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处新的墓地,周围长满了荨麻。
我走在荨麻从之中,荨麻上细密的绒毛割开我脚底新愈不久的伤口,粘稠的鲜血落满了青翠的荨麻叶上。我走到墓边,高度只到我的膝弯。我想这里面埋的是谁?是年迈的农夫?还是青春的少女?是英勇的战士?还是无能的懦夫?我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一路上我已看到太多的坟墓,新落不久的,亘古已久的,伟人的,无名者的……可无一例外,它们周围都生长着荨麻,不过是或多或少的区别罢了。
我开始拔,粗糙的双手上满是伤痕,新伤叠旧伤。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感到头晕,我知道荨麻的毒性开始发作了,我的手无力的垂下,我跌坐在荨麻地上,茫然地看着四周,高大的枞树浓阴投地,年迈的乌鸦沉重地停驻在枝头,阴冷的风从树林深处刮来,荨麻叶上满是黑红血迹。
过了一会儿,头没有那么晕了,我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扑倒在荨麻地上。眼前的翠绿是那样可恨,我反反复复地挣扎着,荨麻一次又一次刺痛着我。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荨麻叶上,我好想回家。可我回不去了。
我的家他人占据,我被自己的故土驱逐,我被迫流浪在茫茫无际的荒野中。
我看见过蓝天白云下高飞的白鸽,洁白的羽毛落在我破烂的裙装上,看见过成群结队的绵羊出没在起伏的丘陵中,牧羊人的清脆铃声传入我耳中,看见过吉普赛舞娘飞舞旋转的裙摆,乌黑亮丽的长发随风飘荡。
我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敌人攻破高大坚固的城堡时,如血一般的火焰疯狂燃烧着,我坐在奢华的公主卧室中,听见巨石轰然倒塌的声响,听见仆人惊慌失措的惊呼声。
我的母亲,国家的王后推开卧室沉重的大门,告诉我:“快逃!”我呆呆地,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苍白的面庞和头上灰白的发丝,问道:“母亲,哥哥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仗打完了吗?”
母亲的神色更为悲哀了,她胡乱地抓起一把金银饰物,声音嘶哑地告诉我:“哥哥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的小甜心,你先离开这儿,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我披着宽大的黑袍,在忠诚的骑士护卫下,穿过重重的高墙,躲避着人群,来到了红门后。
我曾一度幻想自己能够走出这座宏伟的城堡中,去看看父亲的游吟诗人所歌唱的外面的世界,看农夫辛勤的劳作,看松鼠在林间跳跃,看平原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可如今我真的离开这了,却又十分忐忑。我想起那日躲在月门后偷听到的谈话,暗红的裙摆摩挲在精美的大理石地板上,五彩的玻璃闪耀出彩色的日光,香薰蜡烛的火焰似明似亮,她们说,外面的世界是炼狱,是魔鬼横行之地,无辜善良的人被屠杀,奸邪卑鄙小人却如鱼得水。荒野上终日飘荡着枉死者的鬼魂。
我很害怕,可我必须得离开这里,一个合格的公主必须听从父母的命令。我趴在骑士的胸前,望向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堡,才发觉它是如此的宏大,精美高重的大理石重重叠加,尖锐的屋顶直插云霄,各色的窗帘在空中飞舞,而这一切都正在被熊熊烈火吞噬。我看见自己的母亲穿着洁白的长裙,梳着精美的编发,站在了观星台上——那里一向只有国王才能去。烈风吹动母亲的裙摆,烈火仿佛就在她身旁燃烧。我大叫着:“母亲!”她貌似回头看了我一眼,凄然一笑,然后,从高墙之上一跃而下。
我听到母亲落地后,肢体碎裂的声响伴随着汩汩流动的鲜血。骑士遮住了我的眼,我能感受到骑士手掌上咸湿的汗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骑士去哪里了呢?我记不清了。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辽阔的大地上,不知走了多久,我听见游吟诗人弹着风琴,歌唱着哥哥的事迹。
“英勇的大皇子,死在利箭之下。身躯被马蹄踏碎。聪明的二皇子,死在敌人的毒药之下,长眠在十八岁。俊美的三皇子,死在叛变的侍卫手,腥热的血溅满背叛者的脸……最小的十二皇子,被剁成肉泥。”
我的哥哥们死了啊!我的母亲也死了,我的父亲的头颅被高悬在城门之上,我的国家灭亡了。我成为又一个流浪在这片土地上的亡国公主。
身披红袍的巫女告诉我,哥哥们可以复活,只要自己愿意亲手用荨麻编织十二件荨麻外套,披在哥哥灵魂所化的天鹅身上,哥哥们就可以复活了。
我开始寻找与死亡伴生的荨麻,我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看见过镣铐缠身的乌发奴隶,趴在地上,无望地祈求着他们不要带走自己的孩子,看见过瘦骨伶仃的小孩,走街串巷地叫卖蓝莓,看见过倒在隆冬河边的洗衣妇,被泡得半边发胀的身子,看见过威仪的车驾上美丽的继后……但最多的还是坟墓,以及坟墓上的荨麻,青翠欲滴,暗绿深沉。
坐在老旧帐篷里的巫女,脏兮兮地立在那里,枯黄的长发垂落脚踝。
“亡国的王子?”
心头刺痛。“对。”
巫女黑鸦一般的眼眸盯住我,我仿佛又回到了亡国那年的隆冬,眼前是无尽的白雪,掩埋住一人圆睁的双眼,好冷啊,我会死吗?我好想回家,可是我回不去了。半晌,巫女移开了眼,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若要死人复生,唯有生命换取。”
我想起了那首母亲常听的灵歌。
万能的神主,天为殿堂。
温柔的母亲,诞育新生。
无畏的战士,长剑挥舞。
慈悲的老妇,吟咏圣歌。
……
地狱的冥主,带来死亡。
……
艳红的长袍,永世流放。
可怖的死亡,生命换取!
母亲坐在宽阔的扶椅之中,华丽的裙摆垂落于地。她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母亲的房间内有一尊很大的石像,她从来都不许我靠近它,她说,那是她的诅咒,我睁大眼,呆呆地问,妈妈,诅咒是什么?
诅咒……。母亲轻薄的纱衣落在地上,微凉的指尖抚摸着我,诅咒就是……母亲貌似很伤心,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缓道,诅咒就是你做了错事,得去偿还。
那我们给对方道个歉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听不见的啊!
妈妈?!
纳尔,记住,永远不要做错事,否则诅咒就会来临!
纳尔,快走!
公主!
王后殿下!
咚!
……
“是啊,唯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我喃喃着,一幕幕都是过往。
低沉的笑响了起来,缠绕住我。“你想救他们吗?”
“想。”
“那就同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成为你,你成为我,死人复生,如何?”
“我成为你?”
“没错。”
成为眼前破烂红装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我呆呆地想,有什么不好呢?我不过是个亡国公主,与她也别无二致。有何不可呢?母亲啊,我还是无法成为你的淑女,成为你的小甜心,我终于也要做错事了,我只是想我的哥哥们回来,我想再见他们一面,一面也好,这人世,真的太苦了。
“好。”
“呵呵……”
我看见荨麻,望不到尽头的荨麻。
唯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
我默念着,看着眼前的老妇挣扎着扭曲死去,第十二个。
血流到我的脚边,又黏又腥。
我织成了九件荨麻外衣,可是还不够,我还要更多。可是到哪里去寻呢?
我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我站起身来继续扯着荨麻。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高大的马匹上是身着铠甲的骑士,腰间的长剑闪着寒冽的光。从他们之中走出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他有着金黄飘逸的长发,湛蓝的眼眸,优雅大方的举止。他向我鞠了一躬,问道:“美丽的小姐,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我却看见了他胸前的浅黄的玫瑰胸章。我认得它,城破那日,我的敌人们就别着它,他们践踏我的子民,烧毁我的城堡,让我在外流亡数年。如今他们的王子却朝我鞠躬,向我求婚。多讽刺!
我被他带到了我的城堡废墟之上建立的城堡。
我曾今的家,我的母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我像条丧家之犬一般逃窜。高挂在城墙上我的父亲的头颅被乌鸦啄食,后又如同烂泥一般被丢弃。
我回来了,城墙依旧是那样的高大。精美的大理石上雕刻着象征太阳的金色玫瑰,游吟诗人的歌声从城堡深处传来,嘹亮的风笛声随风飘荡入我的耳中。
我坐在宽阔的卧室内,带着铃兰香气的侍女用着精致的银梳在我长发间穿行。
“尊贵的艾莲娜小姐,你的头发可真美!”
美吗?我想,我很久没有洗过它了,也很久没有揽镜自照过了。我如今是什么样子我看着明亮的铜镜中自己陌生的倒影,苍白的皮肤,灰绿的双眸,长长的黑发。原来我是这个样子啊!我有些恍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记得她长发拂过我指尖的触感,记得她温柔似水的眼眸中的慈爱目光。我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婚礼
我穿着洁白的婚纱,长长的裙摆托落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耳边是年迈的教皇苍老沙哑的祝祷声。我看着我的手上被人套上冰冷的戒指,听着那些我并不认得的人欢呼声。高大的穹顶上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 督,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万能的耶稣基 督啊!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请您告诉我为何我要经历如此多的苦痛?为何我的国家灭亡?为何我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何我的哥哥死后不得安息?我的母亲的墓地如今又身在何方?
死亡
我站在焚火台上,台下是狂叫着叫我去死的人民。我的丈夫坐在高高的审判台上,眼中一片茫然。王国的继后坐在他身旁,鲜红的头发,乌黑的双眼,精致美丽的面庞。眼中闪烁着快意的精芒。
我的荨麻衣快完成了,还有最后一个袖子,我的哥哥就可以回来了,我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火燃到我的脚边,皮肉焦烂的痛楚慢慢地传到我的指尖。“啪嗒”一声,我的荨麻衣完不成了,我的哥哥们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回不去了吗?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我的眼眶中滚落,眼前的腾燃的火焰将我再度带回了城破那日的大火之中,母亲坠落的身影,父亲高悬的头颅,侍女们鲜血淋漓的衣裙。
“妹妹!”我听见哥哥的声音了。我抬头,烟火的缭绕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我看见了。是哥哥,是他们灵魂所化的天鹅,通体洁白无瑕。他们来找我了。可哥哥,妹妹无能,没能完成荨麻衣,救不了你们。
我看见哥哥叼走那些荨麻衣,互相披上。一阵耀目的白光后,他们围在我的身边,满眼泪光。我的最小的哥哥的左手臂却还是天鹅羽翅,白毛四落。
对不起,哥哥,我没能救下你。
不,别说了。妹妹,哥哥们带你走。我们离开这。
我的双眼已经彻底模糊,白光逐渐吞噬一切。
太迟了。哥哥,我……想……想回家。
眼前又是高飞的成群结队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