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黄埃散漫风萧索
上回说道,师奕如被杀,刺客又服毒自尽,悲愤交加的小皇帝李善佶,怀疑霍青和李秀凝有奸情于前,恨霍青办事不利于后,决心将其杀之。可小皇帝李善佶,毕竟是太宗皇帝李世政的儿子,好歹也是明君之后,这面子还是要的,不想担一个滥杀忠臣的“昏君”恶名,于是命令霍青十日内必须破案。为了震慑霍青,他还故意将一名无辜宫女的双手剁掉,将流着血的断手,扔在了霍青脸上:“你听好了,这次是剁她的手。如果十天内,你破不了案,到那时被剁的,就会是你的手。”
深秋时节,索拉沙漠的天空,依旧晴朗、万里无云;
沙漠地区向来风力强劲,卷起的尘土,如下雨一般,劈头盖脸,朝鹰城要塞倾泻而去……
为阻止沙漠侵袭,避免要塞埋进沙中,也为改善帝国南部生态环境,蓝鹰帝国从乔治·爱德华国王时代开始,修建防护林带;
经过多年努力,一道由乔木、灌木、草相结合的网状林带,得以形成,使鹰城要塞恶劣的生态形势,得到一定缓解;
即便如此,每次起风扬沙之后,仍会在鹰城要塞房间的窗台上,留下一层厚薄适中的尘土……
鹰城要塞中有一处世外桃源,是王公贵族们的消遣娱乐之地,就是位于中部的要塞花园。
要塞花园四周,有多棵高大木兰树,由乔治·爱德华国王亲手所种,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花园之围,灌木如篱,绿树成荫。
花园之内,姹紫嫣红、花草丰茂。
花园正中,有一喷泉,喷珠吐玉,清澈怡人。
上午十点,白云悠悠,蓝天明净;
清亮阳光,掠过白云边缘,流溢而下,将要塞花园照得一片灿烂。
花园草坪上,四名身着钣金甲的骑士,手执长剑,正在对峙,刺眼的光,从四名骑士的全身钣金甲上,反射而出;
不,并不是四名骑士在彼此对峙,而是三名骑士在和一名骑士对峙。
(注:全身钣金甲,主要由头盔、护颈、胸甲、臂甲、护肘、铁手套、护腿、护膝、护胫和铁鞋等几个部分组成,每部分由皮带或铰链连接,从而将人体封闭其中,保护其免受猛烈打击。)
三名骑士,皆身着米兰式全身甲,从正面排成一个扇形,缓缓朝对手逼近。
(注:米兰式全身甲,其胸部护甲为整体式,讲究线条圆润、造型优美。)
另一名骑士,则身着哥特式全身甲,背靠喷泉,以避免被人从背后突袭,手握长剑,凝视对手,严阵以待。
(注:哥特式全身甲,其胸部护甲由三块甲片拼接而成的,从而减轻了重量,增加了盔甲的舒适度和机动性。)
人数处于优势,米兰骑士不急于出手,缓缓前移、稳扎稳打,逐步蚕食对手活动空间;
眼见对手阵型紧密、步步紧逼,哥特骑士不愿坐以待毙,决定先发制人,朝左边米兰骑士,一剑刺去。
他一动,对手也动;
被攻击的米兰骑士,向后稍退半步,举起长剑予以招架;
另外两名米兰骑士,则迅速上前一步,举剑朝对手刺去;
三人配合默契,一人被攻,两人支援,彼此保护,互为犄角。
可他们没想到,哥特骑士此一剑乃是虚晃,待两名米兰骑士上前攻击之时,他立刻向右侧,蹿出一大步,就势转到两名对手身侧;
哥特式全身甲,行动灵活的优势,就此发挥出来,对手也想调整步伐、转过身来,但相比之下,还是慢了一拍。
哥特骑士不会放过这个时间差,马上发起攻击,一剑横扫而来,正劈在右边对手面甲之上;
此一剑力道不小,当的一声巨响,对手纵有面甲防护,仍震得头昏眼花、瘫倒在地。
哥特骑士乘胜追击,第二名米兰骑士,刚转过身来,已被他欺到身前,反转长剑,抬起剑柄,朝其腋下,狠狠一击;
腋下,既是全身甲防护薄弱之处,也是关节脆弱之地,此处遭遇重击,米兰骑士腋处一阵剧痛,顿时肩膀无力,整条胳膊软软垂下,一时难以举起剑来;
哥特骑士故伎重演,举起剑柄,朝受伤对手的面部,又是一击,第二名米兰骑士也就此扑地。
转瞬之间,局势陡然反转,之前还占据人数优势的米兰骑士,已然躺了两个;
剩下这一个,被对手能力所慑,是攻是守,一时有点拿捏不定。
搏击之时,哪容你站在那里沉恨细思;
他犹豫不决之时,哥特骑士几步冲将过来,纵身而起,抬起右脚,照着他前胸,猛力一踢!
此一招,有个名字,叫“斯巴达之踢”:
由斯巴达人所创,用脚趾、足踝、小腿的三个部位,实现力量联动,将整个人全身重量,完全聚集在脚后跟,朝对手全力踢出。
此一踢,力道何其了得,坚硬铁鞋,撞击到整块胸甲之上,于平滑甲片上,留下一个深深脚印;
冲击力并未戛然而止,继续向前而去,将对手偌大身躯,彻底掀了起来,朝后重重摔去,翻倒在地……
一霎之间,胜败已分,哥特骑士成功利用盔甲优势,以快制慢、虚实结合,将对手全部击倒。
不远处,一名女佣,头戴一块素色头帕,身着白色宽大拖地长袍,急匆匆小跑而来;
进到花园之中,来到大获全胜的哥特骑士面前,她双膝微曲,两手稍提裙摆两侧,行了一礼,声音急切:
“不好意思,公主殿下,公爵大人身体不适,急着要见您。”
哥特骑士摘下头盔,一张英气俊朗的面孔,显露出来:
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不算白,略有点黑,呈现出一种小麦色的健康光泽;
额头部位,微微点缀了几颗青春痘,显露出她青春年少的年纪,又多少暗示着她有点冲动暴躁的脾气;
脸型有点婴儿肥,特别是脸颊部位肉乎乎的,显得圆润可爱;
她留了一头金色短发,眉毛很浓,瞳孔湛蓝,眼睛很大,鼻梁坚挺,嘴唇略厚;
她的长相有点像男孩子,少了几分女孩子的娇柔,多了几分坚毅。
当然,除了长相之外,这位公主的身材,也与众不同:
柔美、纤弱,此类词汇与她无缘;
如果非要选一个词来形容,用野性,或许更为合适。
以现世论之,她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胸部高耸、腰肢结实、臀部翘挺;
此等身材,若站在女生之中,俨然鹤立鸡群,很难不引人注目;
与身材相应,她的声音低沉浑厚,若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人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这是标准的男低音。
她就是蓝鹰帝国的王位合法继承人——纱贝迩·爱德华公主;
短促之间,连败三人,纱贝迩公主有点不过瘾,本想换人再战;
听得女佣之言,她无奈地摇摇头,朝骑士们挥了挥手,示意尔等退下。
纱贝迩公主把头盔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走,要去见她的叔父:蓝鹰帝国摄政王——罗伯特·爱德华公爵;
她前面走,宫女后面追。
纱贝迩身上的哥特式铠甲,少说也得有二十五公斤重,可她疾步而行,脚步轻快,毫无沉重之意;
反倒是身后女佣,尽管奋力跟上,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鹰城要塞,一楼是办公和宴会之处,二楼才是皇室贵族的居住之地;
上了楼梯,绕过几个弯子,纱贝迩公主轻车熟路来到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的卧室,还没进门,先闻到一股浓重药味,后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吐痰声。
纱贝迩停下脚步,没有马上敲门,轻轻叹了口气;
她对这位叔父,颇为亲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叔父的健康。
纱贝迩公主的祖父——乔治·爱德华,北方战争中失败后,虽然在大陆南方成功建立蓝鹰帝国,但终其一生,都未能实现统一龙鹰大陆的梦想;
最终,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郁郁而终。
她的父亲亚斯·爱德华——蓝鹰帝国第二任国王,继承父亲遗志,向赤龙帝国发动了第一次龙鹰战争,却惨遭失败,不得不签订丧权辱国的《龙鹰盟约》;
亚斯·爱德华自感屈辱,一蹶不振,他委任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为摄政王,将全部国事转交给了这位最信任的弟弟,从此不理朝政,每天借酒浇愁、郁郁寡欢。
长期饮酒、心情郁闷,犹如慢性毒药,逐渐毁掉了亚斯·爱德华国王的健康,他去世那年,纱贝迩公主刚刚五岁,她清楚记着:
父亲骨瘦如柴、脸色蜡黄,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凝视天花板,没有一丝活气;
一个女仆走到旁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低语几句,父亲眼皮微微颤动一下,将目光移到纱贝迩身上;
她有点害怕,又有些好奇,还有一点期待。
那是纱贝迩第一次见到父亲,之前生活中,她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她记忆中,母亲的脸很苍白,少有笑意,多数时候面带愁容、满是忧郁;
母亲每天会去探望父亲,但从来不许纱贝迩跟着,每次回来,眉宇间忧愁愈加浓郁。
这一次,纱贝迩终于见到父亲,可幼小的她并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父亲;
纱贝迩站在原地,想上前,又不敢动,女佣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床前,又将她的手,塞到父亲手中。
当柔嫩小手,被父亲握住时,纱贝迩公主轻轻哆嗦了一下,父亲的手很凉,没有半丝温度;
这和她之前预想,完全不一样,她想象中,父亲的手应该是很大、很宽、很厚,被这样一双手握住,应该会感觉到无比温暖和安全;
可现在,她的手除了寒冷,没有其他感觉,她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却没敢这么做。
父亲的目光,从纱贝迩脸上慢慢扫过,初时带着几丝温情,后来又似乎夹杂淡淡失望;
最后,当他的凝视,离开她脸颊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纱贝迩隐隐感觉到,他目光中残留的冷漠。
父亲似乎并不喜欢她,纱贝迩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她努力咧开嘴角,尝试朝父亲送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父亲咧了咧嘴,似乎也想笑,但嘴刚张开,取而代之,是一阵不可抑制的剧烈咳嗽;
旁边女佣连忙过来,轻轻拍他的后背,好像没什么用处,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一口黑色的血喷了出来,溅得被子、床单上到处都是……
有几滴血,飞到纱贝迩的脸上,其中一滴,溅入她眼睛里;
于是,眼前一切,都变成了朦朦胧胧的血红色……
国王吐血,所有人手忙脚乱,没有人注意到吓坏了的纱贝迩公主;
她不知所措地哭着,泪眼蒙眬、满是血色……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纱贝迩公主又一次看到,父亲原本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凝视她,目光中满是厌恶和失望;
于是,纱贝迩哭得更厉害了,幼小心灵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
看到了吗,爸爸不喜欢你,他讨厌你,这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他吐血的……
五岁的纱贝迩,哭着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清楚想干什么,唯一驱动她的动力,就是脑子里那个不断回响的声音:
爸爸不喜欢你,这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纱贝迩拼命跑,想摆脱那个声音,可任她如何挣扎、奔跑,那个声音始终像游魂一样,紧跟着她,在耳边不断重复着恶毒诅咒;
终于,她筋疲力尽,摔倒了,头磕在地上,皮磕破了,血流下来,再次流进了眼睛,世界再度变成恐怖的血色……
钟楼上,传来悠长忧伤的钟鸣声,无尽夜色中,钟声飘荡,护城河流水潺湲(读chán yuán);
蓝鹰帝国第二任国王——亚斯·爱德华,生命走到尽头的这个夜晚;
他的王位继承人,可怜的纱贝迩公主,爬到墙边,将小身体藏进阴影之中,双臂抱紧自己,无助哭泣颤抖……
纱贝迩公主哭累了,背靠冰冷墙壁,瑟缩成一团,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脚步声、人语声,惊醒了她。
纱贝迩睁开眼睛,一道灯光闪过,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一个女佣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似乎柔声说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尖叫挣扎,拼命将身体贴近身后墙壁,仿佛只有在这个小角落里,才能感到安全;
一个高大身影挡住了灯光,弯下腰来,伸出一双大手,握紧了她冰凉的小手……
纱贝迩至今都记得,与父亲的冰冷不同,那双手又大又厚,手心灼热,温暖得令她想哭;
于是她安静下来,任由他将她小小身体,抱在怀里,她揽住他粗壮的脖子,紧紧贴住他,就像梦里无数次抱住父亲一样……
他把她送回房间,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握住她的小手,整个夜晚都守在床边,且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试试她是否发烧;
在大手的温暖中,纱贝迩睡着了,睡得很香,醒来之时,她看到了这双大手的主人:
她父亲的弟弟,经常让她骑在脖子上玩的叔父,也是蓝鹰帝国最有权势的人,摄政王——罗伯特·爱德华公爵。
从那天开始,纱贝迩便将这位和蔼可亲的叔父,当作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如今,站在门外,业已成年的纱贝迩,听得叔父咳嗽,心中一阵难过:
童年时,她目睹生身父亲咳嗽不止、吐血而死;
现在,叔父也出现了相同症状,她怎能不担心害怕。
纱贝迩公主心中难过,不禁鼻子一酸、泪盈眼眶;
房间中,咳嗽声稍止,罗伯特·爱德华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纱贝迩来了吗?怎么还不进来啊?”
他过去声若洪钟,现今重病在身,声音有气无力。
纱贝迩连忙抹掉泪水,深吸口气,硬挤出一个微笑后,推门而入:
“看来,叔叔的病已经不碍事了,您还能听出我的脚步声。”
罗伯特·爱德华勉力坐起身来,女佣拿过两个厚枕头,放在背后,他倚在上面,又咳嗽几声,往床下盆里,吐了口痰,瞧着一身盔甲的纱贝迩:
“你穿着这一身,脚步声这么重,聋子都能听出来。”
纱贝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来到床边,凝视叔父。
生病之前,罗伯特·爱德华公爵,是个身材高大、相貌端庄的男人,虽年近七十、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那时,他眉毛细长,眼睛很大,眼线修长,有点俊美;
嘴巴稍微宽了一点,嘴唇略薄,但他留了英式胡须,恰到好处遮掩了这点不足;
最有特点的,是他的鼻子,鼻梁坚挺,鼻尖稍有下勾,似鹰钩鼻子;
这样的五官拼凑在一起,不够英俊,但也足以令异性心动。
可重病之下,现在的罗伯特·爱德华公爵,面色发黄、身虚气短、萎靡不振。
联想他之前的神采奕然,纱贝迩公主心下凄楚,眼睛又湿润了,她使劲闭一下眼睛,试图用眼皮快速擦拭掉泪水。
这个小动作,怎可能瞒过罗伯特·爱德华的眼睛,他苦笑了一下:
“用赤龙人的话讲,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孩子,我老了,若真有那么一天……”
“不!叔叔,你别说了,我不许你说了……”
纱贝迩哪还能压制伤心之情,跪在床前,扑到床边,大声哭泣,
“你就爱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
她这么一哭,触动罗伯特·爱德华心中柔肠,不禁也双目含泪,顺颊而下,他颤巍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短发……
罗伯特·爱德华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侄女:
虽是个女孩子,却性情刚毅、坚韧不拔,处事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
若说不足之处吧,就是有时脾气过于暴躁、冲动,不管不顾,一旦性子上来,别人说什么也劝不动。
有人私底下议论:
这位公主,甭管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女孩子,真像是男孩子的灵魂投错了胎。
别人不理解纱贝迩公主,罗伯特·爱德华却很懂她;
无论她在别人面前如何多么强势,到了罗伯特·爱德华这儿,还是那个柔弱爱哭的小女孩。
“好了,乖孩子,咱们不哭了,”罗伯特·爱德华哄着她,“我这不是没事吗?来,有点正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纱贝迩抬起头来,想用衣袖去擦泪水,胳膊都举到眼前了,才想起来,她穿的是铁盔甲,护臂也是铁的,根本没法用来擦眼睛。
罗伯特·爱德华苦笑一下,摇摇头,朝女佣做个手势,让其取来一条湿热毛巾;
纱贝迩接过毛巾擦脸之时,罗伯特·爱德华又咳嗽一阵,喝了口温水,稍事缓解:
“你长大了,也该到继承王位的时候了……”
按说,亚斯·爱德华国王去世后,纱贝迩·爱德华公主就应该直接继承王位;
可她年纪太小,她母亲权衡利弊,请求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继续掌权、处理国政,待公主成年之后,再予继位;
罗伯特·爱德华公爵推脱再三,奈何王后坚持到底,只得从善如流,继续担任摄政王。
王后对此事的处理,于旁人看来,是头脑清醒的理智之举:
一者,纱贝迩公主年纪幼小,王后身体欠佳,这么一对孤儿病母,哪里能承担得起领导蓝鹰帝国的重任;
二者,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监国已久,势力遍布朝野,可谓盘根错节;
且他励精图治、治国有方,自摄政以来,蓝鹰帝国国家富裕、百姓安乐;
无论是朝中,还是百姓,他的威望都很高。
就当时局势来看,小公主暂不继位,由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继续担任摄政王,稳定其心、加以倚重,是明智之选。
如今,老摄政王身体不佳,纱贝迩·爱德华公主也已成年,此时说起此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纱贝迩与这位叔父情同父女,见他似有安排后事之意,生怕一答应了,叔父就会立刻逝世,忙打断了他:
“您别说了,您不会有事的,父……叔父您……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好了,听我把话说完,”罗伯特·爱德华见她急得满脸通红,甚是欣慰,觉得这么多年的疼爱没有白费,心中一暖,摆了下手,
“你也看到了,我一天比一天衰老,如今身体也出了问题,说不定哪天……”
说到此处,他动了感情,声音哽咽,一时不慎,又一阵剧烈咳嗽。
纱贝迩见叔父难受,慌忙上前给他捶背,情急之下,忘了身着重甲,钢片铸成的护手,生砸在罗伯特·爱德华身上;
她力气不小,不输男人,着急之时,下手更是没轻没重,护手偏偏又是精铁打造而成,坚硬无比;
几下锤击到背上,罗伯特·爱德华感觉,五脏六腑,震得天翻地覆、恶心欲吐,脊椎骨疼痛难忍,差点被捶折了。
纱贝迩的这番孝心,于罗伯特·爱德华而言,不亚于铁锤加身、饱尝酷刑。
罗伯特·爱德华心说:再来两下,我没病死,得先给她捶死了。
他受不得罪,遂出声求饶:“你再打,我可就真要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纱贝迩连忙停止锤击,有心想要弥补,遂又伸过“铁手”来,要去揉揉叔父的胸口。
“行了行了,我心领了,你好好听我说,”这回罗伯特·爱德华学精了,连忙用手一挡,
“沈介溪丞相很快就要到达鹰城了,此次谈判成功与否,对两国未来关系发展,可谓意义深远。
如今,我的身体又大不如从前……”
“所以,您想让我现在成为国王,替您去和赤龙人谈判?”
纱贝迩公主就是这个急脾气,没等罗伯特·爱德华说完,她又抢话了。
罗伯特·爱德华摇了摇手,对这位侄女的急躁脾气已经习以为常,和她实在生不得气:
“听我说完,无论怎样,此次谈判我都必须亲力亲为,全力以赴促成最好的结果。
要知道,两国之间的和平,已经持续了四十年,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啊……”
“可是……”纱贝迩公主欲言又止,她很想对罗伯特·爱德华说:
您知道吗?因为您在处理和赤龙帝国的关系时,表现得过于软弱,蓝鹰人已对您产生极大不满;
我理解您的苦心,可您想过没有,和平不是靠退让换来的,您对赤龙人的妥协退让,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对方的变本加厉。
只说了两个字,罗伯特·爱德华却已猜到纱贝迩的下文,叹了口气:
“赤龙人有句话说得好:
‘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出自《商君书·更法》,意思就是:
君主做出重要的国家决策,不需要听取小民的意见,只需要和他们分享成果足矣;
品德高尚的人,对事情的看法,不会与俗人一致;
成就功业的人,对事情的谋划,不需要听从大众的观点。)
那些老百姓怎么误会我,我并不在意。
如果没有和平,这个国家就没有发展,老百姓也就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此次谈判至关重要,我……”
罗伯特·爱德华后面说了什么,对纱贝迩而言,犹如乱风过耳,没仔细听,她心中情绪涌动、思绪万千:
前不久的游行,是一个危险信号;
随着国力增强,叔父这种“用退让换和平”的方略,越来越难以被蓝鹰人认同;
他们更希望,蓝鹰王室在和赤龙帝国打交道之时,态度能够更加强硬一些,而不是一味妥协退让。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纱贝迩公主紧紧攥住了拳头:
既然民心可用,那我们为什么不再来一场战争呢?
如果能击败赤龙帝国,不仅可以废除岁币,还可以签订新的盟约,让他们向我们割让领土、每年供奉岁币,甚至……甚至……可以问鼎中原、统一大陆……
战争,这个陌生而又刺激的字眼,在纱贝迩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字眼,如此炫目耀眼,又如此辉煌震撼。
纱贝迩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股巨大兴奋在她血管中迅速流淌,传遍了全身,她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起来:
是的,如果能通过战争,我们为什么还要谈判呢?
就在纱贝迩公主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罗伯特·爱德华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之前没仔细听,可当这一句话传进耳中时,无论如何,纱贝迩公主都无法保持无动于衷了。
因为这句话就是:
“不过,在你成为国王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为了蓝鹰帝国,为了此次谈判能够成功,你愿意嫁给赤龙帝国的皇帝吗?”
罗伯特·爱德华此话一出,纱贝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床边站起身来,茫然看着这位最亲的叔父,一时难以从错愕中反应过来;
她感觉自己的嘴好像在动,随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空灵,似乎是从远方传来,以至于她怀疑那是否真是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罗伯特·爱德华凝视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定说道:
“我希望你能够嫁给赤龙帝国的皇帝。”
纱贝迩对他对视,泪水涌了上来,举起手臂,狠狠往眼睛上一擦,铁护臂又硬又冷,把眼睛擦得生疼;
受到刺激之后,眼球各条毛细血管迅速充血,瞳孔附近,凝结了几块红色血斑,她死死盯着最亲爱的叔父: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件可以随便交易的物品吗?”
罗伯特·爱德华叹了口气,努力抑制心痛,让声音平静:“孩子,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愿意……”
这一次,纱贝迩没有再压抑愤怒,彻底从嗓门里迸发出来:“你明知道我不愿意,那你还要这样做?”
“孩子,你听我说……”罗伯特·爱德华想尝试说服她。
“够了!我不想听!”委屈、伤心、愤怒一并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纱贝迩强忍住想哭的冲动,朝这位最敬爱的叔父吼道,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是想拿我去换岁币吗?
呵呵,身为公主,我的身价是每年十万两银子。
叔叔,我的好叔叔啊,你把我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啊。”
这番话够狠,罗伯特·爱德华心中一痛,回忆起之前各种温馨画面:
他曾经让这位小侄女,骑在他脖子上玩,结果她尿了他一脖子;
她把第一次做好的蛋糕,拿给他吃,结果那蛋糕做得半生不熟,他为了哄她开心,只好全吃了。
罗伯特·爱德华爱纱贝迩,就像爱亲生女儿一样,可身为摄政王,为了这个国家,他虽然心痛,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去牺牲掉她的幸福;
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斟字酌句:
“孩子,这不仅仅是岁币……”
纱贝迩打断了他,痛苦使她不愿收敛话语中的尖刻:
“行了,我替你说了吧,你还想拿我再换四十年的和平,对吗?
牺牲女人,来换取自己国家的和平,蓝鹰帝国的男人们,就这点出息吗?”
纱贝迩抓起一个水杯,狠狠扔了出去。
水杯飞到墙上,碎了;
玻璃碴子四处飞溅,其中一颗命中她的脸,生疼。
纱贝迩浑然不觉,因为心更疼,说出的话,也就愈加不留情面:
“想一想,我倒是觉得,前几天那群游行的家伙,还真挺爷们的。
至少他们敢说出:赤龙人必须无条件废除岁币,否则,我们会用战争告诉他们,蓝鹰帝国不可欺。
可你呢,只能送出自己的侄女,去换取一时的苟安。”
“你给我闭嘴!”
“战争”这个字眼,是罗伯特·爱德华最不愿听到的,这深深触动了他内心埋藏最深的痛苦;
他很想训斥纱贝迩,可取而代之,却是一阵强过一阵的咳嗽;
他痛苦蜷曲身子,用手绢捂住嘴,胸口剧痛,喉咙发咸,一口血直冲上来,瞬间从口腔中流出,将手绢染成了红色。
纱贝迩见他吐血,心中一软,隐隐有些后悔,刚想说两句道歉的话,怎奈恨意太深:
“很好,叔叔,至少……你还懂得愤怒,这让我看到了一个蓝鹰男人,该有的血性和勇气。”
她决心终止这场谈话,转身而去,来到门边,拉门之前,暂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再叫你一声叔叔吧,叔叔,我绝不会同意你的要求,你死了这条心吧。”
纱贝迩大步流星走出房间,将门狠狠一摔,门板裹挟着她的怒火,与门框撞在一起,发出巨大声响。
身后传来女佣焦急的声音:“上帝啊,公爵昏过去了,快去叫医生,快去啊……”
纱贝迩心中微微一颤,泪水悄然而下,却没有止住脚步,继续挺胸抬头向前走去,将一切混乱之声,毫不留情扔到了身后……
纱贝迩公主长大了,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瑟缩在墙角哭的小姑娘了。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于是,一个新的思路冒了上来:如果能用战争解决问题,何必要去谈判呢?
而与她相反,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的想法却是,希望通过两国通婚,来进一步促成谈判成功。
现任掌权者与未来的掌权者,出现了近乎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将会对蓝鹰帝国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零三章《柳暗花明又一村》。