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城中,王安石大病初愈。冬至做节时,尚在家中将养身体,此时正独坐房中,闷闷不乐。
正在王安石出神之际,忽听院公来报,说是著作佐郎秘阁校理王安国前来探病。于是整顿衣冠,命人将王安国请了进来。
王安国进得门来,见自己胞兄满面疲态,连忙深施一礼,“平甫见过兄长,不知兄长现下贵体如何?”
王安石摇摇头,“平甫无需多礼,已然无碍,为兄此病来的蹊跷,若非石真人相救,恐怕在劫难逃。”
二人各自落座,王安石问道:“平甫可是于西京任满归来?”
“正是,官家也已召见。”
王安石点点头,“平甫任国子监教授期间,可曾听闻有人评议变法之事。”
王安国倒也直率,回道:“皆言兄长任人不明,聚敛太急。”
此话一出口,王安石脸色即刻阴沉下来,“那依平甫之见呢?”
王安国未加思索,脱口而出:“逢此变法之时,谄媚之人,皆欲依附兄长,却非发心,具是因缘改法,以此为进身之资。若兄长有朝一日失势,恐卖兄长以自售者不绝。”
王安石听罢大为不悦,眉头紧锁,正欲驳斥王安国,却听院公又来禀报,“翰林学士吕惠卿前来探望。”
王安石强压怒火,命人领王安国暂去休息,传吕惠卿入得府来。
吕惠卿进到屋内,见王安石面色凝重,连忙问道:“相公何事烦忧?”
王安石轻叹一声,“适才平甫前来看望,谈起变法之事,平甫言语之中颇有微词。”
吕惠卿微微一笑,宽慰道:“相公大病初愈,万勿动怒,赎吉甫直言,凡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平甫乃布衣入仕,循旧政以求自保,也在情理之中,纵使平甫不为名利,只为天道、祖宗,也难脱愚昧,实则天地与人,了不相关,天象、地理之异动,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故此平甫之言,皆是蠡酌管窥之言,相公何必介怀。”
吕惠卿一番话,说的王安石心中好不畅快,脸上也有了笑意,“吉甫所言正是。只是朝廷之中,似平甫这般,却也不乏人在。若变法之事稍有差池,便要授人以柄,故此还望吉甫与各位臣工同心戮力,为予分忧才是。”
吕惠卿起身深施一礼,“吉甫定当竭力。”
待从新坐定,吕惠卿压低声音道:“吉甫此番前来,正有一要事向相公禀报。”
“何事?”
“那日开封府错拿石真人,待水落石出后,我与元度专程去向石真人处赔礼,从石真人口中得知,相公抱恙,绝非蛇蝎叮咬所致,乃是有人投毒。”
“是何人所为,可曾查明?”
“全然无迹可寻。”吕惠卿停顿片刻,“正因如此,元度向官家请了旨意,已然动身前往河北路,去请金台金教师来做相公护卫。”
王安石点点头,“金教师若肯前来相助,倒也安心些。”
吕惠卿又道:“吉甫还有一事欲请教相公?”
“吉甫何必多礼,讲来便是。”
“相公可是要举荐沈校勘为检正中书刑房公事兼提举司天监?”
王安石并未作答,只反问道:“此举可有何不妥之处?”
“此举并无不妥,只是这沈校勘有一位瞽目幕客,名唤卫朴。此人通晓易理,尤钻研天文数术,据传凡术书算数,令人就耳一读,卫朴即能谙诵。”
王安石听罢,面露赞许之色,“若如此,存中更堪此任,殊不知,司天监中诸日官皆市井庸贩,法象图器,大抵漫不知。似卫朴这般,多多益善。”
吕惠卿早知王安石对沈括青睐有加,于是话锋一转:“相公可知沈校勘留卫朴幕下听用,乃是为得编修新历之事?”
“予早已知晓此事。”
“依相公所见,编修新历为得哪般?”
“皆因旧历推演薄食之弊,亦如官家改元之时,便废《明天历》,复《崇天历》。”
“相公所言极是,但依吉甫拙见,此番立新历,并非吉兆。”
“此话怎讲?”
“相公有所不知,相公染疾那日,朝堂之上,司天监新迁少监司马皓奏了一本,言:‘白气由西入参旗九星,以西方一国有使来朝为应,恐西北巨变,于朝廷、黎民苍生皆不利’,数日前,西方层檀有使来朝,正应了司马少监所卜之事。”
王安石听罢眉头紧锁,沉思良久,才开言道:“此事不可不察,需将司马少监请来当面询问才好。”
其实司天监诸日官难堪大任之事,吕惠卿怎会不知,所以有此言,皆因吕惠卿对沈括早已心怀芥蒂,故此引荐司马皓,以图对沈、卫二人有所钳制。又逢王安石乃是唯才是举之人,在此力推新法之时,岂肯与能臣交臂而失之。
此时皇城之内,神宗也正为司马皓当日那句“白气由西入参旗九星,以西方一国有使来朝为应,恐西北巨变,于朝廷、黎民苍生皆不利。”而坐立不安。退朝之后,便命人令司马皓至垂拱殿等候。
司马皓随着内侍,过文德殿,再过二十间东西廊后,转到南廊,两端各九间,中央夹一门,便是垂拱殿。内侍将司马皓带至朵殿,便前去禀报神宗,不多时,神宗由几位内侍陪同,从正殿缓步走来。
司马皓见神宗步入殿中,起身便拜,口称“我主万岁。”
神宗连忙过来亲自搀扶,“司马卿平身,朕正有正有一事不明,特令卿为朕解惑。卿万勿拘束才好。”
司马皓又施一礼:“臣不敢。”
神宗轻轻拍拍司马皓肩头,“司马卿可还记得那日,卿于殿上所卜之事?”
司马皓连忙回道:“那日是臣多言,近日来念及此事,诚惶诚恐,还望万岁恕罪。”
“司马卿言重了,朕此番召你前来,非是问罪。实则确有西方层檀国使臣来朝。故此朕心下不免挂念卿所说‘西北巨变’,不知是何等变故,堪得起这一个‘巨’字?”
司马皓踹度,此时神宗,正慨然兴大有为之志,思欲问西北二境之罪,若提西北战事之不利,则神宗定然不悦。踌躇间,忽见内侍端来两盒点心,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鲍螺。于是拜倒在地,“臣请陛下恩典。”
神宗一时不知所措,四下环顾,只有手边两盒点心,便指了指点心问道:“卿所说,莫不是此物?”
“正是,臣斗胆,今日上朝仓促,还未用过饭食。”
神宗哈哈笑道:“恕你无罪,在此用便是,无需回避。”说罢命人拣了两件点心用盘子盛了递到司马皓面前。
司马皓接过盘子,便是一阵狼吞虎咽,顷刻吃净。神宗见了,又命人拣了两件给司马皓,又是片刻吃净。
看司马皓吃相,再加之油酥奶酪香气,神宗也起了食欲,端起盘子时,只剩了两块,神宗便对内侍道:“平日里盒中置五件,今日怎地这般少?”
内侍回到:“禀陛下,内侍省遵皇后懿旨早已改了份例,每置三件。”
神宗点点头,“此举倒也撙节用度,却不知今日司马卿饥驱叩门,便觉得少了。”
司马皓见时机已到,禀道:“臣谢陛下恩典。臣启陛下,依臣看来,实额不及原额,平素无虞,临危不敷,自然捉襟见肘。”
此话一出,神宗顿时明了司马皓言外之意。原来宋军中常有贪墨,率敛钱物、克剥钱数之事频发,更有甚者,所给月粮,米陈腐兼之以糜荞之类,下军苦不堪言。
神宗听懂司马皓弦外之音,心中却也无甚波澜。司马皓此种劝谏,倒也有趣。神宗不免呵呵一笑。“司马卿所指‘巨变’,原是揶揄军中贪腐并禁、厢两军战力。”
司马皓道:“陛下圣明,然贪腐为表,里则为气衰。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上军贪腐,则下军轻慢,频出怨言,久而久之,气散,何以战?”
神宗听罢,微微点头,对身旁内侍道:“去传潞公出来吧。”
俄顷,朵殿屏风后转出一人,口称:“老臣在此,拜见我主万岁,万万岁。”
司马皓循声看去,原来来的正是枢密使潞国公文彦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