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冯阳县供销社对基层供销社人事的调整特别使一个人倍感失意和急躁,郑锋军几乎想到过辞职不干,被郑新昌制止。
想他吴成德当年败走麦城的时候是多么狼狈,时过境迁,几年后竟然又二进宫再打回来,他能杀个回马枪你郑锋军怎就不行!古话说山不转水转,人挪活树挪死,只要青山在还怕没材烧?给老子挺住,去青树打出一片天地来让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看。
再说青树供销社是大社,仅次于城关供销社,青树社的副主任与邱上供销社的副主任怎能相提并论,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咱这也算是上升而非下降,只要心中有杆大旗,还愁熬不出日头?
拗不过郑新昌的督促,郑锋军只好抖擞精神到青树上任,好在范大柱也不见外,丰丰盛盛地在供销社饭店安排了一桌接风酒,饭桌上坐着连他在内四个人,就有一个是不认识的。
范大柱酒过三巡,才向他介绍其余二人,牛金旺不用介绍早就认识。
“这是马俊奇,刚被县社任命的副主任。”范大柱指着旁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
马俊奇接着含笑朝郑锋军点了点头。
“对于锋军,就不用介绍了吧?”范大柱看了看其他人。
“不用介绍,我们早就认识,新昌的儿子,后生可畏啊。”牛金旺套着近乎心口不一地恭维道。
看着吴连喜和郑新昌的孩子都一个个被提拔起来,作为一批参加工作的老辈人,想想自己的儿子还在青树社什么也没混出个模样来,不免带着嫉妒酸味。
郑锋军也没有理会他,看着马俊奇:“俊奇原来在——”对马俊奇,他只知道一直在青树社,却不知在哪个门市和销售单位。
“原来就在咱青树供销社收购门市部当负责人,跟着成德干。”没等马俊奇回答范大柱就抢先。
当说出跟着成德干这句话时,顿时觉得不妥。
在郑锋军面前提起吴成德,这几乎是大不违的事,范大柱自知失口连忙举起杯来:“别只管说话,咱干一杯。”
郑锋军也不推辞,顺手一扬满满一杯酒倒进了肚里。
范大柱岔开了话题:“我们青树社就是人才发源地,这不,池志伟池副主任刚调到了县社人事股当了正股长,接下来小郑主任、俊奇主任也会很快发展起来的,我们这些老头都成了秋后蚂蚱了。”
“主任的位置你还想抱住再过一百年啊,都快成千年的王八了。”牛金旺半开玩笑地接着范大柱的话说,从调侃的话里就可以听出对范大柱得到正主任一职耿耿于怀。
范大柱情知多少年来牛金旺心中一直不平衡,对牛金旺这种半取笑半嘲讽的话已经听得司空见惯,也不与他细加计较。
酒足饭饱后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范大柱又召集他们三个召开了第一次主任碰头会,与其说是碰头会倒不如更确切一点叫成主任分工会。
由于吴成德和池志强的同时调离,空出的两个业务分管工作需要他们两个新补的副主任分别挑起来。
范大柱首先把他的意思摆出来:“锋军和俊奇都是供销社的老手,我考虑了一下,锋军在邱上社的时候抓过一年全面工作,想来对商品销售一块可能要比俊奇懂得多,俊奇这几年一直在收购门市部工作,对商品销售可能要陌生一些,权衡下来还是锋军先把商品销售这一块分管起来,俊奇继续分管收购一块,牛主任经过几年的管理,对旅饭店一块也是轻车熟路了,还照旧管着,你们觉得这样分工合适不合适?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牛金旺已近退休年龄,如今就是得过且过应付日子,几年下来分管旅饭店虽然没有像吴成德那样干得有起色,但大气候使然,经济效益没有明显回落,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时而还能来点小酒喝喝,倒也心闲自在,自然觉得合适,就率先开了口:“既然范主任这样安排,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就那样呗,我没意见。”其实他平时称呼范大柱总是老范,以显示自己资深位重,今天这样的场合如此称呼范大柱,足见其对分工的满意。
商品销售虽说在供销社一向是主营业务,但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个人小卖铺遍地开花,传统销售受到了巨大冲击,各个供销社的业绩江河日下,昨天的风采已然不保。
年销售不求增长只望下降幅度不要做成断崖式就行。
而收购变数太大,收购源的变化还在其次,主要是天然生产源每年的变化起伏不平,这大大取决于老天的喜怒哀乐,如碰上个大旱之年,收购没有不缩水的道理。
他初到青树对当地的熟悉程度多不及在邱上,再加上这次吴成德对柳六的重用,不能不说在农副产品收购方面会有一番冲突和较量。
总体考虑下来,觉得范大柱的建议倒也不错。
于是等牛金旺说罢也就痛快地表态同意。
马俊奇初升副主任,不要说范大柱这样的安排挺合情合理,就是让他分管商品销售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景色,其一离不开吴成德的栽培,更离不开范大柱向县社的极力举荐。
这次分工仍然是让做原来的老本行,自然也欣然接受。
郑锋军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地捞到邱上正职,心中颇有些懊恼懈怠之意,但静下来一想倒也身闲心闲,图个逍遥自在,除了睡觉就是闲逛。
接着,一个打来的不速之电又给他的大脑注入一针兴奋剂。
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是他的父亲郑新昌!
电话内容不用说也能猜到,不外乎一个话题,那就是吴成德要在邱上第二次走人了。他擅自越权任命副主任,县社已经派副主任下来对他进行调查,并实行了民意测验,下一步可能就要对他做出严肃的处理。
一个小小的邱上供销社主任就想任命副主任,吴成德,你是想作死吧!邱上就是你的滑铁卢,能让你第一次从那里滚蛋,就能让你第二次在那里落马。要让你看看我郑锋军是怎么重返我的梁山泊的,哼哼。
张新昌在电话里嘱咐,让他什么也不要做,静静地等候县社对吴成德的处理。
他一个人坐下来仔细地研究分析着,据说董知山和吴连喜是旧好,还有县社的李副主任以前也常到青树供销社来,再说席文博刚到县供销社的时间不长,对下面的情况和实情又体察不深,那几个副主任会不会向着吴成德?嘴皮子一动,说严重就比天塌下来都严重,要都说事不大也可能就会不了了之。这次的机会是天赐良机,绝不能如父亲说得那样静观事变坐失良机,必须行动起来才是,给他来个火上添油。
可如何行动,怎样做才能让县社几位领导都站在一个角度上把吴成德打下十八层地狱,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呢?
好长时间他挖空心思苦思冥想地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直到有一天,范大柱坐着青树社里的工具车,车上拉了几箱烟酒米面,说是春节前要去城里走走,看望看望县里和县社里的领导。
这时他才恍然醒悟过来,顿觉眼前一亮。
对呀,今年刚从邱上供销社代主任的位子上下来,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了呢?
在邱上当代办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去看望上级领导,只不过是去看的是荣主任和几个副主任,一直没有敢去看望席文博。好好想了想,或许这次滑下来没有在邱上供销社扶正,说不定与近二年没有去看望席文博有着密不可分的直接关系。
原来没有给席文博送礼是有顾虑的,总觉着摸不透姓席的脾性,担心反而会于前程不利,如今已如此沦落还有什么可值得顾忌与忌讳的?说不定一遭看下来,趁着吴成德如此败运还会有咸鱼翻身东山再起的机会,到那时我郑锋军其一打通了县社主任这条大动脉,其二也出出这口压抑多年的恶气,其三也向所有人证实一下我郑锋军的能力,如此以后还怕没有前途?还需在这蜗牛角上来与人争高?
主意拿定不免一连几天兴奋不已,不过与此同时又有一桩心思让他心境难安。
那就是,既然要去看望席文博,一般烟酒人家能看得起?再说那个姓席的还是个吃斋的和尚,烟不会吸酒不会喝,思来想去要想投其所好甚难,实在是对他了解不透。
此念头在心里一直翻转盘算了好几天。
眼看年关将近,有心咨询一下父亲郑新昌,想想那个老倔头死脑筋,早已经赶不上形势,倒不如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
万般无良策情况下把着眼点放在了人民币上,什么东西都没有钱是万能的。
敲定之后就是金额的问题,尽管近几年连续调资,正常的工资一个月也不足一百多元钱,不吃不喝一年也挣不到两千块钱,可是几百元给县社主任送又觉得太少了点,说不定人家看都不看。
好在前几年在邱上当副主任代主任期间还攒下点积蓄。
狠了狠心,舍不得死孩套不住狼,这个机会转眼即逝,再不抓住怕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了。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决定背水一战,忍着心疼咬了咬牙从银行里取出两千元钱来,要在以前当代主任那会儿,到外面开一张单据在供销社里就可以报销,现在不同了,这笔钱要自己掏腰包,他觉得一时还真的不好适应。
钱取出来就必须抓紧行动,再等两天就要到年底了。
可是新的问题又摆在了他的面前,以前给荣主任和副主任以及各股室有用的股长们送礼,都是些烟酒米面什么的,直接大张旗鼓地用车拉着,带几个职工给搬进去。
大家也就养成了习惯。可这次是要给席文博送礼,总不能把一叠钱随便丢给人家吧?
再说,席文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还一无所知。如果当场让他从门里给扔出来可就弄得无地自容了。
想来想去还是用其他物件夹带着送去好看一点,总比裸露着强。
可是用什么夹带好呢?烟酒食物显然不合适,姓席的也不一定喜欢。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挖空心思思索着,突然一样东西鬼使神差地跳入他的视线,这样东西使他的心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样东西是什么呢?使他眼球放光的物体竟然是一本书!
又是一本什么样与众不同的书,让他这样看重和惊喜?当然是一本崭新的书,一本县社刚刚发下来的书,一本上级要求细读慢品的精品书!是今年刚刚在冯阳县的机关、厂矿、单位学校要求学习的时尚书,邓小平文选!
自打领到这本书,他也没有看过几眼。但又为了顺应形势的需要,必须把它带在身边,而且放在了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
可是这么厚一本齐边合页的崭新书又如何能夹住那么厚的一叠钱呢?这个新问题的出现并没有难住他,他快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32开大的笔记本来,笔记本的外皮是由印着美人图案的塑料皮包着的,本子也不厚。
他试着把钱顺着塑料外皮塞进去,稍微鼓鼓的,正好装下。
然后,他把选集压在本子上面,找了个食品袋装紧,这才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就像诗人完笔了一首浪漫的小诗,也像一个书法家在得意作品上写上了落款。
他觉得他正在走向成功,正在向无边无际的前程阔步前进。
第二天就腊月二十七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早就应该回了邱上,因为他的家还在那里。
其他职工已经都置办了满满的年货,由供销社专门安排车辆把他们送回家过年,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更是每个单位一年一度人性化的体现。
他主动请缨值班到最后一天回去,这个小小的舍己为公态度使范大柱感到异常地意外和惊喜,看起来每个人都有闪光的一面。听人言不若察人行,禁不住对一向不怎地的郑锋军倍加赞赏,好感度大幅度提升。
郑锋军是个心情急躁的人,谋好的事情就不拖不待,何况新年的钟声在后面还催着他。
席文博的家住在商贸委宿舍,郑锋军一打听就径直走了进去。
街门是开着的,稍稍一推就开了。家门敞开着,从院子里就可看到屋里放着一个的高梯子,看样子席文博在打扫房子。
郑锋军走进去看到席文博带着一顶白小帽,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正从里面的卧室里走出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席文博看着郑锋军先是迟疑了一下。
郑锋军连忙先打招呼:“席主任,今天扫房子?”
“哦——今天天气好,又是礼拜天,扫一下房子。呵呵,你就是那个——”看起来席文博对郑锋军并不是特别熟悉。
“郑锋军,青树社郑锋军。”郑锋军赶紧自我介绍。
“哦,对,看我这记性。怎么样,到青树还适应吧?”席文博掀开沙发上裹着的布套子坐下来,并用手指了指沙发的另一端示意让他坐。
郑锋军小心谨慎地坐在一角:“适应,席主任。”接着又打量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屋里,“我今天也没事,让我来给您扫房子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被席文博按住:“不用,不用,已经扫下来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锋军,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
“没有大事,就是——”郑锋军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食品袋裹着的邓小平文选和笔记本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席文博突然睁大了双眼惊异地指着,严肃地问:“这是什么?”
“席主任,没别的,是我们学习的邓小平文选。”郑锋军脸上挂着莫名的笑。
席文博如坠云里雾里,一时不解何意,不过,没有了刚才的惊悸:“这是——”
“是这样,席主任,我在学习的过程中对书里面的精神和意义还不是十分掌握,我记了一点笔记,想让席主任有时间的时候为我批改批改。”
“哦,是这样,看不出你还爱学习,锋军啊,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太少了,难得你真的会深入地学习,领会了文选就会领会中央的大政方针,对以后的工作就会起到指导作用。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既然来了就总的说上几句吧?郑锋军有意无意地提到了青树社,提到了吴成德,因为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达到踩吴成德,并能为自己贴金。什么都不说,不是等于没来吗?席文博如何能猜到他的真正用意?
“原来在邱上社主持全面工作的时候,时间少,这以后来到青树,看书时间就会宽裕一点。”郑锋军特意提到主持两个字。
“嗯,范主任是个心里宽绰的人,但他的文化似乎欠缺一点,思想保守守旧,年轻人要尽力协助他搞好各项工作,特别是新时期的工作。”
“是,我要向成德学习,一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工作,只是这里和邱上不一样,刚来人生地不熟。”
“是啊,到一个新地方总有个适应的过程。”说到这里,席文博饶有兴味地:“说起吴成德,锋军你应该对他了解吧?你们以前都在邱上社占过,而且邱上与青树离得也近,免不了要接触吧?”
郑锋军一听,总算是话归正题了,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于是假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啥说啥,没不好意思的,实实在在说就好。”席文博的态度显得很亲近。
“成德的胆量大,把碗能用成盆。”郑锋军点了一句,不免抬起眼来观察着席文博的表情反应。
席文博的笑容减弱了好多,稍微摆动了一下身姿:“哦,具体说说。”
郑锋军一看时机来了:“席主任,您是不知道,当年吴成德在邱上供销社收购站,一下子就把邱上和青树地界内的收购源都纳入了他的收购范围。他爸是青树社的主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且不说。吴成德当年就给收购站的职工夸下海口,许下重金酬赏,这样一来,还怎么让其他门市、单位的员工心理平衡?而且,一个小小的收购站竟然能用来七八个临时工,不经社里的同意就私自用大车小辆的去乡下收购,眼里哪还放得下李四元主任,对我们这些无权无职的更是不肖一顾。”郑锋军本是一简单之人,话到嘴边没想到还振振有词,哪里还能止住:“这不,这次刚进邱上没几天就又越权给亲信职员封官,弄得大部分职工都怨声载道,恨不得立即让他滚蛋。”
“哦?真的是这样吗?大部分职工都这样想?”席文博心里难免不产生疑虑。
这与之前董知山带回来的那些民意反映可是大相径庭的呀,难道是董知山在这里面做了假?可是也不应该呀,不是还有办公室干事跟着吗?以这几年对董知山的人品观察,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呀。转念一想,那么,难道是面前这个郑锋军在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想到这里,席文博不免还想再多听一会儿,故意插了一句:“这样说来,吴成德这个人不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有个人膨胀倾向?”
郑锋军哪里知道席文博的真实想法,一看得到了赞同,不免飘飘然起来:“吴成德有何本事,不过是多蒙范大柱的提携罢了,仗着他爸对范大柱有推荐之恩,多年来好高骛远目空一切,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这次在邱上宣布柳六副主任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的眼里不仅没有一般职工,就连县社,甚至您,也没有放在眼里。这次的事不仅所有职工在看着,就连外面都在传扬,就看县社领导如何处理了,席主任,县社一定要严肃对待呀。”
听到这里,郑锋军已经把自己的内怀完全坦露在席文博的面前。
席文博不用再问,已经明白了郑锋军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