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药物,而理想的事业又是修复生活情感的最好医生。
经过漫长的岁月,冯清水的心里渐渐抹掉了往昔的阴影。
当一九九一年春风拂面的时候,他的生活和工作是就如一片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
李凤妍性情柔和,两口子过得情意浓浓互爱有加,爱的结晶在李凤妍逐渐隆起的肚皮里日渐长大。
尽管现在还没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安乐窝,仍需暂栖在商业局临时给他们腾出来的两间陈旧平房里,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非常满足了。和他们一样没有房子的年轻人在冯阳县城里并不少见,而是占了绝大多数。
李凤妍干净利落,把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屋整理得井井有条错落有致,做起家务活来更不用说有多麻利。
这样一来,冯清水的日子过得极其舒适和安逸,一年中体重就加重了四十多斤,无事一身“重”。
就在他一如常态地正和检察院派驻来税务局的秦安明检察官对一宗偷税案案卷进行审核的时候,桌子上的电话声顿时响了起来。
秦安明顺手接起来,一听是冯清水的电话就顺势将电话递给了冯清水。
冯清水一听是杨永智:“老杨。”他们之间自从参加工作后总这样互相戏称,“你这两天不忙了?有时间叨扰别人了?呵呵,是不是又要请客吃饭啊,我这两天正嘴淡哪。”
杨永智在电话里:“谁说不忙呢,整天都累得快趴下啦,可有什么办法呢?知道老冯兄弟嘴淡了嘛,不请吃一顿怎好意思!清水啊,我告你啊,明天中午冯阳大饭店,有人请客,你携弟妹一起报到就是。必须来啊!”
“什么?冯阳大饭店?到底是谁请啊,这不明不白的!”冯清水听杨永智后面的几句话不像是开玩笑。
“到时你就知道了。”杨永智在那边说。
“什么到时就知道了,无功不受禄,我可不去!”冯清水假装拒绝。
“是小立,你表弟。这不是要高升了嘛,请我们几个吃桌饭庆贺庆贺。”
“小立?”冯清水顿时愣在那里。
前几天还碰过他,说还在工商局,才过去几天,又调到了哪里?
他还要准备再问问具体情况,听见杨永智急匆匆丢下两句就挂断了电话:“等你啊,我这里有事就不和你聊了。”
第二天中午,当冯清水和李凤妍不紧不慢地赶到冯阳大饭店的时候,杨永智早已等候在吧台那儿。
见他们进来带笑说:“走,上去吧,208雅间。”
冯清水陪着怀有身孕的李凤妍跟在杨永智后面慢慢走上楼梯,正对的第一个房间就是208房间,里面没有人。
“小立呢?”冯清水问。
“还没来,按理说快了。”杨永智说着用手指了指里面的凳子对李凤妍,“来,嫂子,坐里面。”
“不用,就坐到外面吧。”李凤妍笑了一下。
“她行动不方便,我们就坐在这边好了。”冯清水接上说。
“让你们久等了。”说话中郑小立就走了进来。
使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后面还跟着一个美女。
只见她酒红色的毛衣下一条紧身牛仔裤,脚穿一双又尖又长的绿色高跟鞋,外披一件乳白色的风衣,肩上挎着一个小包包,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从头上披到后背,眼眶上戴着一副酒红色大镜片的眼镜和上衣很搭配,站在郑小立的侧后,看上去高佻白皙。
郑小立在高中那会儿还不如冯清水个子高,谁知过了许多年,冯清水和杨永智基本没长,而郑小立却一下长高了许多,超出了冯清水。
“我来介绍一下。”郑小立指着冯清水他们:“这是我表哥冯清水,身边这位是表嫂,这一位是高中同班同学杨永智。”接着扭回身来轻轻地拍了拍美女的后背:“这是我刚处的对象徐艳丽,今天特意带来和大家见个面,认识一下。”
这时美女已经摘下了眼上的眼镜。
不看则已,这一看不要紧,把个冯清水看得直了眼。
只见美女举止很自然而得体,向前跨了一步盯着冯清水:“你是武家岩的吧?我们见过。”
冯清水似信非信:“你是——徐——老师?”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姓名。
“徐艳丽。”美女笑吟吟地补充道。
“你们认识?”在座的其余三个人都出乎意外地望着他们倆。
“我前几年在武家岩教过一段小学,在那里我们见过面。”还是徐艳丽话快,落落大方。
“嗯,那时我刚刚高考落选,心情正不好——”冯清水不好意思地说。
“彼此彼此。”徐艳丽莞尔笑了一下,“那时我的心情也正是低谷的时候。”
“呵呵,没想到你们的认识比我还早。来,别只顾说话了,都坐吧。”郑小立笑了笑说。
坐定后,冯清水一脸正色迫不及待地挑到了主题上:“小立,今天中午的饭局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大家在一起坐坐吃个饭,自从毕业后不久我就去了部队,回来后工作忙也没有时间和大家在一起聚过,没啥,就是聚聚。”郑小立轻描淡写地说。
“我听永智说你又换了新工作?”冯清水从来没有和郑小立开过玩笑,这可能与一个不远不近的当哥的称呼有关系。
“人家郑小立这是不想炫耀。”一旁的徐艳丽不阴不阳地故意说。
“有啥炫耀不炫耀的,就是从城里到乡下挪了个窝。”郑小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无论怎么说,到乡里当副书记总是高升了。”杨永智接上说。
冯清水这才知道了表弟郑小立原来是调到青树乡当副书记,现在或是与徐艳丽正在搞对象吧,从郑小立对徐艳丽的态度和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非常喜欢她。
而从徐艳丽看他的欣赏眼光中,也可以感觉到她对他流露出的那种钟意。
在大家的交谈中他知道了徐艳丽出去进修回来后就直接分配到了文教委机关工作。
他对一起共床多年的同学杨永智工作上的最近进展情况都不甚了解。要不是郑小立说杨永智刚刚被提拔成为冯阳县公安局刑警队分队长时,他还真蒙在鼓里。
不过在大家的眼里冯清水进步并不小,成为一名税检干部也不显得落伍。
大伙扯东道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海聊,徐艳丽今天表现的很积极,经常站起来为他们添酒倒茶,相形之下李凤妍倒显得平淡无奇,有些插不上话,再加身体又不便,只在旁边默默地吃、默默地听。
之间郑小立又专门提到一个人,大家都疏忽了这个人,和冯清水一个村子而且是对门邻居武高飞!
他说这次在组织部的谈话中,有三个年轻人被一齐分配到乡镇。
其中两个人就是他和刚从省委党校进修学习回来的武高飞。
他被分配在了刚由原来的乡政府改为镇政府的青树镇任副书记,武高飞被分配回邱上乡任副乡长。
今天本来是一块连武高飞叫过来热闹热闹的,没想到武高飞说有事来不了。
郑小立打趣着半开玩笑地笑着对徐艳丽:“艳丽,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
只见徐艳丽的脸顿时飞起两腮绯红:“郑小立,你再酸我可不理你了啊,你的朋友你叫不来就让女朋友出面,哪有你这样的。”徐艳丽的脸上嗔怪的样子,看起来他们的关系已非同一般。
“不是,艳丽,我这不是觉得你们以前认识吗?”郑小立自觉话不妥赶紧给徐艳丽夹了些菜。
“人家武高飞当时正受雷霆钧的器重,我也只是随我舅和他吃过一次饭,他到文教委也只是随便到我那儿坐了坐,我们之间有什么呀?再说人家武高飞在学习期间已经有了对象,去年都去外地旅游结婚了,小立,说这些有意义吗?。”
“不是,艳丽,我不是那意思……”郑小立自觉失言,正要再向徐艳丽解释什么,不料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他的到来使所有人感到意外和吃惊。
特别是冯清水,当他定下眼来仔细看清来人时不免心里微微一怔,刘有才!竟然在这里又看到了刘有才!心想他怎么会也在这里?该不会是郑小立和杨永智请他来吧?心里不免感到郁闷。
接下来刘有才的几句话顿时打消了他的疑虑:“立哥你们都在,正好,我也就不专门给你们再打电话了。”他看着大家都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着说道:“就是田广荣田哥,今年五一节要在咱县招待所举行婚礼,我这儿正往外发请帖哪。”说着从手里厚厚的一叠红纸请柬中找出三张来分别递给冯清水、郑小立和杨永智,说着就要离去。
“哎,别走啊,坐下来一块喝一杯。”显然杨永智心里对他们并没有好感,出于礼貌说了一句。
“就是,有才,来一块吧。”冯清水和他虽同在一个单位,却不在一个楼层,两个人除了开会一般不打照面,而刘有才已经升成了人教股付股长,上次冯清水调入检察室时,就是刘有才带队到税务所考察他的。无形之中,刘有才不免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今天在饭店相见,冯清水是不情愿打这一声招呼,但不打声招呼又实在面子上过不去。
“不了,打扰你们了,立哥,你们吃。”刘有才回了一声,但眼睛看的是郑小立,“我和田哥在另一个房间”。
等他出去,郑小立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比你们都小,同学们谁见了我都叫立哥,不就是念书的时候早到社会上混了二年吗?唉!”
“就是,立哥,那是因为你阅历深。”杨永智说罢觉得不妥,就又纠正“立——不,小立,我从现在改口。”说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时,又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
如果说,刚才刘有才的到来使冯清水和杨永智感到突然和不悦,那这位爷的到来彻底使他们目瞪口呆,甚至大脑一片茫然。
只见来人左手端杯右手持酒瓶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一个恬静清秀的女子。
冯清水侧对着门,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饭桌跟前。
冯清水的视线缓缓从来人的身上移动到他后面那个女子的脸上,正好那女子也看到了他。
顿时,四目相交心如潮涌,那样地亲切,那样地熟悉,那样地使人摄魂夺魄。
要不是有这一群人的场合,要不是有李凤妍坐在旁边,他不知道会做出如何失态的事来。
来人是田广荣。
他满面春风,脸上的疙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堆积,反倒是遍布坑坑洼洼。
他的后面跟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
看上去,身形匀称丰满,口红似乎太过鲜艳,像是要吐血,眼睛和眉毛都是明显画过的,看上去让人感觉失真,但不能不说无论衣着发型还是化妆都很时兴很前潮。
在其他人都在为她的出现而倍感惊艳的同时,冯清水的脑子里满是诧异和惊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让他担心,苦思和寻觅的女人,曾占据过他整个情感世界的女人,突然从空气中消失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女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曾带给他万分的惆怅和匪夷所思,今天要给他带来遗憾的答案。
这个女人就是于小兰!曾经不辞而别消失在冯清水视线之外的于小兰!
她看着冯清水有几秒钟。
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也许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他们都不会想到。
她或许有许多话要向他解释,向他表示歉意,但是,她也只能通过那短暂的几秒钟,通过那一汪幽深的目光向他表达歉意。
尽管只是几秒,尽管是在倏尔之间,尽管他跟在宽大的田广荣身后,却并没有逃过冯清水刻意审视的目光,在她描过的眼圈中难以掩盖的忧郁不定和不自在的笑容。
也许他并没有看透她眼神的真正表白,也不会理解她的差强人意和她的无奈。
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有读出来,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能荡涤心底角落里的怨懑、愤恨和疑问。
他多么想还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她那瘦俏的双肩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无情无义不辞而去,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样绝情,那样自私,为什么要那样!
但是,他没有,他不能够那样做!
他只能默默地心乱如麻地从她那熟悉而依然亲切的脸上移开来,只能和所有人一齐举起杯接受田广荣倒酒,一起端起来为田广荣即将到来的婚事干杯。
酒杯里的酒清透如水,有诗人学者将其比为琼浆玉液,激情之所倚,乐怀之所在,但在冯清水的眼里却是如此的浑浊不清,苦涩不堪!
田广荣的脸上泛着紫红色的光,牛眼一样的大眼珠布满了红血丝,可以看出他喝了不少酒。
他始终兴奋地带着笑容,似乎比以前少了一些张狂,不知是于小兰起到了作用,还是有郑小立在场的缘故,还是——岁月已将他改变。
他首先对郑小立说了一些感谢话,而且话中更主要是感谢小立爸的。
从他的话中听出来,在他们带小兰妈到北京看病的时候多亏了小立他爸通过北京一个熟人给联系的医院。
从他们的话里还流露出来,小立他爸联系的这个人原来和他们都在县委临时大院住过,包括刘有才他们。
这个人从冯阳县革委会调回了北京工作,而且他们和这个人的儿子都认识。
他们还谈到了这次小兰妈高昂的花费,二十几万元要按现在的工资水平,一个人不吃不喝干到退休也许能攒够。
由此可见,田广荣有着一个非常殷实富有的家庭,还可以看出,他对于小兰是常人所不及的,对于小兰的爱是非常认真的。
接着,田广荣对杨永智说了一些祝贺话,对两位女士说了一些客套话,最后才把目光转移到冯清水的脸上来:“兄弟,以前多有对不住,请多多包涵。”
对不住?冯清水不知道田广荣这个对不住是指的什么,是电影文学?还是在工厂里记工?还是夺人所爱?而且,他也不想去弄清楚,和这种人没有可值得弄明白的,看到他那方盘脸中透出的笑意就不由地作呕。
面对田广荣端在面前的酒杯,他感觉不到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几乎没有抬头看他那张可恶的大脸,也没有回答他那莫名其妙的话。更说不出来是没有勇气与他对视还是下意识中排斥那张反感的脸。
碰杯后冯清水没有喝一口,甚至连酒杯都没有沾到嘴唇。
田广荣在于小兰的这场游戏中是毋庸讳言的胜出者。
虽然冯清水的妻子李凤妍就坐在身边,虽然他与李凤妍的感情是如此的真挚和亲密,但是,他的血液里仍然奔流着一种落寞和酸涩的分子。
田广荣并不会计较他是否喝了与他的碰杯酒,也不会计较他和于小兰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更不会在乎他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感受,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一切都成为历史,他是强者,他最终赢得了她。
于小兰要随田广荣告辞离去,情不由己地还是把目光最后留在了面无表情的冯清水脸上。
也许,她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愧疚要通过这一瞬间暂驻的目光向他传递。
也许,她想对冯清水能娶到一个好妻子或在工作上取得进步表达真诚的祝福。
但是,不免还是有深深的遗憾和酸涩的痛楚,因为她看到他躲开了她那深情的一瞥。
那样义无反顾,那样毅然决然,那样轻轻的一转眼一瞬间,那种感觉就像电流一样滑过了她的大脑皮层。
然而,就在她将要跨出这个门的时候,让人出乎意外的一幕又突然发生了。
“小兰。”声音不高,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把眼光集中在冯清水的脸上,包括正要端起杯来喝饮料的李凤妍。
声音发自心底,他自己都觉得吃惊,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在河里想抓住一片木皮一样。
这是多少年来积聚的一声,是情不由己的一声,是即将告别玫瑰色往事的一声。
这一声在别人听起来挺自然,不高不低的一声,却对他来说是多少酒精催化的结晶,是他费了多大的劲才从喉咙里吃力地推出来的亲切字眼。
他的心在打战,他的血液在狂奔,他的眼充满了迷蒙。
这一声就像一条看不见的鱼钩,紧紧地,紧紧地钩了她一下,就像整个身体被他扯住一样,她停下了脚步轻轻回过头来。
“你——妈——现在身体好吗?”冯清水已感觉到了整个屋子里停滞的气息和大家投来不解和等待的目光。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和自若。
“嗯,很好,恢复得挺好。”她绷紧的心脏使得她的脸像天边的彩霞一样从脖子上快速地升腾起来,接着失神而慌乱地扭头而去,以至于连一声谢谢关心的话都没留下来,或许,本来就不需要。
一场变异的偶遇,一次苦涩的邂逅,一种无可形容的感受。没有语言,没有任何表示,更没有一句问好,蓦然相对,又匆匆而去,一场曾经有过的轰轰烈烈美丽的爱情就像夏季的凉风一样拂面而过。
也许人与人本来就如此,也许缘分本来就总是虚无缥缈阴差阳错,也许往日的万般情爱千种风情只不过是痴人的片刻香甜梦,凡人俗子的美好憧憬而已。
平平常常的一个饭局,对于冯清水来说就像经历了许多的事一样,那个饭局让他见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人,知道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明白了许多本来应该明白的现实,一个个一件件,尽管让他感到突然和意外。
可与此同时也使他感到无形中的释怀和坦然,进而在自我勉励中去让他认识和接受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