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时救母,观历人世;阴夜礼佛,游逛鬼城。七夕燃灯,又复七日。及逮中元,誓杀尽三纲五常,四端八行。江南目连之伦德,唐来释孝之调偕,于此皆无可见。”(西河岁时记)
据嘉庆十年本《西河府志》载,西河目连、一言白慎目连者,“与通本大异。言多狂悖,有蓄乱扬恶之狄笔。”狄笔为旧时西河詈词,意为“如铜狄野蛮人般粗粝败坏的言辞”,据学人考证,此词“或缘起于元末明初,由江苏、安徽的新官贵胄生造”,非是九壆汉家儿自古的风情。
目犍连非是汉人,在印度之地的故域里,也没有把奇妙的咖戎之舟渡往地下恒河的深处。可目连却是了。于流行的戏本里,更是个占全了仁德节义的好汉。出家不忘救母,救母不忘渡化,待一切人鬼都生了孝慈,中元的磷火,黄泉的遥影,便成了成神成佛、逃脱现世与来生苦难的烛光。那烛光辉曳,热气与晕旋摇染着身后的宗社庙堂,烛火外的虚影与白光,于日月的深墨里倾诉,它们这易辨识的昏臭,总是替一样偃蹇且腐败的死尸与活尸的冠冕,织造着总会盖印上内廷红章的网。织网寂寞而缱绻,以历史为线,以依赖为索,因不安而系紧,由贪图而成结。
“你个也成仙,俺个也成仙,个个鸡狗归天府,是得唱:报应终究一合土,鸨鸮飞得须弥山。”
《目连白慎尊者赎母救世喻言书》,托名神秀,今残存贞元十八年本数十页1。据《灵庭鉴历》载,分两本十四卷,阳本“日月金木水火土”,阴本“眼耳口鼻后精心”。“七昼七夜,白昼演阳,夜幕绎阴”(《纂考》通义),如是日夜回修,数历目连尊者自前世(白慎)以降的三祇路途,即白慎-目连路途上的诸多“覆尘”。白慎信仰是大宋官家定的淫祀,宋金元三朝颇不振,惟得收掩残迹,令白慎的形体隐蔽于山河的背阳处。今西河留存之《新编西河目连救母喻世明文》,亦于旧年的基石上,复受明清朝野风气制度的严塑,变得更失旧时“刺汉帝为农贼,单于为牧寇”(梦溪笔谈)的风采,“添了不少孔教的囊肿、亲爱与酸涩”(胡来书信)。
便是如此,西河目连依旧是极反逆的秽戏。“幺娘作得爷家狗,大娘吼唤龟儿公”,不避下流词,不作风流句,没有一位鼓师说书家会平实照着如经般的戒告念白,只是与瞎闹腾的扮鬼伥及乱弹琴的乐师一并,于官府衙役的呼啸及市井儿女的哄闹里,惬游且浮躁底颂着旧往的祖神,入夜又像得真世里的一般妖魔,袭扰于恐惧与狂欢中坼裂的集镇街市。戏目中,正义的日光里,目连总在戏弄低贱败坏的底末;而一旦入了七月光荧喧热的巧夜,目连又总似为白日行道义的权柄敲得痴傻了般,糊涂地目视着胡闹的伤害与猖鬼。
因常年的“三教指导”(西河地方民俗学),白慎的精灵因圣人的遏捺而消散,不再有似一活人般的通合或矛盾。昔日同情幺娘的目连,对“淫邪”只余下批谩的窥伺;宁舍身于兵士、亦要救护子群狼的白慎,却把嘲笑死在科场与豪门前的读书鬼,唱成粪坑里的陈垢。惟勉力留下的,只是千百年代里的三百六十行,三千六百鬼。只留下最是欢愉的典庆,擦过帝国沉靡的灰风,抛却乡野朦胧的家庙,于横肆的交易、酒肉、狎戏与恐惧里放唱着、纵欢着,仿佛一切的礼仪都从未随唐齐卫燕齐魏赵秦的铁骑,踏入过太行与白陵幽暗晦明的清谷。不得不救那败坏的母亲,用孝去惩戒她那女人的淫……
故事如梦想般,破碎且支离着。鬼追逐着人影,人于鬼影里失去,戏台上因盘剥而失行的主角,戏台下因渔刻而焦愁的恶民。人们贪婪地吵笑,贪婪地颤栗,贪婪地造梦,贪婪地吃杀着梦想里的五光十色百怪千奇的兽与人。可笑的吊死鬼,可笑的娘们儿奴,可笑的踹人马,可笑的大肚翁。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朝花夕拾)
㿟剧因此改易,但西河目连戏却终未如此。受摧折,受屈抑,大宗不许目连戏班“过村”,官府逢年节必是稽查清算,可也曾带着白慎名号目连确是活了下来。
为什么?是英杰的器魂长在人间么?
许是在缺乏教化的民间,还有一颗比“儒”更重的“活”字罢!
作于甲申戊辰。
注释:
1、原注:是本藏于西河城南大觉寺,抗战时为人所窃,今无存。编者注:残本于2010年6月14日,在西河省图书馆豹隐楼(1928年建造,为竺行复专为来访知识分子提供之处所,抗战时为西河伪教育厅办公楼之一)进行整体修缮工作过程中被重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