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别说，这店铺的生意虽然两千多年都没有起色——呐，这要说，也不算怎么准确，因为每一时期的生意情况总归是不一样的。战乱离愁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排着队前来这儿交易，从早到晚，哗啦排这么一长街的队。但你别看想要来这儿交易的人挺多，最后能做成的生意，实在是少得可怜。战乱的时候，人们所匮乏的可不仅仅是物质，还有精神。来我这儿交易的人，精神大抵都是些残损不全的，他们拿不出什么等量的东西来跟我交易，没办法，就只能请他回去了。有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多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一次，我一天接待了三十五个人，这三十五个人中，只有六个人跟我完成了交易，至于其他人——则都不符合条件，那天我一连送走了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从我这儿失落地离开，心里也蛮不是滋味的。有时候我的确就在想这个问题，说战乱的时候，有人来跟我进行交易，我是不是要通融一下？我着实为此而思考了一番，并且为这问题而苦恼过，但是终究，我还是没有因这苦恼的思考而改变我这店里的规矩。”
“但是，我刚才所说，也不够全面，我说战乱的时候，人们的精神是残缺的，只能用以少部分，倘若加以全部，简直是污蔑。不得不说，战争时期的人们，缺失了和平时期人们所有的一些东西，而又增添了一些他们的所有。怎么说，那个时期，有不少军人来我这儿交易，我只是跟他们打个照面，就给他们身上那气势给震慑住了，真的，如利剑一般，刚、直、硬，而且无坚不摧。非但如此，他们还有一颗跳动的红心，为着家国和战友，胜利与和平。有时候我瞧见他们，真可谓是心生敬意。”
“等等——你刚才讲，说你在考虑改变这店的一些标准，那肯定是因为有改变这店里规则的能力，那么，这家店是你开的？”
“我开的？”他哑然失笑，说：“这店可不是我开的，充其量，我也就算是店里的伙计，给人搭手帮忙。但说实话，我们老板经常不在，或者说，根本就不管我们，因此，这么长时间来，这店也就是我一手操持着，说我是这店的掌柜，也无什么不可。虽说店小利薄，但胜在时间久远。与我一同给老板打工的几位伙计，他们手上本有几个类似的小店，但他们终究熬不过漫长的孤独，因此那些店早就关门大吉了。现在还开张的店，大约仅此一家。”
见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吃完这顿饭，于是他又搜肠刮肚，给我讲了个他在很久之前在外邦进行的一场交易。
“我接下来给你讲的这事儿，时间虽然远得很，但我倒记忆的清晰。我呀，在这小店这么多年，做过的交易足足记了两间屋子的账本——这些账本都被我安放在后屋，但要是说精准记住的，的确没有几个。可是这一交易——且还是未完成的交易，却让我记忆了很长时间。
“那一阵子是和平时期，因此我的生意也不怎么忙，每天的生活，也不过逗猫养鱼遛鸟，如此而已，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惬意。大概正是因为长时间没做交易，而且每天又是这样玩耍，心境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变得恬淡自然起来。那段时间，第一个找我来交易的是一位小女孩，大约有七八岁的模样，扎着两只脏辫子，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身体娇小。她找到我这店时，也如你这般，花光了身上所带的盘缠，而又饿了好几天。你还好些，是个成年人，倘若钱不够，可以去打点儿零工，来赚取盘缠。她可就不行了，年龄又小，身体又弱，没有人会雇用她来做工。不仅如此，她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穿着破烂，因此很多人就将她当作叫花子，招人讨厌。她第一次在我这店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就哭了，问她什么原因，她说一路行来，从未遇到一个肯给她一顿饱饭的人。唉，这小女孩儿苦呦，我这地儿行程遥远，且不怎么容易被找到，当时又没有飞机呀火车呀这般交通工具，就只有马车驴车这般——她还雇不起，因此这样遥远的路程，大抵是她用双脚踏出来的。这实在难得，难得这女孩儿的品质，当时她一进门，虽说又累又饿，形销骨立，不似人形。但我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身上熠熠闪光的品质，知道这孩子精神无比富足。还是说，我做了那么多单生意，从未有谁——这话说的稍微绝对——很少有谁能让我直接瞧见那些闪光的品质，可这女孩儿真是，虽说年龄并不算大，但却有一身好品质，实在是难能可贵。她来到我这儿之后，我就好好地款待她，待遇可不算低呢！她的双脚在行走的过程中磨出了泡，我就去药铺给她抓药，并向药店的先生询问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她消除燎泡，回去之后，在她睡觉之前，我就用药材给她泡了水，教她拿这泡脚。她饿，我就给她从外面买一些吃的，有时候也会自己做一点儿，虽说厨艺不精，但好歹是自己一片真心，瞧她吃的模样，自个儿心里也跟着高兴。
“她在我这儿呆了好几天，有几次，她向我提出交易的请求，都被我拒绝了，我想让这女孩儿多陪我几天，如我朋友一般。我们的确，有好几天蛮快乐的时光，都值得在漫长的时间里回忆，但是短暂。她不累不饿，不需要我去照顾了，我就让她陪我讲讲话，或者养花种草，或者到街上去遛鸟。总之，她在那段时间里，确确实实的成为了我的朋友。
“但是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算长。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想要让我帮她交易的愿望也就愈发强烈起来。有时候，我们在讲话，或者玩耍，她也总会失魂落魄地讲上一句，问我今天可以进行交易吗？每次我都向她推脱，说时机不成熟，然而这样总不算办法，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我就给答应下来。
“答应与我的朋友进行交易，这可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但是没法子，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她千里迢迢来这儿寻找我，并非是让我陪她玩儿的，而是想跟我做生意。倒也对，你看，任谁也都知道我是个生意人，但我呆这儿的时间够长了，我需要朋友。我一但跟这个女孩儿进行了交易，她就会离开，我这段友情也就不复存在。我又得孤单一人。
“但是最后，其实我也没跟这女孩儿做成生意。我之前说过，这女孩儿是个精神富足的人，我用商人的眼光瞧她，就知道她是个大户——能够跟我交换的筹码并不少。而她想要交换的东西，其实也并不算贵重。倘若我做成了这笔生意，我的提成想必会拔高一筹，但是我把这机会放弃了。在我们进行交易的那一天里，我并未履行到一个商人的职责。我欺骗了她，用了一个非常蹩脚非常拙劣的借口。我告诉她，她身上的品质虽多，但是都不能够进行交易。我们交易所所交易之物，必须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而她所有的品质，则是先天的。——这当然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可是自我之口说出来，她还是相信了。并不再像以前一般纠缠着我，而是流下泪来。我看她哭，实在于心不忍，但又绝不能答应跟她交易——她身上的每一个品质都是那样的珍贵，我不希望她缺失一件。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这些品质不是。更何况，她的年龄如此的小，我不舍得让她残缺地活着。
“如我预料的那般，她在得知我这儿不能进行交易之后，就不再愿意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当天晚上，就决定离开。我帮她收拾行李，又叮嘱她以后好好生活，一边给她的行囊里塞进我这几天给她做的小玩意儿，一边告诉她她所拥有的品质的可贵，教她万不能丢弃。她站在我旁边听我讲，听着听着就哭了，把我紧紧地抱住。我的心软了一下，也难受的了不得。那是我的又一次滥用职权——为了我这年幼的朋友。我虽然没有尽到一个商人的本分，也没有拿到应有的提成，但我保住了我朋友的品质，我坚信，从这儿走出去之后，她会有个美满的人生。
“但这次滥用职权的代价绝不仅仅如此，倘若仅仅如此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惩罚便是我这漫长的一生，都要遭受孤独的煎熬。两千多年来，进出我店的人不下少数，但和我却只有生意来往，至于情谊，却无分毫，即便有之，也不过寥寥。平日里我不过跟花鸟玩耍，或者上街走一趟，如此，也不过是我打发漫长时光的消遣罢了。但我的心，却常常遭受孤独烈火的烘烤。每一个来此交易的人，我都希望能跟他们成为朋友，希望彼此交心，然而这想法落实下去，并不如何简单。怎么说呢，我这一生没怎么出去过，所见所知不过寥寥，然而你们不同，你们从这世间走过，生命虽然短暂，却是分外精彩。我呀，是这么的羡慕你们。倘若我能跟自己做生意的话——我是说，我能用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去换取我想要的东西的话，那么我肯定会用这悠久的生命去换取看一眼人世的机会。我听得每一位前来交易的顾客讲述自己所看过的人世，异彩纷呈，善恶有终，更觉得心痒难耐，想要出去看看。我这样说，你或许无法切实体会到我的感受，举个例子跟你讲吧——我在一监狱里永无止休地呆了两千多年。嗨！我早就失去了一个商人应有的心性，此刻我心之所愿，不过想要出去看一看。”
“唔。”我听他这样讲，竟然有点儿同情他，然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味朝嘴里扒饭。
“如你所说，既然这工作如此枯燥，为什么不辞了它去，自己倒落个一身自在。”
“唉，”他叹了口气，说：“哪里有你说的那般简单。倘若我辞了这份工作，我怎么养活自己？我的那些同事，他们有的学历比我高，有的能力比我强，还有的有一份好家事，老爹故去，自己能分得一份蛮丰厚的遗产，吃喝不愁。然而我不同。我出身贫寒，家里没钱，因此耽误了上学的好年纪，及至后来，找工作的时候，也不过是困难重重。世人总喜欢有文化的人，至于我这般，他们却是不给正眼瞧的。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到这一工作，自然是无比珍惜。这虽是一没落行业，没人重视，但好歹有个编制，用你们那边的话说，算是个公务人员。坐在这小店里，不论有无事做，总有工资可拿，虽说工薪微薄——这几百年来，因为这行业的没落，而且员工的流失，因此所有的活计都揽在我身上，我们老板也开始给我上调了工资了。——但胜在工作轻松，我的一些朋友，虽然拿着比我丰厚许多的工资，但他们却做着体力活儿。怎么说呢，你瞧我现在还是副年轻的模样，都是这工作的缘故，倘若我跟他们做的活计是一样的，那你现在看到的，可就是一垂垂老矣的老头子了。几百年前我休假的时候还见过他们，我们喝酒，吹牛，随后就是一阵唏嘘，各自谈起现在的生活来。我那几位老朋友，对我的这份工作，可谓是羡慕不已呢！这倒也是，他们跟我一般大小，可是单看相貌的话，的确是别于天壤。然而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和烦恼，生活不像他们一般自由，每天只是守着这一小店，没有朋友，虚度光阴，相比他们充实的生活，我才是真正的羡慕呢！”
我听他这样讲，深感惊讶，问道：“如你们这般……也有这些烦恼？”
“哪能没有！”他叫道，“我们的忧虑和烦恼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可讽刺的是，这世间只有给你们交易的场所，而并未有给我们交易的场所。”
“我们虽有这交易的场所……但世人多有不知，也不过形同虚设嘛！况且，这店离我们所在的地方这么遥远，又难以寻找，倘若没有点儿毅力和决心，或许就半途而废了呢！”
店主哼了一声，说：“这毅力和决心当然是必备的，也算是入门的筹码，你想，他们要是连这心意都没有，那我们又何尝让他们交易呢？”
“这倒也是。”我说。
“然而……”店主又忧心忡忡地讲。“近百年来，这交易的质量可远不如从前。这其中原因虽多，但我觉得还是因为来这儿的人太杂了吧？以前的话，想找到这儿，全凭脚程和毅力，现在科技发展了，什么火车呀飞机呀也都给人们创造出来了，因此要寻访此地的话，倒也容易了很多。然而就是这番容易，才致使我的顾客变得良莠不齐。我说，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里，生意可要比在战争时期都要难做。”
店主一脸苦闷地跟我讲，我也就向他打哈哈。我与他并不熟，之后还要与他进行一场交易——这交易的分量可是蛮大——因此话也就少起来。我虽然有一肚子好奇想要问出口，但终究没有，只是一味听他去讲。
这时候夜已经深透了，往窗外瞧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其他什么都没有。这当儿，桌上的饭菜大多被我吃净了，由于之前饿得很，所以就没怎么顾忌形象，因此，这桌上倒给我弄得满是油腻，而且一堆鸡骨头码在桌子的边角。今天这顿可算是吃的尽兴，我这样想到。然而大约是店主坐在我旁边，看到了我痴痴发笑，因此说：“哎呀呀，先生，您……您该不会还没吃饱吧？这……恕我直言，我这小店暂时就这点儿存货，已经都拿出来了，并且您瞧，现在夜已经深了，商家店铺什么的都已经关门闭户，买不到吃的了。”
听他讲完，我料定他是误会了，刚想要解释，结果一张嘴，一个饱嗝便让我打了出来。
“嗝——”
这嗝不是谁能控制的，我当然知道当着主人的面打嗝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儿，然而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自己。尚在为自己的失礼行为而感到苦恼，抬眼看去，店主却已经捂嘴在笑了。看他的样子，是并未把我这不礼貌的行为放在心上，我也就稍微好受一点儿，唯一使自己堵心的，就是在主人面前出糗。
“哎呀，不好意思。”我满脸歉意地向店主摆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店主哈哈笑了两声，说：“人之常情嘛，我刚刚还为自己的招待不周而感到懊恼，现在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这店主说了这样一句玩笑话，顿时使得气氛轻松了很多，我们又谈了许多，大约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掀幕布，就瞧见店主穿着昨天那副长衫，站在柜台前，手指噼里啪啦地在打着算盘，见我进来，忙放下手上的工作，来招呼我：
“哎呀，先生，起的这么早？”
“哪里早，应当算是晚才对，”我向他笑道，“日上竿头了呢！”
“唔。”
我们各自讲了一会儿客套话，随即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这期间店主去了趟街上，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只烧鸡，还有几瓶酒。
“先生，咱们晚上喝顿酒？”
“劳烦您了真是……”我简直受宠若惊，“不过昨晚我貌似吃的蛮多……”
他大笑了两声，说没关系。
然而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没有话题可聊，不论我们两个怎样努力地聊天，都不如昨晚一般。时间久了，我们也就不再尝试，只是各做各的了。时间一久，我便觉得心中苦闷起来，转眼看看店主，他倒好，仍旧在那儿拨弄算盘上的珠子，神色未见多少起伏。
我向来不怎么畏惧孤独，还有黑夜，常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伙伴，然而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沉闷，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两人都在同一间屋，却互不交流的孤独。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这小店瞧了个遍，甚至书架上的书，也抽出来翻看了几页，不过大抵是外文，即便偶有中国的书，也不过是古典而已，我对此了无兴致，因此只是大略一翻，就又给放回书架。现在，我想着究竟该如何打发剩下的时光，以至于黄昏快点儿到来，我好坐在长街前的门槛上观看落日，随后，我们便喝酒吹牛。然而不知怎的，总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感觉，以往的时候，我都靠着回忆来打发时光，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不可，似乎是这回忆，也都给孤独之火烘干了——又似乎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总想着交易，我说，就是我来这的目的，似乎有种强烈的情绪，催促着我赶紧完成这场交易。
“店主先生……”我向他喊道。
他拨弄算珠的手指一滞，然后抬头问我：“怎么了？”
我咽了口唾沫，心里想着不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出来，然而虽是这样想，我嘴上却将这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咱们可以进行交易了。”
“哦？”店主貌似很惊奇，问我说：“干嘛这样紧迫？这样麻烦地来了一趟，总该在这儿待下一段时日嘛。”
我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好吧，”过了得有一段时间，他才发话。“请原谅我这上午对您的怠慢。”他向我道歉说，“实在是因为我在思考问题。”
“哦？”我问，“能否讲下。”
他叹了口气，说：“无非就是近期辞职的事儿。”
“那您，昨晚一宿没睡，就是在想这件事儿？”
“这倒不是，辞职的事儿，是我今天起床后才想的，至于昨晚，我则是在想我的妻儿。”
我看向他，他是一副二十七八稚嫩的模样。较之我，也不显得大许多，现在说出这话，在我看来，未免有些怪异，然而……他眉目里的愁苦却是真的。
“说实话，这些年来，由于我们这一行有很多人都离职了，因此责任就重了起来，工资虽然相较之前丰厚了很多，然而这时间，却都给我挤兑没了。我因此也很少能够抽身去看看她们娘俩的生活如何。每到思念深处，总是缩在床上辗转难眠，甚至落泪。随着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这思念也就愈发浓郁起来。并且这内疚也是越积越多，堆到我的心口，几乎成为心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