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日记

第三十章 加勒比之三岔口（上）

荣兵感觉大伙的运气确实越来越好了。你瞧，五个月内两次斜向横越整个加勒比海，他们却幸运地一次海匪也没遇到。而尤为幸运的是，他们竟然连一次飓风也没遇到。

加勒比海的飓风被称为“胡大砍”（Hudcan），意为传说中的邪恶之神！“胡大砍”每年都会在六月初开始发威，一直到十一月底才会渐渐隐没，这正是此次德克帮两度横越加勒比海的日子。“波塞冬”慈悲啊，“胡大砍”仁义呀，上帝以及老天爷保佑哇！

如果波塞冬没这么慈悲，胡大砍没这么仁义，上老不这么保佑……那又会是个神魔结果呢？别说像“嫩苞米”这种一个小浪头就能被轻松掀翻，然后永远沉进加勒比幽深海底的小破船了，就算是几百吨的西班牙大舰又够“胡大砍”玩多大一会儿的？

从波西兰的讲述中大家才知道，就在今年7月20号凌晨，西班牙黄金舰队司令乌比亚率领的十一艘运宝船，在佛罗里达海岸“基韦斯特”（Key West）与“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之间受到了“胡大砍”先生热烈的拥抱！除了走在最前面的“葛林芬号”稀里糊涂地躲过了风暴之外，全部的十一艘运宝船直接怒沉了十艘！整个舰队的两千多人只有七八百人侥幸活了下来，狼狈万分地爬上佛罗里达海岸，蹲在“艾兹棕榈地”海滩瑟瑟发抖地感谢天主……

消息被幸存的西班牙海军用小船载着迅速报告给佛罗里达、波多黎各、古巴……以及各西属殖民地总督！之前波西兰经历的厄运，就是各地急如星火地征召全加勒比的潜水者，迅速赶往出事海域去抢救打捞沉船财宝才引发的。

1715年11月18日，被无敌好运加持中的“嫩苞米号”沧海归来，在落日的金色余晖中缓缓驶进了拿骚港。

深夜，荒凉破败如同鬼屋的总督府陋室里，如豆的一灯映照着九张表情各异的脸，犹如你夜晚点着一根蜡烛独自走进了供奉着十八罗汉的庙宇一般……

桌上摊开摆放着皮安兹画的那张旧皇家港老麦穗街地图。良久，波西兰的目光从那张图上抬起来，平静地望向桌对面那双一直在炙烤着自己的眼睛……

“总督大人，让您失望了，这件工作我做不了。”

此言一出，室内有七个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而另一个人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德克帮的人谁也不愿意让波西兰去帮老神棍，因为这听起来铁定是个要命的活儿！一年多的四方奔波，大伙再澎湃的同情心，也早被这个屡屡食言耍得七个大男人团团转的老东西给磨没了！

他那个诡秘的愿望爱实现不实现！反正俺们已经把所有该干的活儿都干利索了，拿钱走人就得。

话说，德克帮这七个破衣烂衫朝不保夕的加勒比农民工兄弟，从1714年10月22号开始，已经为这个冒牌总督沃里奥先生打工整整一年零一个月了！只给发过99英镑的差旅费，欠薪却高达丧心病狂的一万五千英镑！这厮绝对有实力进入18世纪最黑心缺德包工头榜单前排的！

“你你你……为为为……为什么呀？？”

黑心包工头此刻方寸大乱，彻底失去了他平素那副神笔叨叨一切尽在掌控的风采。

波西兰表情仍是平静无波，用他那深沉浑厚的男中音答道：“总督阁下，我们自由潜水者熟知加勒比大多数海域的状况。因为我们关注和交流的都是这方面的信息。就如同您做为一位总督必须熟悉所有政令政务一样。”

“哈哈哈……嘎嘎嘎……”

波西兰这番话一出口，立马乐翻了七个葫芦娃！其实厚道的波西兰根本没有讥讽老神棍的意思，他哪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是个赝品呢？

可老神棍此刻早已顾不上这点尴尬了，汗珠子都从他那张深核桃纹纵横的老脸各处冒了出来！他惶急地用抖音问道：“为什么呀波西兰先生？您可是全加勒比最好的潜水者啊！”

“总督阁下，老皇家港沉入水底的那片区域，通常是在水下25到40英尺，倒并不很深。可关键在于，这不是沉船掉进了干净的海床，而是大量的建筑废墟。您说的这间店铺说不定早就倒塌并被深深压在废墟下面，根本无法进入了。”

“可咱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总得试试呀！几十呎深的海水对你们波西兰家的潜水者来说，就像我们寻常人躺在浴缸里洗澡一样吧？

“这不是浴缸总督阁下！在幽暗的水下，那些建筑废墟中暗藏的钉子不会变成灰渣，只会被阴险地裹上一层令人防不胜防的海泥和水藻。而那些破损的玻璃非但不会被海水溶化，反而会在海水的掩映之下凭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那又怎样？

“怎样？潜水者会在进出海底建筑物时，在黑暗中被哪一根恶毒的钉子哪一块阴险的碎玻璃挂住水靠！或是被它们刺破皮肤在深水的压力下迅速失血……还用我说下去吗总督大人？”

“也许没那么倒霉呢波西兰？也许一切比你想像中的顺利十倍呢波西兰！？”

那也不可能！总督阁下，这不是在某块珊瑚礁下拾起一个珍珠母贝。这是要进入海底一个情形不明的幽暗废墟里去，居然还要完完整整地抱出一个大箱子来？总督大人，您确定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波西兰的语气中已经带着明显的怒意了！

“我可以给你钱哪！你根本都想像不到的巨额金钱哪！你三十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哪……”

傻瓜总督已近乎疯狂了！他伸长了青筋暴露的脖子，破镜片后面的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几乎要把脸凑到波西兰的脸上去吼了！

荣兵忍不住一拍桌子就开骂了：“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你的钱就能换别人的命？你他 妈资本家吧？”

老神棍似乎神志都不太清楚了，他脸色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油灯喃喃低语：“罗宾，你不该这么对我，你真不该这么对我！你应该帮我啊……”

“少废话给钱结帐！早他妈受够你了！一万五千英镑！今天少一便士我割你一零件儿！”

荣兵一只脚踩着椅子，一手从K鞘里拔出疯狗刀“夺”地一声深深扎进老橡木桌……造型很像个不上档次的土匪小喽啰。

“我没钱。”心如死灰的老神棍抬起呆滞的双眼望着荣兵。

“你说啥？”

“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他妈整死你！！”

……

小屋里顷刻间一片大乱……德克帮集体狂怒了！第一个扑上去的是小托尼，他用瘦小的双手死死扼住傻瓜总督的脖子，咬牙切齿地猛掐！

傻瓜总督却是动也不动，连手都懒得抬一下。他仰起惨白的脸哆哆嗦嗦地张着嘴，被掐得鼓凸起来的眼中有成串的泪珠在不停地滚落……

还没等早已不忍心的众人伸手来拉，小托尼自己先崩溃了！他无力地松开老神棍的脖子，蹲在地上先是压抑地哽咽，继而就哭出声来！

于是，被掐者在剧烈地咳嗽着默默地流泪，掐人者蹲在旁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此刻这破败废弃的拿骚总督府里，正上演着一出谁也看不懂的荒诞剧。

沉默了一会儿，老德克又问：“我最后确认一下，你真没有一万五千英镑？”

老神棍看也没看他，只是目光呆滞地缓缓摇头。

老德克叹了口气：“认了！你把上次那块金表拿出来吧。别的……算了，别的我们什么也不要了。”

“啥也没了……”老神棍此刻已经失魂落魄。

“少特么废话！”小托尼擦擦眼泪猛地站起身来，像疯子一样扑上去就在老神棍的破衣服里上下翻着，只翻出了几枚钱币，都是银币和铜币。

“那块金表呢？？”狂怒的小托尼不依不饶地问。

“早没啦。”

“哪儿去了？？”

“卖了。”

“钱呢？？”

“给罗宾了，两次99英镑，一共卖了一百镑。”

老德克瞪了他片刻，忽然苦笑了：“哈！我可真糊涂啊！算了算了，那块维戈金币现在能卖了吗？”

“那块金币也不能卖，而且连面都不能露。”

荣兵忍无可忍地骂道：“滚你 妈的老傻 逼！那块金币是我们的！你管得着吗？”

“它露面见光那天就是你们大祸临头的日子……”

“啥意思？”

“懒得说，信不信由你吧……”老神棍整个人好像忽然被抽空了，连说话都费劲。那些老核桃纹似乎更深了，表情呆滞的脸上一片生无可恋的死灰色。

“去你 妈的老骗子！我、我他妈……”荣兵嘴里还在不服气地骂着，其实心下已是一片冰凉！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就算之前这个神笔叨叨的傻瓜总督的一切花言巧语都是假的，他此刻甚至都懒得解释的这句，反而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荣兵仍不死心地瞪起眼睛喝问：“你那帘子后头不是有个密道吗？里面还有啥值钱的？凑多少算多少！”

“没啥了。还有两瓶酒能值几个钱，想要就拿走吧。剩下的，就是小半盆玉米粒和一袋木薯……”

没等老德克吩咐，小托尼和螺丝就冲到那条布帘子后面，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过后，两人又表情沮丧地走了出来，小托尼空着手，螺丝手里只拎着两瓶酒。

荣兵心下一片冰凉……完了！那个想像中的傻瓜总督的藏宝秘室压根就不存在啊！老神棍这次真特么诚实！他那个神秘的地下室里啥也没有！

一时间大伙都木立当场，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寂静的小屋里响起了波西兰低沉的声音……“我都听明白了。总督大人，对于我们诚实守信的泰诺人来说，您的言行可真令人感到羞 耻和憎恶！”

老神棍低垂着头小声喃喃道：“上帝作证我没想骗他们，他们都是好人。德克、罗宾、梅里尔、贝格、罗斯，甚至想要掐死我的小托尼……每一个都是很好的人。可我实在是没法子啊！我现在手头哪有那么多钱哪？就只能一步一步地诱骗他们。只要他们帮我弄到那个箱子，我保证能让他们发一笔大财啊！”

听了这话，七个葫芦娃都毫无反应。他们再笨也不会信这个老骗子说出来的哪怕半个字母了！

可波西兰却问道：“如果我答应帮你下海，可是没找到那个箱子呢？他们应得的那些报酬怎么办？”

老神棍的脸上犹如干涸了千年的土地忽然被一场如油的春雨浸润着，瞬间就现出了生机！刚才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立马喷射出炽烈的光芒！

“那我也会付给你们一笔钱的！我发誓！”

荣兵沮丧地打断了老神棍的话：“别信他的！波西兰，这老东西就是想骗让你去干送死的活儿！”

波西兰望着荣兵笑了笑：“冒点险而已，罗宾。别忘了我是波西兰，海神的后裔！我欠你们大伙的实在太多了。”

他又转向老神棍说：“我只能答应你下水，不能保证捞起那个箱子。不过你放心，一个叫波西兰的人是永远不会偷奸耍滑的！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力和拼命！”

傻瓜总督看起来激动得似乎都要给波西兰跪下了！他兴奋得结结巴巴地说：“波西兰，只要你答应下、下水试一试……无论结果怎、怎样，我都会把一个价值巨大的藏宝地点告诉你们！”

没等波西兰说话，老德克又眯起针尖一样的眼睛盯着傻瓜总督问道：“沃里奥先生，你所说的报酬，就是打算付给我们一个藏宝地点？”

老神棍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速急促地说：“是啊德克，你也是老加勒比了，基德船长的藏宝你总听说过吧……”

老德克一声不出起身就往外走，众人也都默默地跟在后面。八个人的脚步声很快地远离了这个颓败荒凉，充满了谎言和欺骗的总督府邸。

如今的拿骚令德克帮感到陌生！这还是四个月前的那个拿骚吗？怎么这么多的生面孔啊？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如果算上荣兵这个黄皮肤的，拿骚绝对堪称世界人种博物馆了！满街都是肌肉彪悍目露凶光的男人，他们到处惹事生非吵骂殴斗。到处都是穿着暴露举止轻浮的女人，她们三两成群地站在街口或是阳台上，放荡地朝你媚笑着招手……

荣兵和雇工小乔治把几大桶啤酒搬到推车上，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不解地问道：“小妮儿，拿骚这是新来了多少人哪？”

小尼尔一边吭哧吭哧地码放着啤酒桶一边答道：“不知道，有小几千吧。就是你们离开的这几个月，不知打哪儿忽然就冒出来了！乱是乱了点，不过生意可是好了几倍呢，呵呵。”

“这些人都是冲那些西班牙沉船来的吧？”

“是呗。最搞笑的是，还有好些人是从监狱里边越狱跑过来的呢！咯咯咯……”

“那咋啦？”

“你傻呀罗宾？他们既然有能耐越狱，那之前为啥不跑啊？”

“你才傻呢小妮儿！告诉你吧，在金钱和自由的选择上，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糊涂着呢。嘿嘿，你自个慢慢琢磨去吧。”

霍尼戈和飞帮的大队人马都没在拿骚，另一个总督帮的詹宁斯也只有小股的先头部队在这边。眼下拿骚没有实力大哥镇山，乱得活似群魔乱舞的地狱世界！犹如数千条攒动的蛇群忽然从土里纷纷钻出头来，全都呲起獠牙威胁着其他同类：“给老子滚远点儿！敢惹我就咬死你！”

饶是德克帮千小心万谨慎，这一个多星期里还是打了三架！

第一架是帮那个雇工小乔治打的。小乔治大名叫“乔治•罗习维尔”，他也当过一段海盗。因为胆子太小，先后被博格斯团伙和拉布其团伙赶了出来。从此这孩子就对海盗这份很有前途的事业彻底死心了，四处打打短工艰难度日。

可你想当海盗时人家不要你，你现在不想当海盗了，却有人强拉你入伙……

“托马斯•莫里斯”才十七岁，就已经是拿骚公认的恶棍了。对了，他就是当初在“红鹳酒店”里把傻瓜总督绊了个大马趴的那个小恶魔！他的团伙成员没有超过十八岁的，被称为“拿骚少年烂仔帮”。有次出去抢劫之前想凑点炮灰，在街上遇到了正往“穷鬼乐园”送啤酒的小乔治，二话不说就要强拉入伙！小乔治对这帮烂仔又烦又怕，当然不愿意了。可他仅仅微弱地表示了一下不想去，就被几个烂仔给揍了！

恰巧德克帮众人和小妮儿推着车子路过，冲上去就是一阵群殴！双方都吃了点小亏。过后那个烂仔帮的帮主莫里斯放话了，说让德克帮的人等着！早晚会弄死他们！

呵！这种没味儿的屁啊，在拿骚每一棵树的每一片树叶上，在每个长满了霉斑布满了尿迹的墙角旮旯哪哪都是。你个小逼崽子以为俺们德克帮都是厦门大学的吗？

另外两架都是帮小妮儿打的。起因很特么搞笑！一次是几个白人醉汉骂他是黑鬼，另一次是几个黑人醉汉骂他是白皮猪……

荣兵对此只能摇头无语了。唉……小妮儿啊，你可千万要挺住哇！再熬个三百来年，没准儿你也能被那个犹太资本兄弟会看中并重点培养，然后以一个杂货店小店员的身份直接当选内个超级大国的总捅呢？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加勒比，谁又能了解一个黑白混血的“穆拉托人”的苦恼呢？

这些天来偶尔也会遇到傻瓜总督。没了那些尚存绅士风度和幽默感的霍尼戈们的配合，老家伙连装总督骗吃骗喝都仕途坎坷。有一次荣兵去“老泰勒杂货店”送货，看到一个袒胸大汉被老神棍纠缠得不耐烦了！抬起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老家伙趴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荣兵心中本能地又有些不忍了……可他还是扭过脸去装作没看见。最后还是小梅子和小妮儿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老神棍依然是那个哈着腰双手拄着木棍的销魂造型。破三角帽已经掉了，凌乱稀疏的白发在风中乱飘。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眼镜片也碎了一角……他站在那里一声不出，嘴唇微微哆嗦着，眼巴巴地看着德克帮的人一个个地阴沉着脸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走到胖子维埃格的面包铺子门口，老德克却停下了脚步。小妮儿奇怪地问：“干啥呀？我家有面包啊？”

老德克摇摇头叹了口气：“梅里尔，去吧。”

小梅子点点头没说话，走过去买了四个粗麦粉面包，又跑回去递到傻瓜总督手里，一语未发地转身又跑了回来。

看到老神棍抬起拎着面包袋的那只手抹了抹眼睛……荣兵心里一酸，紧抿着嘴唇硬起心肠就大步离开了。

是啊，对一个屡屡欺骗耍弄了他们的，既可恨又可怜的老人，大伙出于良知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吧。这些天来，要不是靠着帮小妮儿家干点杂活儿对付口饭吃顺带借了个住的地儿，内囊见底坐困愁城的德克帮和波西兰都不知要怎么生存下去了。

 

==============================================================================================================欲望这玩意儿就是痛苦之源。幻灭的感觉相当糟糕啊！实在太特么糟糕了！还不如当初压根就没啥幻想呢。——《荣兵日记·螺丝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