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盖住这三尺坟头。这是闾左人家所能找到的唯一不碍那些纨绔少年郎游兴的埋骨之所,在玉孤山与鹤停山交尾处的山坳间,分散着大大小小的平地,那些平地上便错落着数个荒冢,杂草横生,木碑四伏。三面环山,唯有一条小径以供通行。在小径尽头缓缓出现了一把素面油纸伞,伞下有佳人,未知其姓,来自何方。不施粉黛,唯有鬓间斜插着一只素钗,样式新颖,但做工极为粗糙。一身素衣,手中拿着一束白梅,朝着这里走来。她走到一处新坟前,伸手将坟头上的积雪拂去,在墓前放下那束白梅,轻抚碑面,只觉满手冰凉,不知泪流满面。
三月春分,宋家嫡次女被一道明黄圣旨钦定为当朝皇太子妃,宋家家主领着阖府上下跪在正堂门下从天子使者手中接过这道圣旨,口中不住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在赵氏身后的未来太子妃脸上笑意盈盈,眼底一遍冰凉。使者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地说道:“恭喜宋官人,教女有方啊,往后我还得仰仗你呢。”宋偃只是打着官腔,顺着说道:“哪里哪里,这还得感谢皇恩浩荡,皇上圣明英武不嫌小女中人之姿,下官以后必当竭尽全力报效皇恩。”使者见此,便知自讨没趣,只好顺着往下说,共同感激起来皇恩浩荡。
使者在宋家住了几日便回去了。天子将婚期定在初夏,到时会有一品大员手持仪仗,用三匹汗血宝马拉着精美繁复的香樟马车,亲自将新娘带到京城,而在京城东正门,当朝皇太子则会在身着暗红吉服,腰佩五蟒白玉带,头戴镂空金花冠,眉心一点朱砂,脚跨五花马,迎接太子妃,身后站着三品以下,六品以上的京官,文武分列而立,以示对未来太子妃的尊重。当一品大员带着浩浩荡荡的新娘队伍出现时,会在二十丈开外停下,一品大员下马,对着太子行礼,身后随从呼啦啦地全部跪下,呼喊:“太子千岁。”一品大员回头,身后新娘的陪嫁,一人掀帘,一人放下花凳,轻拂三下,长跪凳后,太子身后则会走出七位礼仪女官,排成人字行,行至马车旁,为首之人立于凳前三步处,手捧多子多福玉如意,呼喊:“吉时已至,有请太子妃移步。”希雪缓缓地走下马车,立于凳上。从女官手中接过玉如意,行完礼,下凳。身后陪嫁立于两侧,女官分立于外侧,手执紫藤花篮,撒于新娘路前脚下,意为繁花似锦,幸福美满。太子的四位得力亲随,将紫檀镂百鸟花轿抬出,太子奶娘立于花轿左侧,掀起浮光锦帘,喊道:“入金丝凤锦,得观音送子。”希雪躬身入轿,坐定。陪嫁立于花轿两旁,又是一批女官,轿前四位,手执沉香木莲长明灯,意为前路光明灿烂,轿后八位女官,左侧手捧梅兰竹菊,右侧手执琴棋书画,意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随着奶娘一声:“太子妃坐定,起轿。”太子驱马回转,百官跪伏,呼喊:“太子千岁,太子妃千岁。”迎亲队伍行走在朱雀街上,道路两旁净是跪着的坊市平民,希雪坐于轿中,周遭只闻喜乐声声,轿中的紫檀木香让她的神思有些恍然,看着自己身上殷红的的吉服,只觉一片茫然。忽觉满脸冰凉,伸手一碰,才知是泪。轿落,太子下马,奶娘掀帘,希雪回神,搭上奶娘手腕,出轿。被引至太子身后三步处,奶娘随即隐入身后的仪仗队中。太子长跪而下,希雪也随之跪下,口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良久,直到一声低沉的“平身”从远处传来,太子起身。女官扶起希雪,随着礼官的三声拜礼完结,希雪才从怔愣中回神,搭上太子的手中,转身回首,看着龙渊广场上的跪着的大小官员,听着耳边回荡的“太子千岁,太子妃千岁。”再侧眼看着身边丰神俊朗的太子,恍然看见了那个在竹林斜阳中回身一笑的青年才子。
红绡帐暖,春宵一刻。希雪就这样成为了宋家的第三位皇室中人,在这金玉满堂的富贵之所中消磨掉自己的余生,为皇室绵延血脉,教养子女,恪守女德,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年复一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六年时间转瞬即逝,希雪为太子产下了一男一女,宋家彻底超越赵家,成为首位皇家豪族。
又是一日晴好天,希雪看着女儿在园中扑蝴蝶,满园的玉兰海棠,各色蝴蝶乱飞。希雪坐在凉亭中,手执一把竹骨玉扇,扇上绣着伊人独立梅枝下,手中灯火阑珊,映出一片暖黄。侍女立于两侧,缓缓打扇。希雪看着不远处活蹦乱跳的女儿,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对着身旁的两位陪侍说道:“看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消停。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精神。”侍女应和道:“公主活泼好动说明太子妃您教养的好。”希雪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应声。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梓棠。” 希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隐去,回头笑着应道:“今日下朝倒早?可是事务不怎繁重?” 太子苦笑道:“河北之地,蝗灾多发,百姓怨声载道,派去的官吏净是些无能之辈,只知拆东墙补西墙,反倒使蝗灾愈发严重了,父皇命我前去,我是回来与你辞行的。” 希雪面上显出愁容来,道:“那岂不是要一别几月?不知归期?” 太子叹了口气,拉起希雪的手道:“河北之地素来为我朝粮仓之所,若是不能治好蝗灾,怕是难以支撑西北边关军事活动。这又是父皇用来检验孤是否能为人君,又是否能做到心系黎民百姓。” 希雪看着眼下青黑的太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慰道:“太子爷也不必太过忧愁,深秋将至,蝗虫受不住寒,想必也会死伤大半。太子爷到任之时,蝗灾想来也平息的差不多了,实在是不用太费心思的,太子爷还是应当以身体为重,莫要忧思伤身。” 说着就为太子沏了一杯枫露茶,奉至太子身前。太子接过青瓷茶杯,浅啜了一口,眉头微舒,随后放下茶杯,起身走出凉亭,在台阶前似乎想到些什么,回首说道:“我几日前收了宋大人的三千金,如今人马上就要送来,梓棠替我安置她吧。” 希雪微躬应道:“妾身知道了,这位妹妹是否还是依照旧例?” 太子头也不回的说道:“没错”
第二日,卯正时分,南城门,希雪站在高墙上看着太子领着一队官员一路向北,马蹄声阵阵,一行人很快便隐于茫茫夜色中。希雪目送太子远去,微凉的晨风吹动希雪身上的鸦青竹叶披风,倒有几分神似即将羽化成仙的仙人。身后侍女劝道:“太子妃还是早些回去吧。虽说如今是盛夏,但早晨还是有些凉,莫要寒气入体,伤了身子。” 希雪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碧色山峦上透出的丝丝缕缕日光,说道:“又是一年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也不知此生何时可再见故人面?” 侍女相互对望了一眼,皆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劝慰道:“宋大人不日将要抵达京师述职,太子妃便可一诉离别之苦,一解相思之苦。” 希雪苦笑,“对啊,一解相思之苦。”
希雪因在城墙上站得久了一些,回来后便风寒侵体,小病了一场。又因秋雨绵绵,整个人便懒懒的,不大想动弹,于是将自己整日地关在皓月小筑中,每日只听着雨打芭蕉的声响,画着同样的一幅画,孤坟,白梅,枯草,小径。但是画完即焚,从不示人。希雪看着窗外的满地残红,一如多年前春日宴上,青衣口中的“多少情天恨海,都似这般晚春残红,徒留一地遗憾。”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词坊才子,惊鸿一瞥。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娘子,今日是梁知府府上的春日宴,听说请了江南道最负盛名的戏班子表演呢,可要去一观?”
“你这泼皮,我看你是自己想去看吧,何苦拿我做幌子?我近日乏得很,不太想去。”
“娘子莫恼,今日要上演的可是词坊主人的戏,真不去看?”
希雪眼前一亮,显出少女特有的欢喜来,问道:“真的?快快替我梳妆打扮。”
雨桐闷笑“娘子素来独爱这词坊主人所撰写的戏文,每每一听说哪家戏班子在演出这戏,定要改装,扮作男子,冲在前面一睹为快,为这不似闺阁女儿的行径,也不知受了多少宋阿郎的斥骂和赵娘子的数落,还是不改这般行为。” 说着就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靛蓝色男装,放在一旁,转而拿起梳妆台上的紫檀木梳替希雪梳起三千青丝来。
希雪看着铜镜中眼角眉梢间净是藏不住的喜色,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心中的欢喜又怎能藏得住,只得任由这小妮子说了。
梁府前院素来是这些外来人士集散之所,是不允许女眷踏入的,而此时希雪换上男装,描深五官,又因其年纪尚小,竟也与男子相差无几。希雪是在宴会上,各家娘子们正争奇斗艳时,寻了个借口偷跑出来的。为了不被人察觉,一路上便低着头,终于被她找到了戏班的休息之所。
“这位小郎君,可是迷路了?在下看你已经在这转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了。” 一道音色清冽的男声从竹林中传来。
希雪一惊,回头看去,却被竹林遮住视线,看不清人。
男子从竹林左侧缓缓转出,长身玉立,眉眼含笑。希雪顿时脸红心跳,不禁被这人摄住,只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缓缓地朝自己走来,耳边仿佛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周遭一切声响都停止了。
男子在希雪身前五步处停下,打量了希雪几眼,笑道:“宋家嫡女,花中女凰,宋希雪怎会在这里作这副打扮?”
希雪有些讶异,他竟能在短短数秒内识破自己的身份,看来此人并非寻常男子。希雪便笑道:“不知郎君是何人,竟能认识我这寂寂无名的闺阁女儿之流。”
男子:“如何不认识,娘子便是日常扮作男子在我的戏班前赏钱最多的那一位。”
希雪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就是今日戏班子的主人,词坊才子?”
男子微微一笑:“正是不才。”
希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与这位钦慕已久的对象说上这许多话,不由得喜悦万分。正想着与之多搭几句话,却见对方已经行礼告退,不由得有些遗憾,但见天色渐晚,只得回转,以防被阿娘发觉。
接下来便是连日雅集宴会,希雪不由得有些疲惫,离上次见到那位词坊才子已一月有余,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他一面。希雪坐在前往谢俞巷子的文国公的诗雅集上的马车中,昏昏欲睡。这文国公的宴会雅集会是为春日收个尾,顺便为初夏的游园赏荷,歌舞宴会开个头。希雪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心烦。许是连日的宴会让自己是在疲于应付,就为这个花中女凰的称号,不断地有那些官宦世家女子来找自己的麻烦,不是比赛诗词歌赋,就是琴棋书画,总之想将这个花中女凰的称号夺走。希雪不由得怨恨起来一年前秋游会上,前太子太傅的随口调笑,就因为自己做了一首有关湘水菊花的诗,称自己为“花中女凰”,才给自己招来了这么多的麻烦。人声渐沸,希雪睁开双眼,叹了口气,努力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车帘被掀开,雨桐站在马车左侧,说道:“娘子,到了。”
希雪扶着雨桐的手下车,跟在阿娘身后,进入后院,换乘轿子,又是一阵颠簸,终于到了雅集所在之地。下轿,便有一大堆的丫鬟迎上来,捧着玉兰,手上还端着一炉松凝香,为希雪一行人引路,也不知穿过了几处亭院,才终于到了雅集会上。
会上群芳争妍,各自行着酒令,口中不住的调笑。希雪在应付了几个挑战者后,便走到阿娘身边道:“女儿累了,想去通通风。”
赵娘子看着疲累不已的女儿,轻声道:“可以,切记不要走远,记得带上雨桐。”
希雪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走在文国公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所建造的芙蓉渠边,看着满渠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和亭亭如盖的荷叶,不由得灵台也随之一清,看着身后心不在焉,已然落后了一大截的侍女,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芙蓉渠原是前朝上柱国大人所建的南苑池,原本是从湘江边上,开了一条口子,引得活水入园,再在湘水入池的两旁挖开数道火坑,冬天的时候在里面用上好的梅花碳烧着,使得入池的水常年都是热着的,于是在冬天也有着荷香满园的美景,当时的皇帝为这冬日奇景还几次圣驾来此,只可惜这奇景也最终让这位“何不食肉糜”的圣明天子送了性命。当时他的血流入池中,满池的荷花竟枯了,吓得那位弑帝篡位的上柱国一头栽进了池中,险些也丧命于此。后来这园子因为有着太多的冤魂,每每到阴雨天,便有群鬼齐哭的骇人传闻,被废弃了数年。还是咱们这位为皇上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满身杀孽的文国公有勇气,向皇上要来了这园子,当做自己晚年的安居之所。”
雨桐被希雪这么一说,顿时被吓得觉得身旁阴风阵阵,立刻狗腿地紧跟在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子身旁,寸步不离。希雪见到自家小侍女这怂样,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以扇掩口笑道:
“你这银样镴枪头,不这么整你一下,只怕我这主子掉到沟渠里去,你都不会看一眼吧。”
雨桐气恼地看着自家的主子,说道:“娘子好生无理,娘子跟着赵娘子在这些天转了这么久,奴也转了这么久,而娘子进出尚且有马车轿子可坐,奴只能靠着爹娘给的两条腿,自然累了,本以为可以在文国公府休息一下,却被娘子拉来这里转了半个多时辰,奴这才心不在焉的。娘子竟这样捉弄奴,奴不依。”
希雪一听这话,便知有戏,笑道:“想休息,可以,你去外面找到那位词坊主人,帮我传个东西,我便不再为难你了,如何?”
雨桐面带难色的说道:“宋阿郎已在一年前就收到了京里头递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妃病重,皇上有意选位新的太子妃,正在赵宋两家犹豫不决,如今各方眼睛都盯着这里,就想找出把柄好参上我们一本,娘子怎还在这风口浪尖上招惹是非呢?”
希雪说道:“你这女诸葛,怕是当得糊涂了吧,如今长姐在宫里头风头正盛,如若我此时再嫁到东宫,不是树大招风吗?所以阿耶定然不会让我成为那劳什子的太子妃。即便要押宝,也不会压在那个傀儡上,所以还不快快去替我找他。”
雨桐辩不过这位七巧玲珑心的主子,只好从希雪手中接过那样东西,退下,去找那位词坊主人。
希雪看着这满渠的翠绿,不由得笑的眉眼弯弯。
心意相通,人生无常
雨桐看着这说是新修好的茅草屋,屋顶上东一落,西一落的茅草,歪歪斜斜的房体,似乎来上一阵大风就能吹垮它,有些无语。但是一想到这些天受的罪,只好鼓起勇气,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敲门三下。门在第三下响完时,便从内打开了,门内站着的是一位穿着粗布麻衣,却带了满身书卷气的青年。雨桐向后退了一步,双膝微弯,双手交叠,道:“奴乃宋家三等侍女,秋泷,见过公子。”
齐皓溟便也回了一礼,道:“区区见过娘子。不知娘子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雨桐答道:“奴来此,只为向公子传一样东西。”说着就将东西双手奉上。
齐皓溟从雨桐手里接过一方丝帕,看了一会,道:“多谢娘子不辞辛劳来此,为这微末小事还劳烦娘子,着实不该,万望娘子恕罪。区区再拜。”
雨桐看他如此行径,便也知晓其意,遂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回了一礼,便离开了。
齐皓溟在目送雨桐远去后,便转身进屋,将门关上。坐在煤油灯下,仔细地看起了那方尚带着些许冷香的丝帕,念到:“惊鸿一瞥,盼雁字成双。”念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数个弧度。
又是一年过去了,希雪也从娉婷袅袅的豆蔻年华成为及笄女子,与齐皓溟的婚事也已快敲定,想当初自己与齐皓溟的互通来往的事,被阿耶他们发现,先是被阿耶动了家法,然后又在数九隆冬的祠堂外跪了三天三夜,宁肯病死也不愿与他断了情分,阿耶被逼的无法,只好黑着脸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是需要他去考了功名才能办婚事。
希雪坐在矮榻上,看着窗外侍女们在园中踢着花球,互相嬉笑打闹,眼睛里都是笑意,心里盘算着离开考不足半月了,也不知他怎样。看了半晌,希雪觉得又些乏了,便起身,走到桌边想喝口茶,刚端起茶杯来,不觉有些心慌,只好将茶杯放下,走到左侧的窗子边上,推开窗,却看见那只波斯碧眼猫正在假山上撕扯着一只羽毛翠绿的鸟儿,鲜血淋漓的。希雪心里更加不舒服了,急急地将窗子关上,头又开始犯晕了,步伐凌乱地走到了正在徐徐燃烧的香炉旁,觉得更加晕了,恍然间貌似又听到了几月前在府上戏子青衣唱的那出折子:“奴乃松陵人士,因其家父获罪流放至此……如此花好月圆夜……任千万情思,抵不过人生无常……这晚春残红,情天恨海……”不察失手将香炉推翻,“哐”的一声,引来了园子里正在嬉闹的侍女们,侍女进屋一看,香灰撒了满地,自家主子正倚在倒着的香炉旁,一只手还按在了滚烫的香灰上。侍女们顿时吓坏了,忙忙地将希雪扶起来,带到矮榻旁,一边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适?”一边叫那些小丫鬟们去告诉赵娘子,去叫府里的大夫,另一些人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那些香灰,整个屋里乱做一团。就在这时雨桐从角门处进来,面带哀戚地走近了府里,刚进院子便遇上了去请赵娘子的小丫鬟,拉住她问道:“娘子可在房内?”小丫鬟一见雨桐,带着哭腔说道:“不好了,娘子犯了癔症,将手烫伤了,雾霖姐姐打发我去告诉赵娘子呢,姐姐快放开我,等不得了。”说着便挣脱了雨桐,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雨桐一听这话,急忙进院,奔入房内,看到屋里乱成一团,又看到在矮榻旁被众人簇拥的主子,双手通红,面上却满是迷离。原本混乱的众人在看到雨桐时,顿时将心定了下来,将雨桐拥到主子身旁。希雪正晕晕沉沉地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觉得这一屋子的人吵闹非常,有些不耐,正想发脾气,突然又都安静了下来,便努力地集中精力看向来人,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只能问道:“怎么了?”
雨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嘴开开合合了数次,最终才下定决心道:“娘子节哀,齐公子病逝了。”
刹那间,满屋的声响似乎都静止了,只有从被扶起的香炉旁飘来丝丝缕缕的香雾,和外面树梢上传来“簌簌”的声响,希雪先是呆愣了数秒,随后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嘴里满是腥甜,“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满屋的人被吓坏了,有些胆子小的甚至开始哭了起来,屋里霎时比刚才更乱了。雨桐一见这副情形,一面将希雪扶上床,一面指挥这众人,喝到:“雾霖你亲自去请赵娘子,晓淳快去打水,素颖快去上房里拿定魂丸来,藕玥快去斜石巷子请大夫,其他人快收拾这屋里。”众人便在雨桐的指挥下,开始收拾残局。不过一刻之间,赵娘子便赶来了,一见自己的女儿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屋里还残有血味,地上的血迹也还未擦净,顿时眼眶含泪,面色哀痛起来。奔到床边,不停地用手绢擦着希雪的冷汗,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让你们照顾娘子,就是这样照顾的。”
雨桐立刻跪下,叩首道:“赵娘子恕罪,齐公子在京中病逝,娘子听闻此噩耗才会如此的。”
赵娘子一听这话,便苦笑起来,叹道:“痴儿!这可怎生是好?哎!你起来吧。”
身后赵娘子的随从便搬了一个矮凳放在床头,让赵娘子坐下。赵娘子坐在床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眼角不住地留下泪来。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倔强的女儿在漫天大雪里跪着的单薄背影和在相公的棍棒下皮开肉绽却死活不愿认错的女儿,便知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希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见年少的自己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之下,坐在幽暗的学堂内,埋首在宽大的书桌上学习堆得小山高的四书五经,女则女训中,转眼又在从宫里请来的老麽手下学习纺衣刺绣,点茶插花……,希雪站在不远处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度过索然无味的总角年华,偶尔的欢愉是被长姐从老麽的手下救出,扮成男子在外疯跑一天。希雪记得长姐有着闺阁女儿少有的男子英气,她不爱娘子们的刺绣插花,独爱弯弓射箭,骑马打猎等男子的消遣,那时阿耶远远不像现在这般苍老和古板,他会带着长姐一同去训武场,坐在高处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与男子对阵,屡屡获胜。 而自己也会靠在阿耶的身旁为长姐呐喊助威,希雪在梦里看到这番景象,面上也浮起了阵阵笑意,但是为何阿耶会变成这副如今的模样呢?如此的古板与苍老,即便过了这么久,自己仿佛还能感受到阿耶用着藤条打在自己身上的阵阵疼痛,希雪觉得头开始疼了起来,是什么时候呢?希雪在脑海中不停地问自己,好像是从一道明黄色圣旨开始的。希雪想起来了,随着长姐不断地长大,长姐的容貌越发艳丽起来,乌黑浓密的秀发,曲线玲珑的身段,明艳至极的脸庞吸引了无数的世家儿郎前来求亲,但长姐似乎都看不上他们,“长姐,这么多人来求亲,为什么你始终不松口呢?”希雪看见自己站在早春的湘江边上,脚下是刚刚化冻不久的湘水,带着些许冬日的寒气浸润着春日柔软微湿的泥土,两岸全部都是高大的柳树和刚刚抽条发芽还带着些许微黄的嫩绿枝条,被寒气逼人的春风吹动,随风飘扬。而自己望着长姐倚在一颗枯死的高大柳树干上,眉眼含笑的说道:“这些世家子弟们,大多都是些酒囊饭袋,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怎会嫁给这种人,我要嫁的必得是当世举世无双的英雄。”希雪看见自己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用着稚嫩的童声回道:“不错,像长姐这样的人物,必得是举世无双的英雄才配得上。”
可是一道明黄圣旨的来临,彻底地让长姐脸上失去了明媚动人的笑容。长姐被一个比阿耶年纪还大的官员用着一辆檀香马车和无数的仆人接走了,希雪似乎还能听到那天叮叮当当的铃声和无比刺耳的喜乐声,看到满目的嫣红和长姐没有丝毫笑容的脸,母亲坐在一旁垂泪,阿耶站在满园的宾客之中的苦涩笑容。希雪的头更痛了,想“然后呢?长姐去了哪里?” 这时从远处的黑暗跑来一对人马,全部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穿着青色的官服,头上带着乌黑色纱帽,在大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发生了什么?希雪努力地想回想起来,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看到阿娘更加老了和阿耶鬓边又生了许多的白发,府里好像挂上了白色的麻布和灯笼,而自己身边似乎多了个瘦小的小侍女,好像叫雨桐。
希雪醒了过来,看见阿娘坐在一旁垂泪,大夫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脉上,眉头微蹙,一面向着身后的药童不断地说着什么,站在赵娘子的身后的雨桐,看见自己醒来,最先喊道:“娘子醒了!”随后大夫也转了过来,看见希雪睁着双眼,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适?不妨说出来,我好对症下药。”
希雪摇了摇头,只是看着阿娘已经哭肿的双眼道:“阿娘,女儿没事了。”
大夫看见希雪已经能说话了,便说道:“娘子并无什么大的妨碍,只是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吐血,只需服一些安魂丸,静静地修养一阵便可。”说完便站起身来,向赵娘子抱拳告退,赵娘子也急忙起身,对着侍女说道:“多谢大夫费心,灵琥快替我送送大夫。”
希雪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心想嫁的意中人病死在京师的消息,只是央求阿耶派人将他的尸身带回来,葬在了那处他早已属意已久的埋骨之所,每隔一月希雪都会在他的坟前放上一束当时开得最艳的花,并在坟前陪他数个时辰。可是不过一年后,一道明黄圣旨又再次来到并带走了希雪,赵家与宋家最后的嫡脉骨血,带到了京师,成为皇太子妃。
希雪这一梦做得有些长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从床上起身,脚刚刚触地,突然就觉得天旋地转,胸口气血翻涌,呕出一大口血来,靠在一旁打瞌睡的侍女听见动静,睁眼一看,急忙扶着希雪并对外喊道:快来人啊,太子妃又犯病了。”门外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大堆的人,围着希雪,打水的打水,拿药的拿药,去请太医的请太医……
侍女们点燃了满室的烛火,躺在床上的希雪眼前尽是来来往往的人影,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竹林中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的青年。希雪留下两行泪来,嘴里小声念叨着:“扇子,扇子”,靠的进的一个小侍女听见了,急忙将希雪的扇子拿了过来,说道:“太子妃,扇子在此。”
希雪接过扇子,看着扇子上的人,闭上了眼睛,又陷入了回忆中,不过确是甜蜜非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