想了想,我们家好久没有添丁了,侬个崽就像珍珠宝贝一样珍贵,又长得好看。”陶福笑说,“取名珠贝,字如玉怎么样?”
“好啊!”陶初海皱着眉,硬咽下了一口饭,嗡声嗡气应道。
刘月没出声。寒梅的儿子取什么名字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初海和刘月,对珠贝的出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开心,但陶福很开心。他内心在盘算着年初二拜谱年的事。
拜谱年是波湖县的一个传统,但每个村,每个姓,拜谱年的日子可本村自定。每年的正月初二,无论晴天还是风雨天,不到七点,全村的男子,全部要集中到中间厅来上香叩拜。
管理族谱的人会把族谱拿出来,添上去年村里出生的男丁,和去年娶进门的媳妇的名字,及出生年月日等资料。还有去年村子上的人,做的一些大事。
女孩子出生是不上娘家谱的,至于去了婆家,上不上婆家的祖谱,可能要看婆家的规矩了。
族谱是一个家族人物生命史。它不仅记录着该家族的来源,迁徙的轨迹,还包罗了该家族生息、繁衍、婚姻、文化、族规、家约等历史文化的全过程。
家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记载,是一个这族的变迁史。通过家谱,后人能够比较真实地了解当时的历史面貌、时代精神、社会风尚,了解在那个历史背景下人们的生产、生活情况。所以家谱是和正史、方志一样,是重要的历史典籍,是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桃树湾的人非常重视拜谱年!
陶福家这一支脉几代都比较单薄。听说,他爷爷是从村南头一户人家过继来的,娶妻后生了一男一女。陶福父亲比他爷爷强点,生了陶福兄弟两男娃。
别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强一代,哪知陶福兄弟俩娶妻后,他们妻子的肚子一直风平浪静,没有波澜,别说男娃,女娃都没有生一个。
所以陶福才领养了寒梅。
陶寿比陶福小很多,他不甘心没有子嗣,想娶偏房,妻子苑妹不肯。陶寿坚持要娶刘月,烈性女子苑妹趁他不注意,在回家途中跳了湖。
孙子出生了,他们家的香火可以传承下去了。他要买好多名贵的糕点分给大家吃,他要买最响最长的爆竹来放,让全村的人,全波湖县的人都知道,他陶福有后代了。
这几十年来,每年的拜谱年,他总是看着左邻右舍的人放鞭炮,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分给大家。他们那种骄傲,那种炫耀的神情,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他从不吃他们分享的东西。
现在,他也可以骄傲地,请管理族谱的人在厚重的族谱上,记下他孙子的名字。多好!
可是,就在陶福兴高采烈地,为孙子上谱做准备时,意外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