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通僧见周围满是香客,便将头巾撤将下来,面目也没了遮拦。这长通僧倒是生了张好面孔,高山跟、高眉骨,通关鼻梁,小准头,浓眉大眼,双眼紧贴眉下,脸庞如刀砍斧剁般棱角分明,海下胡须浓密,却不似汉人僧侣模样。
唐萧弯腰拾起脚下一张交子,口中念道:“许于诸路州县,公私从便......”然后看了看周围,“诸位,便是一缗一交的官交子。定是法师分与我等的息钱。”说罢,揣在怀中。
见唐萧收了交子,周围便有交头接耳之声,“法师已然赊了一月息钱,莫不是换了交子来算还我等?”、“只道是交子轻便,怕是有那息钱多的,不便携带,法师也是为了我等周全。”、“法师体恤,我等只取了各自分内,万勿多取才是。”、“正是,正是。”众人议论几句,便各自低头拾起了交子。
长通僧听到众人所说,此时也无法拦阻,气的咬牙切齿,低声对身旁两个喽啰道:“还不将这二人拿下。”
那两个喽啰刚刚抬脚,殳婳便抢在前面,双手发劲,一手点中一人,二人顿时身上一软,瘫在地上。
长通僧见对面来人有武艺,自知凭一己之力实难脱身,于是随口喝道:“你二人定是被波旬所惑,入了魔道,前来阻我正觉悟,成佛果,我若破了法术,如何救济黎民苍生?!何人愿为我护法?!”
其实这“救济黎民苍生”正是说给旁人听的,周围人等听罢此话,果然蠢蠢欲动,无不是恐这长通僧破了法术,无处“驭鬼运财”。
此事若放在旁人身上,定然慌张,但殳婳毕竟待字年纪,还有些孩童心性,听长通僧如此一说,立刻接话道:“好长通!此时便不认我兄弟二人!平素里驱使我二人运财之时,怎不见你担忧觉悟佛果,现下说出这等话,好不叫人伤心。”
唐萧适才在一旁正思忖如何应对,听殳婳这样一说,便偷偷将手伸入怀中,待殳婳话音刚落,一扬手,喝了声“起!”一阵烟尘散开,飘散到众人头上。长通僧与众人不明其中就里,只吸了一口,便昏倒在地。
殳婳毕竟内力深厚,吸了这烟尘,也觉身体酥软无力,正欲跌倒时,唐萧将一枚黑丸塞入殳婳鼻中,一阵凛冽香气直冲殳婳百会,顿时恢复如初。
却不知过了多久,众香客缓缓苏醒过来,只见长通僧盘腿坐在寨中空地之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身后方才那二人,脚下堆满交子、银锭。见众人醒来,朗声道:“我兄弟二人来此,乃是受了天庭之命,法师已得阿罗汉果位,现下神游天庭前去复命。日后便不再做这运财之事,现将尔等本息算还,各自过来取了便是。其余未到之人,自有安排。”
众人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将信将疑,心中盘算倒也无甚折损,便纷纷取了各自本息,悻悻而去。
又过不多时,常嵩、蒋元睿等人,押了那黑脸大汉并几个喽啰入得寨来,见寨内空空,蒋元睿便道:“我当是什么神仙鬼怪,却不想擒来如此轻易,官府如何纵容这许多时日,也不曾拿获?”
常嵩仔细观察一番长通僧相貌,惊道:“观其样貌,难不成是‘五姓蕃’?若果真如此,便不怪黄州牧如此忌惮。”
唐萧过来用药丸将长通僧唤醒,带到常嵩面前,“常校尉一问便知。”
长通僧未等常嵩再问,便开口道:“贫僧非是‘五姓蕃’,乃是武胜军韦蕃。”
常嵩眉头一皱,“从西平州而来?”
蒋元睿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西平州从未听过,不知位于何处?”
唐萧道:“西平州乃邕州所属羁縻州之一,过此处便入交趾界。”
蒋元睿听罢,口中啧啧,“法师果然好道行,怎地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这里撰人财物,恁地下去,明年莫不是要到汴京。”
长通僧满面通红,半晌才开口道:“若有生计,哪个愿背井离乡,实属被逼无奈,才做起了这番勾当。”
常嵩怒道:“一派胡言!自我朝羁縻以来,广南西路一片盛世景象。纵使不喜稼穑之人,亦可于永平寨、钦州博易场,贩卖些笔墨、贵细,怎样不能度日?!”
长通僧长叹一声,“这位军爷恐是于京中久了,未曾去过邕州。军爷所说太平景象,于贫僧看来,无非诈之于权衡低昂之间。这博易场内,金银常杂以铜,至不可辨,香则铸铅于香窍以沉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如是这般,相形之下,贫僧今日之所为,却也无可厚非。”
常嵩未曾想长通僧口中邕州博易却是这般不堪,心下一时杂乱起来,便不做声。
唐萧看出常嵩心事,抬头看看天色,“这般时候,也应安排饭食了,今日却也乏累,但不知此处可有什么酒肉菜蔬?”
那黑脸大汉道:“正有正有。军爷且松绑,待小人前去安排便是。”
唐萧看了看那大汉,“你又如何安排?”
“军爷有所不知,小人落草前乃是铛头。”
蒋元睿上下打量一番黑脸大汉,笑道:“阁下平素便用那宣花大斧切菜蔬吗?”
那大汉陪笑道:“军爷贯会取笑,都是爷娘所养,哪有生来便落草的?”
常嵩此时也无甚心情,对蒋元睿道:“且都松了绑绳,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命你门人随着一同去安排便是。”
见喽啰们绑绳松开,长通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几位若不嫌弃,便随我屋中休息。”
常嵩摆摆手,“头前带路。”
众人随着长通僧进得屋中,刚刚落座,便见常嵩面色凝重,低头似是若有所思。唐萧与常嵩这一路之上无话不谈,现下常嵩这般异样,唐萧自然明了各种原由,便亲自讯问起长通僧来。
原来这长通僧俗家名唤韦松采,确是西平州某寺中沙门。唐宋之世,黔南之地,为化外,有各蕃君长各安其国俗。故此,市井坐估,多有僧人为之,率皆致富。韦松采便在其中,久而久之,平等之心毫无,清修之心不在,遂起了以障眼的法术谋财的念头。
唐萧不解道:“既有谋财之处,何故来此地?”
长通僧苦笑道:“这名僧与常僧,便有天壤之别,若为大酋赏识,凡出行,重荷者必有百夫,拥舆者十余夫,各寨乡民聚观,便没有这般威风的了。正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贫僧不远千里来此,无非为得这荣华。”
一旁常嵩听闻此话,起身斥道:“大谬!我宋之钱塘,有顺怡然、久逸老二位高僧,皆清约介静,不妄与人交,无大故不至城市,时有赠米者,所取不过数斗,似尔等这般见利忘义之辈,岂敢自称‘贫僧’!”
长通僧把头一低,不敢再言语。
唐萧连忙劝道:“常校尉何必动怒,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蕃僧有此发心,皆因化外之地而来,耳濡目染,才有这般无端行状。”
正劝时,那黑脸大汉与朱赤门人将酒肉饭食安排下,唐萧拍拍常嵩肩头,“常校尉,且先用饭吧。”
众人分了两桌,吃喝了一阵,唐萧继续问长通僧道:“既然你久居邕州,却又如何通晓汉地风物?可是有人教唆?”
长通僧回道:“倒也无人教唆,只是来此地前,邕州来了一位汉人教授,颇有学识见解,又有一众绿林豪杰在左右扶持,深得‘五姓蕃’各大酋之心,多在寺中以汉地风物人情为题,讲与众人。故此在下对汉地之事,也算知晓一二。”
殳婳听到“汉人教授”四字,杏眼一瞪,追问道:“这汉人教授可知姓名?”
长通僧沉思片刻,“姓徐,名百祥,表字就不知了。”
殳婳将碗筷往桌上一放,一步来到长通僧近前,一抓衣领,“你待怎讲?!”
长通僧不知何故,颤巍巍又说了一遍,“此人名唤......徐......百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