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终于见到一年来朝思暮想的牧小艾，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化着淡妆，美得不可方物。
“好久不见，小艾……”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原先想好的措辞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
“李一鸣，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她的眼睛眯得弯弯的，甜甜地笑，长长的睫毛下泪光闪动。
“你又漂亮了。”我勉强地扬了扬眉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
“你也变帅了。”
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
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年来积压下来的相思与情意都不能说，所有苍白客套的话语都是伤人的，以我们多年来的交情，我们本不应如此做作。可是今天是她的大婚之日呢，情意太浓，言词太重，我们之中不管是谁泪洒当场都不好看。
所以，就这样静静凝望好了，我的心意你一定能看懂的。
“来，见见我爱人。”她眨了眨眼睛向旁边望去。
在她身边的一位帅小伙亲热地跟我握手打招呼，笔挺的西装别着“新郎”字眼的胸花。身材高大，模样清秀，听杨晨雪说他的学历和家境也很不错，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对小艾而言这是她共行一生的伴侣，而对于我，这不过是个陌生的男人。从今以后，伴随我多年的牧小艾只属于他一个人，我再也不能触碰。我由衷地感到悲伤，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被这个陌生人抢走了，而我还得笑着和他握手，并对他诚心祝福。
“你突然变得这么淑女，真有点不太习惯。”
“人始终会变的……”她低着头同样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我轻声重复了一次她的话，喉咙蓦地一紧，说不出话来。
“进去坐吧，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并不是“招呼好自己”。每次离开之前她都会这样叮嘱我，而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离婚宴开始时间尚早，进场的宾客还不多。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宴席上，面无表情地发呆。
回来之前，杨晨雪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要有心理准备，牧小艾已经变了。”
是啊，牧小艾，那个满口脏话跟我血肉相连的牧小艾，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芥末挤进嘴里，呛得眼泪直流。
“先生，要不要来一杯红酒？”一个女服务端着一盘红酒笑眯眯地望着我。
“好啊，谢谢。”我站起来把她手上的一整盘红酒端放在桌上。
在她目瞪口呆的期间，我已经一口气喝下了两杯酒。她张了张嘴巴，知趣地走开了。
一盘红酒有十杯，加起来大概就一瓶，短短几分钟就被我喝光了。
趁着酒劲未上，趁着我神智清醒，牧小艾，让我再看你一眼，让你最美的样子深深烙在我的生命中。
也请你记住我最帅的样子。
牧小艾，祝你幸福。
28.
没有惊动任何人，我悄悄地离开了。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当日她悄悄地离开我，如今我悄悄地离开她。当面说再见太伤人，回忆起来那画面也太锋利，所以就这样好了，留一份浓浓的不舍，留一份淡淡的哀愁。
我摇摇晃晃地走在从前熟悉的街头上，纷繁缭乱的记忆如同烟花一般在脑海里爆开。眼里所有的场景都带着我和小艾的影子，那些年我们勾肩搭背放肆张扬地走过这里每一寸土地。十年之前，我们并肩前行，十年之后，我记着她最美的样子悄然远离。在我们漫长的人生中，十年就是我和她的全部，我想，在我以后的人生中已经不可能再遇见这样一个人了。
人生几番枯荣再与君无关，想到这里真令人心酸。
小艾举行婚宴的地方离我们的高中并不远，迷迷糊糊地走了一会，我竟然回到了高中附近的小树林，仿佛冥冥之中有谁指引我回来。
这里还是没怎么变，一切就像昨日。树长高了，我的心态也苍老了，我们以各自的方式印证时光流逝。
我站在从前背靠的大树下沉默良久，那一盘红酒的后劲越来越猛，我的脑袋越来越晕，腹下越来越胀。
这里人迹罕至，我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见人影，于是偷偷地躲在大树后，做着大家都懂的猥琐事情。
低头的瞬间，我突然发现大树后面刻着几行字。
“我爱你，李一鸣。雪”
“李一鸣是我的，谁也不许抢！牧小艾”
年月已久，这些字迹已经化作大树的一部份，又成为埋在时光深处的秘密。
我突然全身颤抖，狼狈不堪地尿湿一裤子。
已经太迟了……
多年之后当我看见留言之时，杨晨雪已经戴上了订婚戒指，牧小艾已经穿上了婚纱，而我则在树下狂吞芥末，痛哭流涕。
我跟凌峰的那一架打得很凶，打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力气耗尽之后，我们的怒火也随之熄灭，我们坐在地上，一人拿着一瓶红酒狂喝。
某个时候凌峰突然跟我说：“李一鸣，你知道小艾昨天跟我见面说了些什么吗？她说她是真的爱你，在我们相识之前就已经爱上你了。她说，她的第一次之所以给了我并不是因为当时喜欢我，而是……那时候她以为那个人是你。嘿嘿，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伤人的话……”
“她还说什么了？”我压抑着狂乱的心跳故作冷静。
“我问她，既然你爱他，你怎么不跟他说。她说因为你心里有杨晨雪，所以她不敢说，一直在等。我又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跟我在一起……”
凌峰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她的口吻跟你很像呢，她说，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望……”
听到这里我顿觉心如刀割，哭得一塌糊涂。
半年之前，我在大扫除的时候找到了小艾的那个行李箱。以前她总恶狠狠地威胁，如果我敢私自打开这箱子的话她会杀了我。
我把那箱子打开了。
里面装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刀，照片，本子，小公仔，泳镜，贝壳，风干的花朵……
我认得一部份，是我从前随手送给她的东西。
还有一些本子是她的日记本。她的日记我花了一整天时间细心看完，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通过这些日记本我才开始看清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牧小艾。
因为我不要命地跟她打了一架，她开始留意我，慢慢觉得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偶然间看到我被学长群殴，她看不过眼，出手救了我。高三毕业那一晚，她主动吻了我，后来见我只字不提，她也不敢说。大一那年打算跟我表白，却听到我失恋的消息，越是往后越是不敢跟我说这事。大二那年收到我的红玖瑰，心神激荡，弄明白只是一个玩笑之后，晚上偷偷一个人哭。毕业之后，放弃了一家大公司的录用，到我公司附近的写字楼投了百来份简历……
她把我当年错过的时光一次性还给了我。
当她爱着我的时候，我一直爱着别人，当我爱上她的时候她已经疲倦不堪。我们的爱情从未同步，交错的缘分就像一把剪刀，在我们的生命中剪出巨大的伤口。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她写了这样一句话：李一鸣，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如果不想老娘杀你灭口的话，你就娶我吧！
牧小艾，我也想娶你呢，可是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29.
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我接到老妈的电话，一番熟悉的试探和互相攻防之后，老妈似乎失去了耐心，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已经不小了，我和你爸催你结婚，也不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我们就是想有个人照顾你。”
“我一个人过得也挺不错嘛，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伴？”这话我其实说得没有底气，但又不好明说我还在等牧小艾。
老妈沉默了几秒钟，当我以为她又一次妥协，我又可以清静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前两天牧小艾来过我们家。”
“她说什么了？”我强行压制激动的情绪，故作平静地问。
“牧小艾跟我们说，你已经辞去程序员的工作很久了，这两年你靠写作谋生过得挺苦的……其实，你要是喜欢写作，你也可以回来写，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太累了……”
“她有没有说她现在住在哪里？”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连忙追问小艾的下落。
“她说自己长期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
我心里泛起浓浓的失望，但又急于知道小艾的近况，继续问：“你们还聊了什么？”
“小艾说了你们在深圳合租过一段时间，听到这里我和你爸都挺开心的，以为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毕竟你们的感情一直这么好。可她又说，她不是你的女朋友，还叫我们劝你认真找个女朋友好好过日子。”
“还有呢？”
“就这么多。她就是过来跟我们说说你的近况，坐了一会就走了。”说到这里老妈又是叹了一口气，“你跟小艾就真的没有交往过？你们之前整天腻在一起，你就没有喜欢过她？”
“就算我喜欢她，也想跟她交往，也要人家给机会啊。她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上哪找她，除了傻傻地等，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失望的情绪攻破了我的理智防线，我向老妈坦白了目前的状况。那一刻我感到无力，似乎多一个人了解内情，我就能减少几分痛苦。
“妈也是过来人，很早就看出小艾那姑娘对你有意思。我和你爸就很纳闷，你们一起在深圳呆这么久了，怎么一直没有动静。那天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你们其实有过机会，只是没有缘分，还是错过了。那天送小艾出门，她抱了抱我，我都忍不住流泪了。感觉挺心酸的，好像自家的儿媳妇被抢走了。”
我忘记了后面怎样跟老妈结束了通话，只记得我在房间里呆呆地坐了很久，在一个恐怖的可能性边缘反反复复地徘徊：牧小艾劝我再找女朋友，这算是给我们的感情判死刑？
一个月后，我等到了杨晨雪带来的喜帖，我还是没能等到小艾的回心转意。
正当我一个人在大树下哭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我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果断挂断了，没过多久这号码又打了过来，我接通后不耐烦地嚷了句：“你打错了。”
“操 你李一鸣，你跑到哪里去了，婚礼就要开始了！”
电话里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话，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小……小艾？”
“你现在在哪里？赶紧回来！”
“我……小艾，我在小树林呢，我看到你在树上写的话了……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成为别人的新娘……”
“少他妈废话，全世界都在等你啊！新郎不在老娘跟谁结婚去！？”
“什么意思？！”我用力地拍了一下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李一鸣，这么久没见，你还是笨得像猪一样，你就是新郎啊！你他妈的不好好等着，老娘给你的惊喜都泡汤了！”
“惊喜？小艾你真的要跟我结婚？！”
“是啊，老娘的新郎就是你！李一鸣！赶紧滚回来跟老娘结婚！”电话那头小艾开始抓狂了。
竟然来个神逆转？这真的不是我在做梦？
下意识地，我给自己狠狠扇了两巴掌，两边脸都火辣辣地烧起来。
“妈的，看来是真的！小艾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回来娶你！”
我一声狂叫，撒腿狂奔起来。
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恋爱味道，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渗入我的肺腑，让我全身奔腾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我又活过来了！
以我身为“作家”的想象力，我很轻易地脑补出一个月前牧小艾跟我妈见面的场景。
牧小艾：“伯母，我打算要跟李一鸣结婚。”
老妈：“天大的好事，可让我们盼到了！”
牧小艾：“现在有一个问题……我们分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意，你能不能帮我试探一下他的口风？但凡听到一句透露出他还喜欢我的话，我就嫁给他，还给他策划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婚礼！”
老妈：“当然没问题，可试探这事我没做过，我担心会露馅。”
牧小艾：“别担心，我教你。你这样这样跟他说……”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婚礼现场，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了。在人群之中我还看见老爸老妈紧张地指着婚庆台，叫我赶紧上去。我一声欢呼，屁颠屁颠地奔了上去。
小艾低着头一脸娇羞，这一刻我只是傻傻地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之前那个假新郎将胸花摘了下来，给我别上。接着，他拿出话筒大声说：“看来我们的新郎官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告诉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家伙原来是司仪。
台下再一次掌声雷动。
突然间有人发出惊呼，越来越多的人对我指指点点。小艾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激动得大骂：“李一鸣，你在搞什么鬼！”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路狂奔之下变得衣冠不整，想必之前精心弄出来的发型也成了一幅狂草。衣服裤子还沾着一些泥巴，脚上光穿着袜子，一双碍事的皮鞋不知道甩到哪个垃圾桶去了。裤子自裆部之下明显分出两种颜色，最要命的是我的裤链还没拉上。
好一个满分的神经病造型，当我看清了这一幕我自己都害怕。
我吓得全身一震，偏偏那该死的拉链在这个时候坏掉了，怎么都拉不上，隐约可见内裤上那拽拽的小屁孩竖着中指。
我急得满头大汗，司仪目瞪口呆，牧小艾欲哭无泪。
小艾痛苦地抱着头发出沉抑的咆哮：“老娘辛辛苦苦筹备的完美婚礼啊！被你搞成什么样子了……我操 你李一鸣！”
我眼睛一亮，一个脑抽贱贱地回了句：“好啊，别等到晚上了，现在就来吧！”
我猛地扑向小艾，直接把她按在地上，一阵狂吻。
整个婚宴现场爆开了，有人吓得尖叫，有人乐得欢呼，有人疯狂拍照，有人急着上来要扯开我们，有人自告奋勇拦着他们……
司仪傻掉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拿着话筒偶尔冒出一句：“我靠，真猛……”
鸡飞狗走！混乱不堪！
多年以后要是我的孩子问我当年结婚的情景，我就这样回答好了。至于当时的婚礼录象……算了，儿童不宜。
若问我这一生听过最难忘最深刻的话，那肯定是这一句：李一鸣，其实你不必来找我，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会回去找你的。
因为她不仅这样说了，也这样做到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